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我不吃。”她的神情和寒冷的冬日一样冷清。
“丽桦说,你晚饭只喝了一碗蔬菜汤。”谢铎没有勉强,摘掉手套放在一边。
“您要去和谢斯止说吗?”许鸢垂下眼睫。
“当然不会。”谢铎问她,“不过,你就打算这样僵持下去?”
许鸢沉默了很久,反问他:“您认为,我该怎么办呢?装作一无所知,在谢盈朝之后,也心甘情愿地,成为他笼子里的一只鸟吗?”
“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或许可以说服自己。”女孩脸颊皮肤很薄,在窗外雪光的映射下,泛着冷淡的颜色,“可现在的我没有办法,我会怕他,会因为他的靠近而恐惧,也许我很懦弱吧。”
以前人人都跟她说,谢斯止是个疯子,但许鸢从没有对他产生怕的情绪。
因为她知道,谢斯止爱她。
那炙热的爱意给了许鸢足够的安全感,至少他对她,不会太坏。
但真相坦露后,一切都被打碎了。
他对她的感情,充满了谎言和利用。
她无法再去相信他的爱意,和他嘴里的每一句话。
父母没有不负责任地抛弃她,是谢斯止把她送到了青木帮。
一想到这几年间发生的一切,她就没有办法不去怨恨——是他毁了她的一生。
谢铎温和道:“你是我见过,最强大的女孩了。”
单看外表,许鸢和强大这两个字根本没有任何关系,但她的内心却有着超远常人的坚韧。
“你和暮姐很像,如果她能有你一半坚强,也许就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了。”
“暮姐?”
谢铎笑笑,眼底带着苦涩:“谢盈朝的姐姐。她嫁人的时候我还很小,谢盈朝为了稳固地位,让他亲姐姐与菲茨罗伊家族联姻,一个女孩最好的年纪,被送到了一个残暴的老人身边,”
许鸢凝视着谢铎的眼睛:“你喜欢她?”
“她是像云一样温柔的女人。”谢铎不知想到了什么,弯了弯眼眸,“从前,她很喜欢教我读书识字,可我已经快要忘记她的模样了,只在她的尸体被运回庄园时见过一面,腐败得不成样子。”
许鸢忽然明白,谢铎为什么要毫无保留帮助谢斯止了,他也不是表面看起来那样全然散漫的花花公子。
花瓶里插着一束新鲜的白色康乃馨,花瓣如云朵般柔软。
谢铎撷出一枝花,拿在指尖端详:“不管你是否怨恨谢斯止,都得承认,这个世界上,许多事,事出有因。”
“生在优渥美满家庭里的你,和从小流浪,每晚都要听自己的母亲被人侵犯的小孩,绝对无法拥有一样的善良人格。”
许鸢抬头,与他对视。
“谢斯止他很恶劣,但也很简单。”
“就像一个哭闹的小孩,想要的东西得到了,就会安静下来。”
谢铎:“面对谢盈朝时,你明明很清楚该怎样做,怎么现在,反而当局者迷了?”
许鸢偏过头,糖炒栗子还在纸袋里冒着热气,是这冬夜中最温暖的味道。
她很怀念读书时的冬天。
下了晚课,校外的小摊上就飘来食物的香气。
关东煮、鸡蛋仔、糖葫芦……冬天必不可少的是糖炒栗子和烤红薯。
香味融荡在寒冷的冬夜,让人沉浸在人间的烟火里,有种简单的美好。
来到庄园之后,她没有机会像从前那样逛街。
身边冷酷的保镖总会吓退很多人,许鸢不喜欢张扬,所以很少外出。
可即使这样,也会偶尔有温暖的时候。
去年冬天,许鸢去尹荔家做客。
尹家父母带着尹荔和尹宸在庭院打雪仗。
没有谢氏勾心斗角的血腥,只有一家人幸福温馨的场面。
许鸢羡慕地站在走廊下看着他们。
其实她要的不多,一点点的自由和温暖,就够了。
可即使只是一点点,也是她世界之外的东西,用尽全力,也无法触碰。
沧城连下了十几天的雪,庄园被积雪覆盖。
佣人把道路清理了出来,铲起的雪堆在失去了玫瑰的花田里,原本就冷的冬天,更添了一抹不会融化的寒意。
许鸢灰暗的眸子并没有因为谢铎的话而明亮起来。
“谢谢您的好意。”她客气道,“从前,那条路是我自己选的,就像您曾说的那样,前方或许是脱离苦海的岸,或许是地狱,既然做出了选择,就会负责到底,但此刻脚下的这条路,我不愿意踏足。”
“路途上遍布着,令我讨厌的荆棘。”
“就像一株含羞草,尽管在很努力地收敛叶片了,可还是会被扎疼。”
扎疼。
许鸢的形容很克制。
实则谁都清楚,不仅仅是被扎疼那样简单。
她的爱意被欺骗利用,她的身体被禁锢笼中,她的灵魂因束缚而破损,她的理想因失去自由,终此一生无法实现,而她的人生,则走上一条与从前完全不同的轨道。
在经历这些之后,她无法面对谢斯止,即使是装模作样欺骗他,也不行。
“我没有办法,用您所希望的方式来接受这一切。”
“可你已经开始好好吃饭了,不是吗?”
谢铎平日里总一副游戏人间的模样,可当他站在许鸢面前,散漫的模样总会不自觉收起来。
在这纯粹干净的女孩面前,他不愿意流露出太多的恶习。
想起自己好好吃饭的原因,许鸢低下目光:
“所以我说,自己是个很懦弱的人,受到一点来自外界的压迫,就很容易屈服。”
“您可以让谢斯止再用粗暴手段勒令我去对他好。”
她嗓音平静,很轻,很淡:“或许在感知到新的痛苦之后,我会乖乖就范,并且如他所愿。”
谢铎哑然。
……
谢斯止靠在病床,手中的飞镖,一道道掷向病床正对面的镖靶。
镇压反对者的手段过于狠辣,会引起反噬。
不久前,他前往家族大厦时,被一辆携带炸.药的汽车自杀式袭击了。
好在他乘坐的车子从前是谢盈朝的座驾,安全性能很高,他受了重伤,却没有危及生命。
他在手术室躺了十几个小时,清醒之后,用雷霆手腕处理了这场车祸的策划人——他的一个远房姑姑。
那晚之后,谢斯止没有出现在许鸢面前,也是因为这个。
他没有通知许鸢,因为女孩根本不会为他难过。
比起她知道后毫不关切的凉薄目光,还不如不要告诉她。
可忍住不见她,比忍住不告诉她自己受伤了还要难。
谢铎从许鸢的房间离开后,来到了他的病房。
谢斯止手中最后一枚飞镖啪嗒射出,却一反常态,失了准头,扎在镖靶背后洁白的墙壁上。
“这是她的原话?”他敛着眸子,状似平静地问道。
谢铎靠在窗边剥橘子,他塞了瓣橘子进嘴里:“许鸢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
“你错了。”谢斯止淡淡道,“对我,她软硬都不吃。”
爆炸发生后,他陷入昏迷。
在那之前,他唯一做的一件事不是调来人手守住自己的安全,也不是交代谢铎稳住家族的暗潮,而是为许鸢所住的地方增加了比平日多出几倍的保镖,但这件事在许鸢看来,不过是在限制她的自由。
即使谢铎去劝说,依然改变不了她心底的想法
装飞镖的盒子空了。
谢斯止随手把它丢到一边,走到医用推车前。
医生给他换完药后忘记收走推车,上面还留了一把医用剪刀。
冰冷的器械在他手里闪着冷光,他漂亮的脸上没有表情,比冬日的大雪更使人感到凛冽的寒意。
医生叮嘱,伤口恢复之前不要下床走动,但谢斯止完全抛之脑后。
他离开了病房,头也不回,走进了大雪里。
……
小花跳上床的动静把许鸢吵醒了。
她睁开朦胧的眼。
外面的天还黑,时间流逝缓慢,长夜还没过去。
她被吵醒之后就睡不着了,披了件衣服坐起来,一手抱着小花,一手拿过床头的书。
雪夜祥和,无人打扰,许鸢点着床头灯,安静地看书。
自从卧床之后,她睡觉就不喜欢拉窗帘了。
一个人孤独冷清,看着窗外的雪景会热闹一些。
窗外不远处是一棵桦树,冬日里叶子落尽,枝干上落了一层又一层的厚雪,在茫茫的夜幕之中,如同招摇的鬼影。
小花很乖,老老实实窝在她怀里舔爪子。
寂静的房间,只有许鸢翻动书页的声音。
她看书很专注,以至于谢斯止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都没有发觉。
当她眼睛酸痛,从书上抬起头时,谢斯止已经站很久了。
他穿着病服,面容苍白,纱布下的伤口崩裂,渗出了鲜红的血。
他用深黑色的瞳仁盯着许鸢,眼里融着一丝暗色的情绪,但至少此刻,还没有发作。
小花看见他,识趣地跳下了床。
视线与他对上,许鸢僵住,尽管她表面很镇定,但内心的恐惧已经透过那双清澈的眼睛暴露无遗了。
——恐惧。
这就是此时此刻,许鸢对于他的感知,或许还带着点厌恶。
谢斯止眉梢勾了起来。
明明佣人每天都来汇报她有吃饭喝药,可她的身体却没有任何起色。
就如同冬天湖边芦苇,风稍稍一吹,枯槁的芦花就会散下枝头,一地零落。
从前他总能在她身上感到温暖的气味。
现在却只有冰冷与疏离,如同置身在冬风最肃杀的时候。
谢斯止走到床前:“你愿意为了自由在谢盈朝面前戴上温顺的假面,却不愿意装样子骗骗我。”
“就连骗我都不肯。”他敛起眼眸,“你到底有多恨我?”
这个问题,他不需要、也不想听到许鸢的回答。
他只知道,继续僵持下去,早晚有一天,他会比她先疯掉。
谢斯止摘掉腕骨的沉香珠放在一旁,拉住许鸢的手,将那把医用剪刀放在她的掌心。
他离得很近,胸膛遍布的伤口清晰地映入许鸢的眼帘。
“我没有办法改变过去自己做下的决定,也无法令你不要恨我。”
他眼瞳漆黑如墨,“但就算是恨,也大声一点吧。”
剪刀触感冰凉。
谢斯止握拢她的手,尖锐的一端抵在还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上。
他手下一用力,剪刀便刺进了他的血肉。
“随便你出气。”他完全失去了痛感。
只用炽热的眼睛盯着面前的女孩,“够了吗?”
许鸢卧床太久,反应有些迟钝。
等她的意识回笼之后,满手都粘着谢斯止的血了。
粘腻、鲜红、滚烫。
眼中所见的,肌肤所感的一切,都令她不适。
她想抽回手。
谢斯止强行按着她,在自己的原本的伤口上又捅了第二下、第三下……
因为失血,他脸色迅速黯淡下去,只有眼神仍偏执得像一个病人:“不够就继续,等气消了,就原谅我。”
第61章
许鸢手腕被捏得很痛,原本就薄的皮肤微微泛红。
相比之下,更红的,是谢斯止的血,沾满了她手指的每一寸。
才愈合的伤口一寸寸裂开,鲜血横流。
许鸢无法忍受他的疯气,产生了想要退却的念头。
可背后就是床头,谢斯止很容易,就将她困在了自己的身体之下。
“谢斯止……”许鸢偏过头,“你别这样,我害怕。”
她嗓音带着颤抖的尾调,眼尾弥起了淡色的薄红。
谢斯止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血珠沿着刀脊滚落在她洁白的指尖。
——他冷酷的血把她弄脏了。
某种意义上,她留有了他的味道。
只要一想到,自己一部分留在她身体上,谢斯止心底就有种莫名的满足。
许鸢说,她在害怕。
谢斯止停下想要继续在她身上留有气味的念头,松开手。
许鸢胸口起伏,平复了情绪:“我没说过要你这样。”
“是我想。”谢斯止脸色泛着不健康的白,淡淡道,“这是最快扯平的办法,两倍,三倍,哪怕十倍百倍也没关系,我只是没有办法忍受,你恨我太久。”
许鸢抿着唇。
谢斯止的思维模式让她疲惫。
仿佛在这个人心里,只要他付出了代价,就可以抵消一切。
“你消气了吗?”谢斯止问。
“离我远一点。”被他用这样偏执的目光紧盯着,许鸢快要喘不过气了。
“不会远离你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离开你,或是放你离开。”他抽过床头的纸巾,一点点擦去她指尖的血迹,仿佛在擦拭什么珍贵的工艺品,明明血的来源是他的伤口,他却无知无觉。
许鸢不敢挣扎,怕谢斯止再做出格的事。
明明从前,他还没有这么疯。
像是洞悉了她内心所想,谢斯止开口,声音很轻:
“听见你要离开我的念头,我就没有办法控制情绪。”
“就像身体空了一块,而有人,要把我的血肉夺走。”
“我只能争夺,就算在你看来是发疯,可对我而言,能把重要的东西夺回来,就好。”
谢斯止从未和她这样交心的谈论,他眼睛很亮,凑近凝视着女孩。
“血肉?”许鸢呢喃这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