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欲燃——杳杳云瑟【完结】
时间:2023-02-09 13:57:17

  他轻声,“那娘娘呢?”
  娘娘的家,又在何处。
  “大人。”她蹙眉,似有制止之意。
  兰绝手指微蜷,语气平淡,“既是娘娘心愿,微臣也无权置喙。”
  他声音愈轻,“微臣……只是来合完这首曲子。”
  “可惜……”女子白皙的指尖在断弦上抚过,一声轻叹,“怕是不能如大人所愿了。”
  他也投去视线,面容清浅道,“可惜。”
  卿柔枝突然道,“明明已经离开了那座樊笼,却要选择回去。大人不懂为何,是么?”
  兰绝许久不曾言语,好半晌,他垂下眉眼,拱手作揖,“这段时日是微臣叨扰,还请娘娘见谅。今后,微臣必定恪守礼节,绝不会有半分冒犯。微臣告退。”
  说罢,转身离去。
  昨夜下了场雨,山间小路泥泞难行。兰绝撑伞慢慢走着,忽然想起一些很是久远的旧事。
  七年前,他十七岁,上巳节,溪山江畔,贵女相携出游。
  她一袭红衣,在那群贵女之中朝他望来。
  一双明眸羞涩含笑,像枝头跳跃的春光。
  少年心系佛法,自幼清高孤绝,又因家世容貌受尽了追捧。如何会将这个陌生少女的爱慕放在心上,毫不在意地移开了目光。
  大抵是因缘际会。
  彼时,他孤身立于兰亭,吹着江风,思及未来官场上的种种交际,心中烦闷不已。
  便横笛在侧,随意吹了首曲子。
  一道琴音突然相和而来。
  那琴音开阔、舒朗,一扫冷凄茫然,携着一股出云破晓之势。
  彼时兰绝以为,是哪位精通音律的才子——
  抬眸一望,只见一位面容微醺的少女,于舟尾独坐,乌发柔软地垂散在肩侧。
  舟楫顺江而下,而她衣袖飘飘,罗带如烟,指尖在琴弦之上,轻拢慢捻。
  烟波渺渺,琴笛悠扬,天地骤然失色,唯有那抹绯红身影在他眼中,美到极致。
  大抵这件旧事,她并不记得了。
  而他每每思忆起来,也觉像是他少年的一场幻梦,毫无真实之感。当年那首曲子他没能和完,便被族兄因故唤走。
  后来多番打听,方知那天江上奏琴之人,乃是卿家的二小姐。
  卿柔枝。
  兰绝从小没有什么执着之物。
  那是他第一次向威严的父亲,坚定而近乎决绝地,提出与兰家结亲的请求。
  听闻卿家欣然许婚,少年当晚便上马出城,跑了整整两个时辰,直到精疲力尽,大汗淋漓。才散去那几乎胀碎心脏的喜悦。
  随着婚期一点一点临近,他时常会想,她穿上嫁衣,是什么样子?
  会不会就如那天一般,红衣如血,巧笑嫣然地朝她走来,唤他“夫君”……
  宴会相见,不敢多看她一眼。
  只怕多看她一眼,就要藏不住眼里的喜欢。
  可是谁能想到,溪山一别,竟成永诀。
  那天以后,那首曲子一次又一次,在他梦中戛然而止。
  深宫,一道无可跨越的天堑。
  他看着她一路从才人,坐上皇后。
  封后大典上,她一袭血红凤袍,走向他所忠诚的君王。
  太液池、御花园,数不清的相见,他们维持着该有的寡淡疏离。
  只因他知道,哪怕多近一步,都会成为让他不得喘息的,妄念。
  手中的伞被他随意丢弃,兰绝低着头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衣袂划破空气,响动不绝。长发被水汽浸湿得浓黑,蜷曲在颈侧,更显得皮肤苍白。
  “大人怎么一个人……?”
  小厮照行正在套马,看到树林里走出的白衣青年,忍不住往他身后看去,却是空空如也,藏不住的惊讶。
  他是兰绝的心腹,怎会不知大人一直以来的密谋。户籍和路引早已伪造好。人,公子怎么没有带出来?
  然后照行看见,他家这位神仙一样的兰二公子,面上莹莹生光。
  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可他眼底情绪浅淡,依旧是照行所熟悉的,那副天之骄子的模样。
  “公子擦擦吧。”
  照行连忙递去一张干净的手帕,青年握着那张手帕,慢慢垂眼,将脸庞埋进那片柔软的绢帕中。
  笔直的脊背略有些佝偻,他手指用力到泛起青白。
  照行听见一声喃喃,似乎压抑。
  “我如何不懂……”
  卿家,兰家,那么多条性命。
  她抛不下家族亲人,正如他也放不下自己的责任和使命。
  他们骨子里是何等相似,所以注定不能相守。
  ***
  “微臣见过娘娘。”
  看到这个弯着猫眼,言笑晏晏的文士,卿柔枝有些没反应过来。
  宗弃安?
  褚妄,竟让宗弃安来接她回宫?
  “宰相大人,请进。”她客气道。
  归月奉上两盏茶,宗弃安道,“不知可否与娘娘单独说两句话?”
  归月看看卿柔枝,卿柔枝点头,“宗大人不是外人。下去吧。”
  归月这便退下,为二人带上了房门。
  卿柔枝正打量他,对方腿脚不便,仍旧坐着初见时的那辆四轮车,亦是静静回望。
  忽然握住搁在一边的手杖,颤颤巍巍地起身。
  他朝她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腿骨传来的剧烈疼痛让他口中发出一声轻“嘶”。
  “奴才小安子,拜见皇后娘娘。”
  “快快请起。”
  哪想到他会行此大礼,卿柔枝毫不思索,连忙将他扶起,“你如今是新朝重臣,再不是坤宁宫的奴才,无需对我如此。”
  当年褚妄被流放,小安子主动请缨,愿在流亡途中照顾于失明的九殿下。
  只是宫规森严,他要如何去到褚妄身边?
  还是小安子出了个主意,给他安个罪名,杖断他的双腿,逐出宫去。
  卿柔枝当时十分惊异,对方却抬着那双幽幽的猫眼,道:
  “娘娘对奴才恩同再造,奴才愿为娘娘肝脑涂地。奴才知道,娘娘心中挂念九殿下,不愿殿下身死,奴才定会尽力达成娘娘所愿。”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在所有人眼中心性纯善,质朴到甚至有几分憨愚的小太监,竟在行军打仗之事上,有着过人的天赋。
  她不是没有查过对方背景。确是家中贫困才不得已卖身为奴,并无任何疑点……
  宗弃安坐回四轮咿嘩车上,喝了口茶润润嗓子。他说起话来,没有内宦的阴柔尖利,反倒颇为清朗柔和:“娘娘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了。今晨陛下下旨,卿家得以从诏狱中释放。原本娘娘的父兄,被判了腰斩之刑,今日便会行刑。”
  腰斩。
  所谓腰斩便是用重斧从腰部将犯人砍作两截,场面极为惨烈……
  卿柔枝被他所带来的讯息冲击,她没想到褚妄会如此决绝,居然要在她的父兄身上施展那般酷刑……
  她抬起茶杯呡了一口,勉强压下那股惊悸。
  “微臣几次上折求情,陛下都未松口。多亏娘娘从中周旋,卿氏满门,才免遭那灭顶之灾呐……”
  宗弃安幽幽道,“如今卿大人赋闲在家,与娘娘的母亲夫妻团聚,实在是,皆大欢喜。”
  卿柔枝松了口气,“如此便好。”
  对方却不知为何沉默。苍白的双手,缓缓压实盖在腿上的那块毡布。
  “君心难测,”他低着头道,“明明杀了娘娘的父兄,就能将娘娘握在手心了啊……”
  卿柔枝一僵,“你什么意思?”
  “如果我是陛下,我就会如此做。一个禁.脔,怎能让她有父兄可以依靠?”
  “你……”卿柔枝“唰”地起身。
  宗弃安依旧笑着,澄澈的猫儿眼微勾,却让卿柔枝感到彻骨的寒意。
  “佛像,是你毁坏的。”
  她盯着他,语气不是疑问,而是笃定。
  “哎呀,原来娘娘已经怀疑我了,”宗弃安顾盼左右,“莫非,娘娘今日就是在等我?”
  卿柔枝也不想怀疑他,可军营里两次遇险,她差点被强.暴,绵绵也差点身死,手段如此阴毒……军营和祭神大典,都在场的,唯有他,宗弃安。
  “娘娘以为陛下不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吗?”
  他眉毛一扬,吐出的字句残忍如刀:
  “陛下从未在乎过,世上任何人的性命。”
  “只不过,他在你身上花的心思,有些过于多了。”宗弃安脸色一沉,“竟敢,放过卿家……”
  时至今日,那压抑多年的恨意,才稍微从他的表情中泄露出一丝半分。
  “你姓安,”卿柔枝蓦地反应过来。
  宗弃安,弃安,弃安,他所舍弃的,是淮阳安氏的安!
  早年被父亲联合先帝,灭门的淮阳安氏……
  卿柔枝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他到底,潜伏了多久?
  难道一开始,他就是冲着九皇子而来?
  还是说,褚妄一早就把这枚棋子,安插在了她的坤宁宫……
  难道,他从少年开始,就在下一盘大棋。
  她不禁喃喃,“庆嫔所言。不是全无道理。”
  心机深沉。
  如果他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筹谋,流放的三年于他而言,绝对不是苦难。
  而是,韬光养晦。
  犹如一张渐渐收拢而来的大网,将他想要的一切都网在其中。
  如果今天宗弃安忍住了没来见她,她不会知道真相。
  困于深宫的她,只会一步一步沦陷于那人的柔情陷阱……
  卿柔枝不寒而栗。
  “那个位置……果然适合他。”
  她的耳边好像又响起了少年的那一声。
  终有一日,我会取而代之。
  “娘娘应该不难看出,我与陛下,是极为相似之人。”宗弃安淡淡道。
  他舍弃双腿,助九殿下造反,正如褚妄不惜自伤保护卿绵绵,只为让她动摇。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也极狠。
  “你的目标是,卿家。”
  宗弃安笑了。
  “你父亲,曾是我的老师,”他用一种很飘渺的声音说道,“他曾教导我们,宽柔以教,不报无道……”
  很快卿柔枝发现,不是他的声音变得飘渺,而是她的脑袋开始昏沉,身上也开始发热。
  她蓦地捂住胸口,“你对我做了什么……”
  “本来,我也不想这么快对娘娘下手的,”看着她的反应,宗弃安叹气,“可惜,你有点太碍眼了。”
  “说白了,你们卿家,不过是陛下选中的一枚新的棋子,用以牵制我罢了。既然能被我送进诏狱一次,就能䒾㟆送进去第二次。”
  “你们卿家的每一个人啊,都该尝尽痛苦而死。”
  “至于娘娘你,”宗弃安一语中的,“陛下不过是还对您的身体有几分兴趣罢了。”
  “等那点兴趣消退,你,也是他随手可弃的棋子。”
  卿柔枝手撑桌面,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崩溃哭泣,竭力维持冷静道,“有兴趣就够了。后宫里的女人,除了圣宠,难道还需要其他的吗?”
  宗弃安垂眸。
  “如果娘娘脏了呢?”
  恶意满满地说着,他苍白的手,指了指桌上那盏茶,“实不相瞒,奴才往里边加了点东西。”
  他意味深长道,“这种感觉,娘娘应该不陌生吧?”
  一股热流蓦地往小腹涌去,这是……
  卿柔枝立刻反应过来,拔腿便向门口冲去,“归……”
  话未出口便是一阵腿软,重重跌摔在了地上。女人脸庞瞬间涨红,眼波迷离,被一股比一股猛烈的情.潮淹没。她柔软的身体蜷缩在冰凉的地面上,压抑不住地喘息着。
  宗弃安徐徐推着四轮车,挡住了她的去路,“奴才知道,娘娘心中,一直有一桩遗憾……”
  他用袖口擦了擦眼角,似怜悯。袖子放下时,一派笑意盎然,“为了报答娘娘的知遇之恩,奴才便替娘娘将心愿,圆了吧。”
  他声音无比柔和,“把人带进来。”
  作者有话说:
  敌军还有三秒钟到达战场
 
 
第39章 、【39】
  热……好热。
  卿柔枝是被热醒的, 眼前仿佛笼着一层雾霭,灰蒙蒙的看不清楚。
  好难受,真的好难受……
  谁来救救她?
  忽然, 脸颊被人抬起。
  那人指腹微凉,犹如一匹上好的丝绸, 叫人忍不住想在上面轻蹭。
  泪水朦胧间, 一张清雅白皙的面孔映入眼帘,卿柔枝瞳孔骤缩。
  “你是……”
  巨大的冲击之下, 整个天地都在旋转,想要躲开他, 身体却控制不住地朝对方靠去,求他给予更多。
  ……
  兰绝凝眸。
  片刻前, 他正在马车上, 预备烧毁那一份伪造的路引官凭。
  车厢忽然一阵猛烈的摇晃,停了下来。
  掀开车帘一看,照行不知为何倒在路边。他心中一惊,仔细观察了一番四周,见并无异样,这才走下马车,向着照行走去。
  后脑却被一阵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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