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了雨,原想着今天应该是个阴天,没想到才到上午就阳光明媚。夜空湛蓝如洗,一望无垠,没有了城市的光污染,星星烛火般一颗一颗点缀在银河中,让人想起漂浮着许愿灯的晚江。
薄晓很多年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星空,不觉入了迷,好半晌,她回过神,才想起拿出手机拍照。
她的拍照技术比较简单粗暴,一连拍了好几张都不满意。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而伸到眼下,路余白说:“我帮你拍?”
“好。”
薄晓把手机交给他,继续望天空,几分钟后,路余白把手机还了回来,“拍好了。”
她立刻兴冲冲地查看相册,同样的手机,同样的星空,他却拍得比她好很多,简直不像同一个地方。
“我要拿去发微……”话音陡然一顿,她被屏幕里自己的侧影晃了神。
一连好几张,镜头里都是她。她在仰头看夜空,未施粉黛的眉眼间带着淡淡的笑意,眼睛很亮,神情安静,有种独特的故事感。
原来他拍人像也很好。
薄晓抿了抿唇,假装不在意地抬头看他,“让你拍星星,你怎么全拍我了?”
“嗯。”路余白侧目看她,眼神深邃宁静,一本正经地回答:“这不就是星星吗?”
“……”
有微弱的让人难以捕捉的风声,将他话里的笑意准确地吹进耳朵,薄晓突然不敢看清他的眼神。
跳跳糖的余韵已经过去,心跳却依然扑通扑通的不得宁静,像是微醺的夏夜偷喝了冰凉的气泡水,愉悦咕嘟咕嘟地翻涌。
薄晓锁上屏幕,仰起头,努力压制住唇角翘起的弧度。
隐约中,她觉得始终有两道淡笑着的目光落在脸上。
她一向大大咧咧,今晚却突然罕见地扭捏犹豫,甚至不敢侧目确认,怕那直觉中的温柔注视只是她的错觉。
四下很安静,远处的树影和房屋在夜色中朦胧成一团,只偶尔能听到几声虫叫和蛙鸣。
薄晓突然意识到他们已经很久没说话了,但她却觉得很放松,丝毫没有冷场的尴尬。
记不清以前听谁说过,两个人待在一起,不说话也能觉得很舒服,是一种真正让人安心的关系。
她和路余白什么时候变成这种关系了?
“你怎么不说话?”薄晓若有所思地看向他。
“嗯?”路余白尾音微微上扬,“怕打扰你看星星。”
薄晓:“那你会不会觉得无聊……或者尴尬?”
“尴尬?”他反问,“为什么会尴尬?”
薄晓转回头,笑了起来。
片刻,有些感慨地轻叹口气:“第一次见面就跳了你家围墙,你当时对我印象那么差,一定没想到今天我们会坐在一起看星星吧?”
刹那的沉默,路余白突然说:“不是。”
“嗯?”
“没有对你印象很差。”
路余白偏眸看向她,低笑了声:“还有,那也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
路余白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薄晓,是在一个雨天的夜晚。
那是他回到桉城的第二天,那天,他的父母正式签订离婚协议,他的妈妈乘坐飞机从桉城飞往巴黎。
年少时的他并非喜怒不形于色,可有时成长和改变就在一瞬之间,记不清从哪个瞬间开始,他就学会了将全部的情绪隐藏。
父母闹离婚的这半年,他始终表现得毫不在乎,似乎事不关己,也从不过问其中细节,直到两人闹到无法转圜,面向他宣判时,他也只说了一句“我不跟你们任何人,我要回外公那里去。”
于是母亲陪他回到桉城,第二天便毫不留恋地飞往了巴黎。
他将母亲送到机场,离别时,少年只冷静地说了一句“照顾好自己”,便转身离开。
熙攘的机场,到处都是离别和欢聚,他一路低着头,大步流星,一次也没有回头。
路余白没有回家,而是随便在一个商场附近下了车。傍晚的商业街人头攒动,耳边满是嘈杂的音乐,他心里很空,面无表情地从街头走到街尾,收到了母亲的短信。
只有短短的三个字:对不起。
少年眼尾一热,终于丧气地在石椅上坐了下来。
父母离异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只是,看惯了和亲历过却是天壤之别的感觉,雨没落到自己身上之前,谁都体会不到那种难受。
像是被抛到了浩渺的江上,突然之间,举目茫茫,他没有了家,也没有了岸。
路余白不知自己坐了多久,也不知道天上是什么时候飘起了雨,路上拥挤的行人突然间全消失了,汹涌的雨幕把眼前的天地变成了浩渺的江面。
他不在乎,仍坐在原地,身上湿透了也毫无感觉。
到底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压抑了太久,总需要一个出口。
直到,一只手掌轻轻拍上他的肩头,一道清亮的嗓音略带埋怨地在耳边响起,“你怎么在这淋雨啊?”
路余白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到一把低压的浅蓝色雨伞,和一截挺翘的锁骨。
对方“呀”了一声,说:“不好意思啊,我认错人了。”
他没应声,无动于衷地将目光收了回去。
女孩的声音又提高了两个分贝,边对着右侧方挥手,便大声叫着表哥,声音里有一种天真不谙世事的,让他心烦的快乐。
很快,女孩踩着水花跑远了。
口袋里手机一直在震动,路余白终于不厌其烦地打算起身。
那个跑远的脚步却突然踩着水花跑了回来。
就在他意欲起身的前一秒,视线忽的一暗,他被雨伞牢牢遮住。
路余白缓缓地抬起眼,看到薄晓带笑的眼睛。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淋雨啊?会感冒的。”
她一点都不尴尬,甚至有点自来熟,似乎也没打算得到他的回应。
说完这句话,她直接把一包纸巾和雨伞一股脑地塞进了他的怀里,“我等的人已经来了,这把伞就给你用吧。”
来的时候还是傍晚,此时天不知何时已经黑透了。
漫天的暴雨像是海浪,人像是被困在海里,呼吸不畅。
他拿着被塞满怀的东西,仰起头,看清了她的眼睛。
明亮清透,像悬坠于深海上空的星星。
第五十二章
节目录制结束回到A市已经是凌晨。
薄晓在飞机上睡了一路, 躺到床上反而开始失眠。
闭着眼睛越躺越精神,她爬起来打开阅读灯玩手机,把这几天相册里随手拍下的照片整理了一遍, 然后登陆微博,把那天晚上路余白帮她拍摄的那几张照片发在了快长草的个人账号上。
苏禾说虽然要谨言慎行,但微博是艺人对外展示的平台,尤其是对粉丝展示、维系和粉丝之间关系的重要渠道, 也不能一直放着不更新。
薄晓一共发了四张照片, 前两张是不同角度的星空图, 第三张是那天在杨启彤家门外随手拍的野草,最后一张, 是路余白拍下的, 她仰望星空的侧脸。
微博显示发布成功, 很快便弹出新的评论消息。薄晓点进去看, 都是粉丝在欢呼吹彩虹屁,有花式夸她漂亮的,有说失踪人口终于回归的, 有说老婆贴贴的, 还有说搞笑骚话妄图引起她关注的。
但格外引起薄晓关注的,却是另一条看上去中规中矩的评论。
那条评论说:【晓晓好美,拍照片的人一定充满了爱意。】
其实是挺平常的一句话,没什么特别,可薄晓却莫名地顿住视线, 来回看了好几遍。
充满爱意?路余白当时的神情的确是很温柔。
是因为他天生眉眼深邃,专注看人时自带深情, 还是……
她又想起那晚的场景。
路余白口中的第一次见面她已经毫无印象了, 可话题再次触及了他家里的私事, 让她感觉有些不安。
怪不得当初刚认识时总觉得他淡漠、生人勿近、喜欢独来独往,原来是心情不好。
“抱歉。”她说:“不小心提起了让你不开心的事。”
“好好的又倒什么歉?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路余白安抚地看向她:“不是跟你说过了,我早就不在意了。”
“那……”薄晓想重找一个话题,却一时间卡壳。
倒是路余白主动又说起,“其实我爸妈之间也不是没有感情,只是我爸以前一心扑在生意上,忽略了我妈妈的感受,才让两个人越走越远。当年两个人都年轻气盛,分开得坚决,现在年纪大了,倒是开始后悔念旧了……”
他讲了很多,讲他爸爸是怎么借着拓展海外业务跑去国外在他妈妈面前刷存在感的,讲他小时候的生活,讲他在桉城的外公外婆,讲他的发小,到后来,反倒是薄晓开始疑惑,这是她最初认识的路余白吗?原来路余白也会有这么主动健谈的时候。
她忍不住问他:“你怎么突然对我说这么多?”
“你不喜欢吗?”路余白停下来看着她,眼中划过一闪而过的不确定,然后,她听见他一字一顿很认真地说——
“我只是想让你多了解我。”
薄晓的思绪止不住胡乱发散,原本平静的心情像忽然被风吹乱的书页。
意识到自己唇边带笑已经是两分钟后,明明是独处的空间,薄晓却像被人撞破了窘事般立刻回神,自欺欺人地清了清嗓子,揉了揉脸。
退出微博之前,她忽然想起了匿名1017,最近一直在忙,她已经好久没看他的私信。
点进私信页面,和匿名的对话框里多了几条新消息,都是照片,有在车窗里拍下的晚高峰灯火阑珊的夜景,有晴日里高处俯瞰的江景,也有奇形怪状的盆栽,充满了生活气息。
薄晓在那张夜景图中看到了A市熟悉的某个地标建筑,这才发现,原来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城市。
大概是因为这个意外的发现,促使她燃起了一点窥探匿名生活的兴致,点进了他的主页。
然后,她看到了他最新更新的一条微博,竟然也是一张星空图。
干净得几乎发蓝的夜空,点点星子,竟然和她刚才发的那几张照片有点相像,乍一看像是在同一个地方拍摄的。
可,怎么可能?难道他最近也去了山区,那也太巧了。
就算他也去了山区,也不可能是在大杨村,那也太巧太巧了,匿名总不可能是他们摄制组的工作人员吧?
“不可能,不可能。”
薄晓自言自语地摇摇头,退出了微博。
*
《第二十五小时》这周如期播放,热度一直居高不下,每到播放日必定占据好几个热搜,但是薄晓已经没时间去看节目。
一是她不太习惯看自己的综艺,总觉得有点别扭,二来,正式入组《遮天》剧组,她必须要全身心沉浸人物,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分给新角色。
薄晓刚出道时被业界称赞是天赋型演员,经过这几年的学习沉淀,她没浪费自己的天赋,也掌握了更多的技巧,入戏出戏相当得心应手,一连几天的拍摄都很顺利,导演坐在监视器前反复看过她的镜头,每次都满意地跟她说没问题。
得到导演的肯定,薄晓也渐渐对自己更有信心。
可没想到,到第四天,拍摄就出现了波折。
这一场,是回忆场景。
薄晓饰演的角色诗怡和男主角林寻小时候有过几面之缘,后来又进入同一所高中,诗怡生活在畸形的家庭氛围和父权压制下,性格敏感隐忍,像追逐光明般暗恋着曾数次帮助过她的天之骄子林寻。
反复被卡的这场戏就是诗怡和林寻高中时期的对手戏,场景并不复杂。
诗怡与同父异母、仅差一岁的妹妹李韵在同一个班级,长期以来遭受着李韵的排挤和嘲讽。这天物理课上,诗怡突然发现自己的课本和试卷都不见了,被老师发现后罚站了半节课,下课后,她在教室后方的垃圾桶里找到了皱巴巴的课本和试卷,她默默地看了片刻,正要去捡,一只手先她一步把试卷和课本从垃圾桶里拿了出来,她抬眼,看到对方是林寻,惊慌又错愕地愣了一下神。
林寻神情平静地把东西递给她,她回神接过,垂下眼不敢直视他的视线,却猛然间瞥见试卷上被人用红笔写了“贱人”两个大字,刺眼的红色把她的耳朵和眼珠都映红,她惊慌失措地把试卷塞进校服口袋里,低头跑开,等跑到走廊上才想起忘记跟林寻说一句谢谢。炽烈的阳光倾洒在走廊上,她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偷偷向教室后门回望………
课堂罚站部分已经拍完,这场戏是一个长镜头,从诗怡找试卷开始,到走廊偷偷回望结束。
薄晓穿着宽松肥大的校服在镜头下就位,迅速进入情绪,李誉导演喊了“action”,她低着头寻觅到垃圾桶边,而后默然静立,伸手捡书,男主角在这时出现……
两位演员都已经熟读过剧本,事先也已经对过戏,走位角度都找得很准,一整个长镜头没有任何波折、行云流水地便完成了。
李誉喊了“cut”,薄晓在走廊上缓缓收回视线,还未松一口气,李誉却说:“再来一遍。”
拍戏时需要考虑到不同的机位、角度和剪辑方式,多留几条也是正常的,薄晓没有多想,立刻走回原位又拍了一遍。
这遍演完,李誉让他们拍第三次。
“再来一条。”
拍到第四条时,薄晓已经明白是表演上出了问题。
这条拍完,她走到监视器旁,不太确定地问导演,“是我哪里没做好吗?”
李誉没回答,拉她坐在一旁看了一遍回放。
等两人安静地看完,他才看向薄晓,“你觉得哪里有问题?”
薄晓眼中闪过一丝迷茫,拍戏时,她确定自己是入戏的,而从镜头画面来看,虽说不上是多么完美无暇的表演,但也看不出什么明显的问题。
“确实没什么大问题,其实这几条都能拿出来用。但还是觉得差点什么。”李誉沉吟片刻问:“谈过恋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