第72章 后事
原来陛下还知道疼啊!
从刑部尚书惶惶不安地进来, 到他暗松一口气离开,陛下一言未发。
兹事体大, 饶是太子殿下, 此刻也不敢贸然开口。
太子殿下与外祖父接触不多,所以谈不上有多亲近,但他知道, 他父皇视外祖父为父。
所以文家多年来的细微错处, 他父皇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除此之外,也会念着他早逝的母妃, 对文家宽容些。
有些话提起来便是大不敬,太子殿下不赞同,可他也不能真的不顾自己君父的颜面。
其实, 他父皇是想留自己这恩师一条命的,不说一如从前,但一定会许他安然终老。
陛下摁着书案旁铜铸仙鹤灯架的仙鹤额顶,被烫疼了手也浑然不觉。
陛下手下收紧,被烫一烫才能平一平心绪,开口尽是仓惶, “执玉, 你父皇是九死一生爬上这尊位的,朕并不避讳与你提及此事,这你是知道的。”
“先帝最初并不属意于朕,兄弟皆非善类,朕只能藏拙自保,可太傅从来都是坚定地站在朕这一边, 哪怕最早时, 朕默默无闻。”
陛下与太子殿下不同, 陛下是凭着自己的本事长大成人的,先帝是好皇帝,但并非好父亲,他信奉高位是能者居之,几个皇子各凭本事争夺大位,没什么兄弟亲情可讲。
陛下一个并没得到什么势力辅佐的皇子,荣登大宝后自然会格外倚重对予他支持信任的臣子。
文太傅的谆谆教诲,言犹在耳,却没想到早已物是人非,陛下的这一番信任,到底是被辜负了。
“曾经说臣心不二的太傅,也会做下此等助纣为虐的事来,说到底,是朕的过失。”
卫国公府向来是效忠陛下的纯臣,不参与夺嫡也不涉党争,能明哲保身,但自然也失了那一份从龙之功,在陛下眼里只能算作无功无过。
也不完全无过,手握重兵,已经是错。
也正因此,卫国公府多年来如履薄冰,位高权重也不曾出过不孝子弟。
爱之适足以害之,这道理,太傅忘了,他也忘了。
而太子殿下,自幼得陛下亲自教养,母妃温婉,母后大气,为他开蒙的是直臣杜太傅,一直陪在他身边的,是不曾贪图过他什么的兰时。
他得天独厚,不必有人偏向自能成就大事,所以格外厌□□争。
太子殿下虽冷性却比陛下更适合为帝,陛下从没得到过的,一直都是太子殿下握在手里的。
也正因此他不需拉拢任何人,也不需任何谄媚,比起曾经一把赌来泼天富贵简在帝心的外祖文家,他更偏向只做纯臣的皇后母家。
陛下悲从中来,难以抽离,“朕还记得,太傅教习过的第一课,是郑伯克段于鄢。”
陛下如今想来,甚是讽刺,那一句颇有深意的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竟成了文太傅自己的批言。
太子殿下试着将陛下的手从那灯架上移开,却没成功,温声安慰道:“父皇,外祖父能下这个决心,比起为儿臣,更多还是为了您,他定不希望您如此自责。”
“父皇,保重龙体。”太子殿下掀袍跪下,既然温言相劝不管用,那便直谏,“外祖父自裁,是自知有错也不想您背上弑师之名,替您破了眼前这局面,人死不能复生,父皇您还是应当早下决断。”
这罪名如何定,宜早不宜迟。
不然等文太傅身死的消息传扬出去,又是一场轩然大波,届时被口诛笔伐的,便是逼死德高望重老太傅的皇家与朝廷了。
“你先退下吧,夜深了再去着人刑部悄悄将你外祖父遗体运出来,也无需运回文府去,运到朕曾经的府邸上,守一守灵,算是替你母妃尽一点心力。”
太子殿下一一应下。
陛下转过身去,手已经被那铜灯架烫了好几个泡。
万金之躯,手上划个细小的口子,都会有一群人大惊失色。
可喧闹过后,还是一室清静,孤家寡人,终究还是孤家寡人。
文德殿中陛下这一方书案后,是一架四联屏风,陛下凝视这屏风出神,完全顾不得手上的烫伤,也没注意到文德殿的门打开又合上。
这书画屏风,还是昔年文太傅所赠,书画双绝的太傅墨宝,今夜过后,再也不会千金难求了。
这四联上,前三联是岁寒三友,最后一联是太傅亲笔提的诗,四联都只黑白二色,是太傅的证心之作。
陛下与亲兄弟争帝位时都不曾有此刻惆怅,自文太傅入狱后,他不闻不问,一是为保他老人家,二是不知该如何相对,既然有这孤高志趣,怎么就愿意陷在污泥里呢?
可惜这问题不会再有人能答复他了。
“嘶!何人如此大胆!”陛下被手上的痛扯回现实,猛地一转头,发现是皇后在用烧红的银簪子挑他手上的泡。
皇后娘娘手下不停,闻言也只幽幽道:“原来陛下还知道疼。”
皇后娘娘手劲儿大,处理伤口也有经验,没一会儿就将陛下手上烫出的泡全都清干净了。
上药时,才真叫陛下痛不欲生,可皇后拽着他的手,他根本挣不脱。
疼得陛下想着辙和皇后闲聊,“此刻时辰尚早,梓潼怎么到文德殿来了?”
皇后娘娘轻轻吹了吹陛下掌上伤口,摁着陛下不准他合掌,确定陛下乖乖摊掌不动,这才回道:“膳房上了道新点心,臣妾惦记陛下,特意给陛下送一份来。”
其实是担心陛下没有好好练五禽戏,正巧在文德殿门口碰上了神色有异的刑部尚书,皇后娘娘知晓刑部里关着谁,料定是出了大事。
便在门外候着,并未着人通传,看太子推门出来才进来。
哪知进门没闻着熏香气味,倒是闻着烤肉味道了。
“陛下何苦自伤。”
连文妃最后都是对自己父亲失望了的,偏生陛下总念着那点情分,一次又一次地给文家机会。
“旁的都不提,文家二子可是在京郊险些射杀了执玉,也就陛下还想着一家子和和气气,他们可念过自己是储君外家,应与天家一心?”
刺杀储君等同谋逆,可他们还是做了,还不是仗着背后有文太傅可以豁出老脸来保着他们。
文太傅一身学识是值得敬重,可他连自己的后人都约束不了,可见不是个拎得清的。
从前那是赌运好,押中了陛下这块宝。
陛下拿文太傅当长辈敬着,皇后从来不提他的不是,可不代表她对这一家子没意见。
“还得是梓潼,解朕燃眉之急!”陛下听了皇后的话,眼前一亮,如同拨云见日。
他从听到文太傅死讯时便在琢磨,这该如何昭告天下。
如今想尽可能地保住太傅的身后名,也只有这一罪轻些。
陛下不顾手伤,当即拟诏,只说文家二子刺伤储君,罪犯滔天,文太傅听闻此事,自觉愧对朝堂与陛下,羞愤自尽,以谢天下。
皇后娘娘在一旁看陛下拟诏,忍不住摇头,心底庆幸太子没生陛下这一副软心肠,不然这大凉可该如何是好。
但是嘴上没什么诚意地赞道:“陛下还真是用心良苦,这一份师徒情分,总不算辜负。”
明褒暗贬,提醒陛下是他这位老师不仁不义在前。
这话也只有皇后敢说,连太子都顾虑着君父的颜面没有明提。
陛下盖了印,无奈道:“梓潼这一针见血的本事也不减当年。”
皇后哈一声,“陛下可冤枉臣妾了,臣妾心善,从不口出恶言,不过臣妾倒是想求陛下一件事。”
在陛下收好诏书责令明日一早传下去之后,皇后娘娘捧上了莲子茶,“既然那和谈谈不拢,便让承诤他们去打吧,如今朝堂奸佞已经扫干净了,必定不会重现永夜关的惨案。”
而卫国公府,需要堂堂正正地报仇,师出有名才好行事。
兰时的信鸽今晨飞到仁明殿了,只说了安好勿念。
那孩子是她一手带出来的,眉头皱一皱她便知道那孩子在愁什么。
如今传了这信笺来,是兰时为了让她宽心,可她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后,如何不知陛下能给兰时这许多自由和便利,定是兰时许诺了什么。
可兰时能许诺什么,那孩子将北境军与兄长看得比什么都重,必定不会以此为诺,兰时能许的,无非是自己一条命罢。
见陛下接了茶,皇后暗地里掐了自己一把,眼底转出泪来,委委屈屈地同陛下怀柔,“陛下,臣妾无子,只养大了太子与兰时,臣妾此生,只想让这两个孩子好好地。”
皇后娘娘的眼泪何其珍贵,陛下将那未剔除莲心的苦茶尽数饮下。
“明薇,你别哭,朕只是嘴上说得重些,不会真的要小十四如何。”
哈!
皇后又掐了自己一把,直哭了个泪眼朦胧,果然是真的有事,心底有气,只哭并不搭腔。
陛下无法,只得扶着皇后坐下,一个劲儿的保证,“朕答应你,等鸿胪寺同突厥走完这个过场,北境军如何反击,朕都支持,可好?”
皇后娘娘这才止住了哭声,“国仇家恨,总得报一报才不负活这一遭,若是臣妾能走,必定也是上阵杀敌,将突厥蛮子尽数斩于马下。”
这一刻,皇帝陛下突然就能与太子殿下感同身受了。
他理解了自家儿子为何总是想到北境犒军,因为他一想到皇后亲身上阵,也是一阵心悸。
陛下自是好一阵安慰,才让皇后打消了这个亲征的念头,也消解了许多文太傅死讯带来的愁绪。
太子殿下入夜后,按着自家父皇的嘱托,寻了一口不起眼的棺材将文太傅悄悄运出了刑部大牢,期间太子殿下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窥伺,可他回头瞧时却什么都没有。
为着安全起见,他下令派飞羽卫死守着知晓文太傅身亡的人。
坚决把嘴捂住了不让这消息先于陛下诏书传出来。
他带着文太傅的灵柩去了曾经陛下封王的府邸,成王府。
这是陛下潜邸,无人敢动,一直都有人打扫,维护地极好。
不显富贵但极为雅致。
正堂,在白日里被布置成了灵堂的模样,只待这灵柩运进去了。
“都退下吧,孤来守。”
到底是嫡亲外祖父,太子殿下能为他做的也不多。
不可能昧着良心说他无辜,守守灵还是可以。
飞羽卫停好棺椁,便有素退下。
太子殿下一身素色衣衫,但并未戴孝,将一早备好的纸钱元宝投进火盆里。
望着火舌吞噬纸钱的场景,眼中晦暗不明,好像在等待什么。
一道轻悄的脚步声自他身后响起,太子殿下也快步移至门前,当即出手,直袭对方面门。
对方不防,但反应极快,迅速偏身避开,同时伸手,扯住子殿下手腕,大力朝外一扯。
太子殿下先看清了对方头上灯笼形状,在夜色下闪着微光的步摇,后看清楚了她诧异的眉眼。
“阿宛!你不是出城往北境去了?”
兰时这才松开了手,稳住太子殿下身形。
“我即便是走了,殿下也不必带着杀招毁我容貌吧?”
刚下若不是她避得快,这会儿脸都被太子殿下抓花了。
太子殿下空下一半的心,瞬间就满当起来。
说起话来更像个嗔怪情郎的小娘子,“不是走了吗?还回来做什么?”
“啊。”兰时欲盖弥彰,“在驿站碰上了云韶郡主,我是送她回来的,承诺了老王妃,不好食言。”
英王府离成王府近,他们下午布置灵堂时正巧被准备出城的兰时撞见,谁敢大逆不道地在陛下潜邸祭奠。
兰时直觉出了事,这才留下来未走。
直到她看着太子殿下从刑部大牢运出来一副棺椁。
她一路尾随太子殿下到此,没刻意隐瞒行迹,谁知道太子殿下一上来就想抓人脸的。
“初一哥哥节哀,或许文太傅只是去同文妃娘娘团聚去了。”
太子殿下方才一个人在灵堂烧纸钱,看起来落寞地很。
兰时哪里不知道他,必定是嘴上说着按律如何,自己一个人心底难过的。
兰时头上的步摇盈盈一点光,让太子殿下觉着比方才灵堂里烧起来的火耀眼上许多。
而且她没有落井下石,而是认真地安慰他,“毕竟是您外祖父,便是难过,也没什么。”
是罪人,也是亲人,他有些难过也不会对不起谁,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呢。
太子殿下拥住兰时,不是从前包围的姿态,而是平等地相拥,他不再作为一堵阻挡的墙,而是一个汲取温暖的人,感受这片刻带来的无限温暖。
这一个怀抱,太子殿下渴盼许久。
兰时踌躇片刻,还是环上太子殿下的腰。
作者有话说:
我尽力多更了一千,就感觉有点投机取巧了,明天后天也尽力多更点
爱大家,圣诞节快乐!感谢在2022-12-25 01:24:38~2022-12-25 23:43: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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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承许
煎烤烹炸一样不落!
直到暗处传来一阵清晰的咳嗽声, 兰时脸红了一红,客气着将太子殿下推开些。
太子殿下不乐意, 用了点力气, 没让兰时将他推开多远。
暗处传来轻哨声,似有催促之意。
兰时蹙眉,长话短说, “殿下, 你好好保重,我也会好好保重的, 文太傅这算是给吴穆做了个表率,若是放任自流,保不齐吴穆会随太傅而去, 若是殿下还有大用,不妨寻人看紧些,若是无用,那随他去死。”
兰时拍了拍殿下的肩,做最后的告别,“殿下我已经耽搁一日了, 这下真得走了, 不然赶不上偷袭了。”
兰时转身要走,太子殿下眼疾手快握住了兰时手腕,“偷袭?你去?”
北境军中无人了吗?
“殿下,霍去病突袭时,也没人知晓他一定成功啊,可他还不是——”
“你还想学他!”太子殿下骤然提了声, 打断了兰时的话, 手下也不由得攥得更紧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