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明繁既知荣王计划,定然早有准备,她也相信他有万全之策可以应对,可乍一听荣王谋逆,她还是抑制不住担忧和惊惧。
荣王霸揽朝政多年,势力已经根深蒂固,宣明繁毕竟才登基一年,胜算不知几何……
紫檀看她无意识地攥着裙摆,指尖勒出红痕,握住她冰凉的掌心:“眼下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娘娘不要太过担忧。”
宁湘颔首:“我知道。”
可她的情绪实在是太差了,看起来沉着冷静,掌心沁出的冷汗还是出卖了她的不安。
紫檀心疼道:“奴婢请老夫人进宫来吧?”有人陪伴左右也是好的。
日光斜照入户,落在窗前一摞宣明繁尚未来得及看的奏疏上,金芒刺眼,宁湘移开目光,摇了摇头:“不了,我大嫂有身孕了,娘要照看她,一时没有空闲。”
紫檀诧异:“夫人有身孕啦?”
“才一个多月,胎像未稳,我还没告诉皇上。”
紫檀笑起来:“咱们小殿下也要当哥哥了。”
宁湘勾了勾唇,笑意却不达眼底。
眼看天色越来越暗,皇陵还没有消息传回来,前所未有的慌乱涌上心头。
紫檀本想问晚膳怎么用,眼见她苍白的脸色还是作罢。
退出寝殿时瞥见转角处一道人影一晃而过,她看了一眼,没有放在心上,出了勤政殿打听皇陵消息去了。
芳蕊藏在柱子后,神色紧张,眼见寝殿里灯火通明没有动静,这才深呼吸进了宣从一住的右殿。
乳母才给小皇子喂了奶,曲嬷嬷竖抱着孩子拍嗝。
芳蕊换上笑颜:“嬷嬷,我来吧,您还没用饭呢。”
宣明繁音信全无,曲嬷嬷正担忧着,哪里吃得下饭,见她脸上的笑意,忍不住皱眉:“什么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
芳蕊一僵,忙收敛了笑容:“嬷嬷恕罪。”
曲嬷嬷心头愤懑,骂起了荣王:“这天杀的畜生,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举,皇上定要将他碎尸万段才好!”
许是声音大了些,惊得宣从一大哭,她一顿,忙又拍拍他的后背,放柔了声音:“哎哟,吓着殿下了是不是,我不说了,不说了……”
芳蕊眸光微闪,看着曲嬷嬷怀里的小皇子,默默握紧了拳头。
“奴婢见娘娘这半日都心神不宁的,想是太担忧皇上了吧?”
曲嬷嬷抿抿唇,虽然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淑妃和皇上的感情当真深厚。
她向来觉得宁湘小门小户出身,不够端庄贤淑,配不上高洁矜贵的皇上,能封淑妃,生下皇长子,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初进宫时,她还当宁湘是子凭母贵,才得皇上看重,谁知淑妃手段高超,哄得宣明繁百依百顺不说,甚至空置后宫独宠她一人。
曲嬷嬷还记得先帝在世时,光是嫔位以上的娘娘就有十几人,先皇后还跟她嘲讽说先帝艳福不浅。
天子三宫六院实属正常,即便是先皇后也不得不妥协,为先帝挑选女人进宫。
偏偏淑妃不识趣,一人霸占了皇上,而宣明繁更是与他父亲大相庭径,独宠宁湘一人。
曲嬷嬷倒也暗示过宣明繁应为皇室开枝散叶着想立后纳妃,可惜这么久了,后宫仍然只有淑妃,她再看不顺眼也没有法子。
婴孩的睡意来得快,不过片刻宣从一便睡着了,曲嬷嬷略抱了会儿,才轻手轻脚放到床上,细致地给他盖上被褥。
芳蕊见此添了灯,放在案上:“嬷嬷多少吃些吧,皇上应当快回来了,奴婢在这儿守着小殿下。”
曲嬷嬷瞥她一眼,想了想,道:“那你好好看着殿下,有事来叫我。”
“是。”
夜里天凉,曲嬷嬷又去关上了窗才离开。
芳蕊坐在床沿边,看着床上熟睡的小皇子,艰难地咽了咽唾沫。
小皇子和皇上生得极像,看到他的眉眼,不禁让她想起那道光风霁月的身影。
她初入宫时,宣明繁还是太子,她因犯了错被嬷嬷责罚跪在宫道上,正巧太子殿下路过解了围。
太子殿下素来温和仁善,芳蕊却因此动了心。
那之后她倒是想方设法接近宣明繁,可惜他不近女色,从不正眼瞧她。
如今好不容易来了勤政殿伺候,他满心满眼只有淑妃,从不屑旁人的殷勤。
芳蕊想不通,同是宫女,为何宁湘有那么好的运气,能得宣明繁青睐,她努力这么多年还是个宫女。
她死了心,又不甘心。
直到有人承诺她办一件事,就让她出宫,并给她万两白银谋生。
芳蕊知道今日皇陵会发生大事,宣明繁这个时辰还没回来,或许是真的回不来了。
只要她趁乱动了手,就能离开这里,风风光光回家,爹娘和弟弟再也不会看不起自己。
一个小小的婴孩,不是难事……
芳蕊颤抖着伸出手,把小皇子身上的被褥往上拉,直到覆住了他的脸,渐渐用了力。
三个月的孩子,力气实在太小了,隔着被褥只有轻微一点挣扎。
芳蕊心头涌起风浪,死死压住被被子。
曲嬷嬷跨进门,扬声说:“芳蕊,皇上回――你在干什么!”
芳蕊吓得花容失色,顿时缩回手,面色惨白:“嬷嬷,嬷嬷我……”
曲嬷嬷三两步上前,掀开了被子,宣从一张了张嘴,哇得一声哭出来。
她松了口气,一把推开芳蕊,震惊不已:“你要杀了小殿下?”
芳蕊没见到曲嬷嬷会去而复返,惊慌失措地跌坐在地上,语无伦次地说:“没有、我没有……嬷嬷你听我解释,我不是……”
小皇子哭得厉害,曲嬷嬷拖住她的手臂,目光凌厉:“你当我眼瞎是不是?我看得清清楚楚,你用被子蒙住了殿下……走,跟我去见娘娘!”
芳蕊面无血色,颤声说:“我不要!我不要去!嬷嬷求你放过我,放过我!”
曲嬷嬷恶狠狠看着她,愤怒不已:“胆敢谋害皇子,你等着株连九族吧。”
曲嬷嬷虽然有了年纪,力气却不小,芳蕊被她拖拽着撞上了桌案,满心的绝望,慌乱之下,撞掉了案上的灯烛。
蜡烛熄灭,殿中稍微暗了些。
莲花式样的烛台滚落在手边,芳蕊心头一颤,想也不想便握在手里,直直砸向曲嬷嬷后脑。
曲嬷嬷瞪大了眼,向后倒去,恍惚间看到门外人影晃动,有人进门来,艰难地指了指芳蕊:“她、她要杀小殿下……”
冰冷的目光落在身上,芳蕊手里的烛台落了地。
“皇上,我没有……”
紫檀三两步过去,抱起小皇子,宁湘仔细查看宣从一的身体,确认没有问题,才松了口气。
宣明繁风尘仆仆归来,一身锋利气息未消,声色冷漠:“带下去,严加审问!”
侍卫一拥而入,带走了芳蕊,曲嬷嬷还躺在地上,痛苦地喘息着,宁湘这才注意流淌了一地的鲜血。
“快请太医。”
变故陡生,谁也没有料到,宁湘心有余悸,看着太医进门为曲嬷嬷止血,最后再看着太医摇着头出门,心中一沉,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呀~
第77章 尾声
勤政殿灯火通明,脚步声彻夜未停。
荣王起兵谋逆被擒,禁军统领张龄被乱箭射杀,经一夜善后,终于结束了这场风波。
晨光熹微,天边泛起淡淡的金芒。
宁湘撑着脑袋睡意昏沉,听见孩子的哭声又陡然清醒,忙抱在怀里哄。
紫檀进门来,温声说:“娘娘,把殿下交给奴婢吧,您一夜未睡,好歹歇歇?”
宣从一出事,宁湘现在仍觉得后怕,一直强撑着不敢睡,当时若不是曲嬷嬷及时出现,后果不堪设想。
只是想起曲嬷嬷,不由得叫人叹息:“曲嬷嬷呢?”
紫檀道:“嬷嬷家人已经进宫将她接走了,皇上说嬷嬷有功,追封为三品诰命夫人,儿子破格入仕,处理完嬷嬷身后事就去衙门上任。”
曲嬷嬷一家布衣,世代从商,二十几年前得选为太子乳母,虽受尽礼遇,到底也只是乳嬷嬷,家中赏赐再多,断无加封诰命的可能,更不论荫封其子。
这旨意约摸是大梁建朝以来开的先例,虽有违祖制,却无人敢置喙皇上的决定。身后哀荣,也算是对曲嬷嬷护主有功的抚恤。
宁湘垂下眼,微微颔首:“我知道了,让乳母来抱小殿下吧,我睡会儿。”
“是。”
乳母带走孩子,紫檀伺候着宁湘宽衣睡下,等她睡着了,才轻手轻脚放下床帐退下。
正要合上门,却见一道颀长的身影从书房过来。
一夜未眠,宣明繁眉宇间带着几分疲惫,嗓音透着几分沙哑:“她睡了吗?”
紫檀屈膝:“刚睡下。”
他在门前站了片刻,抬脚进殿:“我去瞧瞧。”
大约是经历了昨日的事,宁湘睡得并不安稳,眉心轻蹙,手指紧紧攥着被褥。
宣明繁盯着她的睡颜,眼见窗牖半开,转身去关上,回来却见榻上的人睁开了眼。
宁湘拥着被褥,勾了勾唇:“要睡会儿吗?”
他一顿:“好。”
脱了衣裳上床,刚躺下,柔软的身子就贴了过来,仰头看着他憔悴的脸,略有些不满地伸手摸了摸:“你都长胡子了。”
“不好看吗?”
她回答的干脆:“好看!你什么样我都喜欢。”
宣明繁心中一软,摩挲着她的背脊无声安抚。
宁湘把脸埋在他胸口,听着他平稳有力的心跳,低声开口:“事情都解决了吗?”
他嗯了声,“都解决了,荣王以罪论处褫夺爵位,圈禁终身。和他有所牵连的官员,也一并拔除,再掀不起风浪。”
荣王狂妄自大,勾结张龄试图颠覆朝纲,却不知这些手段早就传进了他耳朵里,威逼利诱之下,总有人为之动摇,转头就能出卖旧主。
十万禁军并非个个是傻子,以谋逆得来的荣耀终究见不得人,当朝天子若是残暴不仁的昏君,尚且能为了天下大义对抗到底。
偏偏此时以血肉之躯违抗年轻有为的帝王,并非明智之举,且荣王揽权名不正言不顺,犯不着为了他的图谋不轨献出性命。
宣明繁无惧生死,昨日荣王真是得逞,他死于皇陵之中,也不过叹一句成王败寇、生死有命。
只是面对荣王步步紧逼之时,莫名想起宁湘来。
那个明媚鲜活的姑娘,点缀了他寡淡沉郁的人生,还为他生了一个可爱的孩子。
他才能清晰的记起自己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非那个淡泊红尘、无欲无求的净闻法师。
宁湘抬眸,神色悲戚:“荣王罪大滔天,死不足惜,只是可惜了曲嬷嬷,为了从一就这么死了,我心里怪难过的。”
曲嬷嬷历来看不惯她,常在面前摆出宣明繁乳母的架子,有些话也的确难听,少不得让人心生不快。
纵是如此,宁湘也没想过和她计较,甚至宣明繁说放曲嬷嬷出宫,她也拒绝了。曲嬷嬷为人刻薄,照看小皇子却是全心全意,她没理由把她赶出宫。
只是好端端的一个人死在面前,难免叫人接受不了,何况还是宣明繁的乳母,他心中定然不比自己好受。
宣明繁望着帐顶的金线云纹,面色平静:“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生死亦是如此。”
这世间生死无常,早有定数,曲嬷嬷舍身相救,他心中感激,却也无能为力,只能尽绵薄之力保她身后哀荣,稍作弥补。
宁湘深呼吸,吐出一口浊气:“那个芳蕊,是荣王的人?”
“是。”他侧身,将她柔软的身子搂得更紧,声色微沉,“怪我没有提早察觉,让她险些害了从一,若是从一真的出了事……”
宁湘伸手,捂住他的嘴:“你不必自责,你不都说了一切事都有因缘果报?芳蕊害从一,害曲嬷嬷,自是罪大恶极,按罪处置便是,你不要将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宣明繁垂下眼,看着她晶莹的眼眸,终是点点头:“我明白……快睡吧,我在这儿呢。”
*
时至九月中,荣王谋逆一事尘埃落定。
荣王罪无可恕,但因宣明繁顾念叔侄情分并未赶尽杀绝,只是褫夺爵位,终身圈禁,不得赦免。与其牵连的一众官员,抄家下狱革职查办,毫不姑息。
这是新帝登基以来朝堂最动荡的时日,使得人人自危,几番清查之后,朝中官职多有空缺,诸多年轻的官员以及今年科考及第的进士倒是在这个时候崭露头角。
一直到冬日初雪降临,波涛汹涌的朝堂才逐渐归于宁静。
皇宫静谧如往昔,宫道上除了清扫积雪的小太监,鲜少有人走动。
紫檀送季翩然出了内宫,把手中匣子递出去,恭敬道:“便劳烦县主替我们娘娘转交了。”
季翩然温和一笑:“举手之劳,请娘娘放心,我过会儿就送去宁府。”
紫檀屈膝:“县主慢走。”
马车停在跟前,季翩然把匣子交给婢女放进车里,再次道了谢,这才登车离宫。
马车驶出宫门外,因雪天路滑,走得极慢,却还是免不得惊了马,狠狠地颠簸了下。
婢女迎春扶住季翩然,掀开车帘望出去:“怎么回事这是?”
车夫回头,面露难色:“县主,有人拦车。”
迎春一怔,看到拦车的人赫然睁大眼,无措地回头:“小姐,是郡主……”
季翩然遥遥望过去,果然见宣临月在蒋申的陪伴下挡在了马车前。
有些日子不见,宣临月瘦了许多,从前高高在上的荣王嫡郡主像是霜打的茄子,苍白着脸毫无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