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一滞,夫妻三载,他还是不知她的喜好。
他改口道:“那就两张糖饼子,五张黄雏鸡饼子。”
“哎,”年老的妇人利落地收下铜板道,“我们都是现烤的,烤得外皮香酥,好吃的咧。”
她说话没有长安味儿,反而充斥着一股子的西北味儿,说完,就和她的夫君一起忙活烤饼去了。
一边翻饼,一边时不时去看沈文戈和尚滕尘。
妇人碰了自家夫君一下,小声交谈,“你觉得那夫人、郎君,像不像几年前,在咱家借住的人?”
她夫君也张望了一下,皱了眉说,“咋还能记得,就知道两人相貌都好,如今这长安城,看谁都像,这都是你觉得像的第几对了?赶紧翻面。”
“你那眼神,能认出谁来,我还是觉得这对儿真的像。”
说着,手上的活不落下,她利落将糖饼做好放在荷叶上包好,还用草绳给打了结,递给沈文戈:“夫人,这是给那小娘子的吧?荷叶包着,一会儿吃还能热乎。”
她趁此仔细打量沈文戈,越看越像,沈文戈也只认为她是外地人,对自己好奇罢了。
接过糖饼道谢,自始至终没给尚滕尘一个笑脸。
尚滕尘踟蹰着,见妇人又转身去烙饼子了,看着沈文戈的侧脸,“文戈,我……”
沈文戈拿着热乎乎的饼子,实在忍不下了,他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磨磨唧唧了,“你想跟我说什么呢?是想让我恭喜你要娶妻,还是祝贺你纳妾了?”
是的,尚滕尘同意娶妻的条件,就是先纳齐映雨当姨娘,如今,齐映雨已经欢欢喜喜成了房内人。
被她抢白,尚滕尘脸色一变,呐呐出口,“你知道了?我也不得已,自己的婚事并不能做主,父亲坚持让我娶妻。”
所以,他娶不娶妻和她这个已经和离的人有什么关系,又为什么向自己解释?
沈文戈拍着自己襦裙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只淡淡嗯了一声。
尚滕尘看着她,眸子里满是挣扎,他想跟她说,他父亲让他娶妻时,他脑子里第一个闪过的人就是她,虽不想承认,但他好像是后悔了。
后悔没在婚姻期间对她好一些、后悔没能发现她在家遭受母亲责难、后悔自己为什么会陷在恩情中,两为难。
他想说,只要她还肯回来,他就去和父亲说退亲,但他连张口的勇气都没有,他知道她容不下映雨。
“郎君、郎君,饼子好了,郎君可是要分三张?”
他隐去眸中浮出的泪,强自点点头,又说:“分好后,都先给我拿着吧。”
又同沈文戈道:“怪烫的,等稍凉了,你再拿着吃。”
沈文戈刚要拒绝,卖胡饼的妇人将饼子递给尚滕尘,笑道:“夫人和郎君一如既往,好生恩爱。”
不过是帮忙拿个饼子而已,就看出来恩爱了?这恩爱也太不值钱了,沈文戈伸手,尚滕尘无奈将她的两个胡饼交给她。
不想让她出口向妇人解释,两人已非夫妻,便问:“婶子说一如既往是何意?可是之前见过我们?”
他刚说完,就觉得不妥,长安城中认识他们的,谁不知道两人故事,再之前也没恩爱过啊,原是认错了。
妇人见他搭话,立即喜道:“夫人和郎君可约莫在四年前的冬天,去过一个山沟沟里的小村庄?”
沈文戈眉心一跳,倏而看向妇人和她夫君。
她眸中惊疑不定,那妇人更觉得自己是认对人了,她还记得那郎君伤过眼,能认出他们的只有沈文戈,便对着她说:“夫人认出我们夫妻两人来了吗?”
“夫人可还记得?那年雪夜,夫人用马驮着郎君到我们小村庄里,住的就是我们家!”
“我还记得夫人长途跋涉,一直走在雪地里,冻坏了一双腿,一声不吭,郎君当时眼睛伤了,就贴身照顾着,郎君治眼睛的药,还是我家夫君上山采的。”
她笑着将铜板数了出来,欲要还给尚滕尘,“能在长安碰见你二人,真是巧,如今看着郎君大好了,倒是夫人的腿如何了?”
沈文戈低下头笑了一下,眸子里有着浅浅泪光。
那边尚滕尘听着妇人的话,越听越不对,“怎么回事?文戈?婶子说的是什么?”
“婶子,做生意不容易,钱你拿着,”沈文戈不理他,只伸手将婶子的手推了回去,看着她的白发道,“婶子之前说想从村里出来,真的出来了,只是?”
婶子和她推了片刻,见她一身宽袖襦裙就价值不菲,也不推辞了,收了钱和她夫君对视一眼,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不好意思的说:“我家不是有个小子吗,当兵了,能耐,入的沈家军。”
说着,婶子拿手背抹了泪,“墨城一战,夫人你也知晓,我们几乎是一夜白头啊,后来又听说从墨城救出好多沈家军来,就索性收拾行李来长安等着了。”
“那,等到了吗?”沈文戈小心问。
“等到了!”婶子开心点头,吸了吸鼻子,“这摊子就是用圣上给的奖励支起来的,皇天在上,多谢圣上。”
“那你们还回西北吗?”
“不回了,我儿说,现在还在等他们将军的消息呢,实在等不着,再看圣上给他分到哪个军去,届时,我们两个就跟着他,他去哪我们去哪。”
沈文戈点头,有些忍不住地偏头擦了泪,连连说,“那就好,那就好。”
“婶子,我和他和离了,旁的事不必再说了。”
“什么?”夫妻两人面面相觑。
“沈文戈,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尚滕尘一声厉喝,手中的胡饼掉落在地,被他一脚踩了上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十分用劲,让沈文戈忍不住蹙眉。
“松手!”
他瞪视着沈文戈,“这对儿夫妻是你找来做戏的是不是?你们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尚滕尘你松手!”
“哎,哎?可不兴动手打女人啊,夫君,夫君,快快,分开。”婶子和她夫君从摊子后跑出来,一人抱一个,掰下了尚滕尘的手。
婶子护着沈文戈,心疼地看着她都泛红的手腕,对尚滕尘骂道:“真是瞎了你的眼,这么好的夫人不知道珍惜,夫人当年为了你付出多少呢?夜夜腿疼得睡不着!落了一身病根!
我家村子早就一场战乱败了,人全跑了,夫人上哪找我演戏去。”
尚滕尘脑子嗡嗡作响,指着沈文戈,又被婶子的夫君将手给狠狠按了回去,“你是说,当年,是她沈文戈照顾得我?”
“不是夫人还能是谁?”婶子气急。
“怎么可能是她?”
婶子给沈文戈的手腕吹气,“怎么就不是?不是她是谁?我想想,你当时眼睛伤了,耳朵没聋吧?
我们夫妻的声音你认不出来,我们给你做饭你总记得吧?每日的晚上,喝的都是菜粥!
还有当时你睡床榻,夫人都是睡我们用木门搭起来的板子,一翻身就咯吱响,屋子还有老鼠,这些你总能听得见?”
尚滕尘连连摇头,不能相信,“她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照顾我?她能照顾好她自己就不错了!我的恩人是映雨!你们定是在骗我。”
“映雨?”夫妻两人对视一眼,婶子道,“你说的是我家村里的映雨?笑话,在我家一直照顾你的人是夫人,映雨来都没来过我家,何况她根本不会骑马。”
“不对,”她夫君突然想起什么,说道,“你还记得,郎君没打声招呼就走那天,映雨去过我们家,咱们两个不是还念叨,说郎君走了也不说什么,不仗义。”
“我,说了……”尚滕尘喘着粗气,“我跟她说了,我要回去了。”
婶子摇头,“那我们是不知道的,你既然认错了人,怎么还娶了夫人呢?”
是啊,他认错人,报错恩,她怎么还要嫁他呢?
沈文戈只低头看手腕,白皙的皮肉上,五根手指特别明显,尚滕尘还在喃喃自语,认为是她骗他。
她走向前,他就像一只困兽般,哀求道:“他们说的是假的对不对?文戈,你是想回来和我再续前缘?”
沈文戈只是执起手,狠狠扇了尚滕尘一个巴掌。
就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前世苦苦想求来的人证,今生会用这样的方式见面。
她当年那么求他信任自己,把所有的细节都说了,他就是不信,认为自己都是从齐映雨那里哄骗来的,他和齐映雨相处的点滴。
前世沈家军和她所有的兄姊葬身墨城,是以婶子夫妻俩只会留在西北,她无缘得见。
今生,沈家军幸存一二,他们包袱款款来了长安,阴差阳错卖给她胡饼,认出她来。
因缘际会,不外如是。
不管哪种,他尚滕尘第一反应,都是她沈文戈骗了他。
强求不来的东西,就是不属于她。
她红着眼眶道:“他们说得都是真的,当年的兔肉好吃吗?我的马儿坐起来舒服吗?半夜听着我辗转反侧睡不着觉,你睡得香吗?”
尚滕尘脑中轰得一下,被她这些话冲击的连思考都不会了,挣脱开婶子夫君的束缚,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是你?当年为什么不说你是谁?”
沈文戈恍惚,手指摩擦着打得有些疼的手心,“我没说过吗?可我依稀记得我说,何况,说了你信吗?”
她摇摇头,“不过,不重要了,你我二人已经和离了,你便守着你的恩人映雨过日子吧。”
尚滕尘也不知现在是个什么滋味,只知道难受的要喘不过气,脑子乱糟糟地理不出头绪。
“文戈……”
沈文戈说:“你我已经和离了,多说无益。”
而后她看向婶子道:“婶子,唤我七娘便是,回头我上婶子家做客,谢过婶子当年收留我。”
婶子心疼她,当年就觉得她付出太多,不妥当,如今再看,哎。
倍柠扶住沈文戈,“娘子?”
“我们走。”
尚滕尘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们主仆二人离去,满脑子盘旋着“我们和离了”这句话,如果沈文戈和婶子说的是真的,那他都干了什么?
啊?
所以是,是假的吧,映雨怎么可能会骗他呢。
“娘子?我们回府吗?”倍柠扶着已经泪流满面的沈文戈,自己也跟着哭了出来,“娘子。”
沈文戈走出很远很远,才敢露出疲惫的样子,她舔了舔唇,脆弱着对倍柠道:“娘子我想喝酒了,你给娘子打点去。”
“哎!”倍柠用衣袖擦泪,“娘子,你等着奴婢。”
她靠在路边墙上,只觉得腿好疼啊。
倍柠打了酒,本想雇牛车回家,被沈文戈阻止了,她出府时说天气好,想走走,便没坐马车,如今回府坐牛车,定会被人看出端倪。
深一脚浅一脚回了府,她打开绿蚁酒,直接对嘴喝了下去,半瓶进肚,她才说:“倍柠,娘子我腿好疼啊。”
随她话闭,两滴泪落了下来。
她真的好疼啊。
倍柠抱着她家娘子,哽咽道:“娘子腿疼是不是,我给娘子揉腿,揉揉就不疼了啊。”
娘子啊,你哪是腿疼,你是心疼啊。
沈文戈喝了一细白瓶的酒,眨着满是泪花的眼,四处在房中看,“雪团呢?我的雪团呢?啊,在宣王府,王爷?”
她晃悠悠站起身,倍柠追在她身后怕她摔道:“娘子你要干什么去?娘子你小心,别往上爬,小心掉下来。”
“我没醉。”她说着,人已经熟练地爬了上去,然后在两个院子婢女和宦官的惊慌注视下,坐在了墙头。
“王爷呢,叫他出来,我带了酒呢,一起喝啊。”
王玄瑰抱着雪团赶来时,就见安沛儿站在梯子上伸着手,小心去够沈文戈:“娘子,你先下来好不好?”
沈文戈抱着酒瓶躲她,一眼瞧见他,笑着说:“你来了。”
作者有话说:
举手,我作证,你说过,但你是跟老王说的,尚前夫还昏睡着。
有的时候,真相就是这么戏剧性。
第五十一章 春光乍泄
【加更】我的脚不臭吗?
两人并排坐在墙上, 沈文戈将手中的酒瓶推到王玄瑰眼下,“王爷喝呀,我请你。”
王玄瑰嫌弃地瞥了一眼酒壶里的绿蚁酒, 这款米酒, 色如翡翠汤,上面还有没能过滤出去的黑色渣滓, 就像酒液上漂浮着一层黑色蚂蚁般,因而得名绿蚁酒。
他啧了一声, 伸出一根手指将酒瓶给推远了,“本王不喝。”
“阿郎,”安沛儿在墙下唤他,“夜深风大,奴找了披风, 你们披上。”
接披风之际,她又道:“奴没能问出来娘子为何饮酒, 她的婢女也不肯说。”
王玄瑰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又道:“将我的葡萄酒拿来。”
“是。”
他展开披风,嬷嬷只给拿了一条,索性两个人共披一个披风,将她包严实了,她酒劲儿上头, 只觉热,伸手要解系绳。
“别乱动,喝你的酒。”拍了她的手,怕她掉下墙去, 赶忙伸手揽过她。
他一条手臂就能轻易环住她的纤细腰身, 略一侧头, 便能瞧见她雾蒙蒙的眸子,鼻尖则环绕着她身上的酒香和发香。
喉结滚动,饮下一口葡萄酒。
见她小脸凑了过来,他将葡萄酒拿远放好,伸手掐住她的脸颊,“你不能喝,两种酒掺着喝,明天早晨,你的头怕是要疼得不能要了。”
沈文戈委屈巴巴地看着他,许是觉得累了,往他身侧挪了挪,扶着他的身子当成树桩子靠了上去。
从后看去,只能看见两人共披披风,而她的头靠在了他宽厚的肩膀上,显得十分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