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摆摆手,艰难地润了润喉咙,“不,你去后院马厩把马牵来,我同你一道去。贵客长途跋涉,远道而来。我怎能如此怠慢?”
丁毅知道他的倔强性子,无论如何是说不动的,只好再劝,“眼下风雪正大,不如等明早天晴了再去?那驿站有暖阁,倒也不会委屈了贵客。”
他搓了搓冰凉的双手,一头扎进书房之中,从里头找出宽厚的遮风袍,“你是不知道,我等这位大夫等了多久,他来了,俏俏很快就可以开口说话了。”
丁毅追跟在他后头,想要帮一把,却是怎么也插不上手。他动作毫不拖泥带水,三两下就把自己裹严实了,才走出院子又突然顿住,喃喃自语道,“不行……”
“要说治失语症,上京也有大夫的,公子因何舍近求远?”
“差点忘了,我给靖安王的信中只说了俏俏的失语症,”他有些发愁,微微叹气,“丁毅,若是俏俏问起,你就说是巧合。我请来给她看失语症的大夫,和靖安王请来给我看病的大夫,是同一个人。”
“公子,我怎么越来越糊涂了?先前,夫人给靖安王写的信里,不也提及了你的病情么?难道公子只寄出了自己写的那封。”丁毅顿时恍然大悟,这也难怪靖安王为何迟迟不曾回信,还以为是个绝情的,谁曾想人家压根不知情,而至于夫人的失语症,并不急于一时,当然要好好找个妥当的大夫,故而才拖了这么久。
“公子为何要这么做?既然夫人愿意开口,为何不给自己一个机会?”丁毅急切地上前,拦住他的去路,“公子,请过那么多的大夫却连是什么病症都说不上。但军医不一样,他们瞧过许多疑难杂症。”
“好了,”丁毅的好意他已然心领,脸上却是毫不在乎,“你想,倘若靖安王知道我是个病秧子,半死不活,他会放心把俏俏留在我身边么?当初翻出这桩婚事,不就是为了让俏俏有个可托付的安身之处。我不想她走。”
丁毅看看他。一言不发。
“我没有要自暴自弃,”顾溪桥不想叫他为了自己担忧,解释道,“不是每日都在按时吃药么?不想求他帮忙,是因为不想叫他看见我难堪的样子。”
丁毅也曾听过些坊间传闻,听顾溪桥这么一说,好似明白了许多,点点头。
第44章
风雪扑面而来,往日人流如织的街道上,如今只能见得一两个行人,皆是蓑衣斗笠,步伐匆匆。
两人进了茶楼,顾溪桥扑扑身上的残雪,举目望去,里头仅有零星几个商客,寒风料峭,从破旧的窗纸里穿进来,呼呼作响,窗棂微微抖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他这病见不得风,才灌几口便咳得不行,原本苍白的脸瞬间血气上涌。他握拳抵住心口,看向身旁的丁毅,“去问问。”
丁毅应了一声,疾步走到柜前。掌柜见来人,忙迎上前,“可是顾家的?贵客已经久候多时,里头请。”
顾溪桥稍稍缓了口气,跟上二人的步伐。狭小的屋子内,灯火忽明忽暗,有个人影坐在临窗的榻上,头戴黑色幂篱。
“溪桥来迟,还望先生恕罪。敢问先生如何称呼?”他走得近了些,无奈看到的也是一团黑影。
“顾公子言重,我姓李,受殿下所托,来给夫人治失语症。”寥寥几语,顾溪桥突然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耳熟,再细看就连身影也似乎在哪里见过,想问时,对方已然起身,“事不宜迟,烦请顾公子在前头引路。”
顾溪桥点点头,领着他出了茶楼,上了马车。
马车上,黑压压的幂篱显得沉闷不少,顾溪桥心中有疑虑自然要问个清楚,“先生祖籍何处?听口音倒像是上京本家,不像是青州人。”
那人身子坐得笔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不知殿下近来可还安好?”越是不回答,顾溪桥越是想问,甚至想摘下这黑漆漆的幂篱看个仔细,担心有不明身份的人混入其中,“天色已暗,不如先生去了这幂篱。”
“我脸上有疤,恐会惊吓到夫人。”李大夫淡淡一句,别的似乎不愿多提,“牢顾公子记挂,殿下一切都好。”
冗长的沉默,只听见耳边呼呼而过的风声和马蹄轮毂滚过雪地里的吱呀声。
顾溪桥想了想,悄悄地把手伸了出去。
“顾公子不必试探,”李大夫似乎察觉到了身边的异样,开口道,“殿下既已在信中言明,旁人又怎会知晓,当下之约。”
顾溪桥默默地收扆崋回手,少不得又多看几眼。马车颠簸,惹得他忍不住又虚呛几口,费力地喘着气。
身旁的李大夫终于有了动静,他本能地抓住顾溪桥的手,想号号脉,对方却如惊弦之鸟迅速抽回。
“顾公子的病怕不是一两日了,”都不用仔细号脉,光听声音也能分辨出来,并非一朝一夕才有的病症,他问,“不曾请人瞧过么?”
顾溪桥知道瞒不过他,只好老实作答,“瞧过……”
“看来那大夫并未诚心治病亦或者医术不精。”他回。
“不,是我自己不愿喝药,”顾溪桥把声音压低了些,“我在信中并未同殿下提及此事,还望先生能守口如瓶,溪桥感激不尽。”
“你我萍水相逢,我是殿下的人,自然是他问什么我答什么,”李大夫显然不肯帮他这个忙,“这病再拖下去,离见阎王也不远了。不为自己想想,也该为你夫人想想,我听殿下说你们成亲不久,总不能叫她年纪轻轻地就为你守寡吧……”
顾溪桥一时没弄明白,原本沉默少言的李大夫突然变得话唠起来,“所以才想让她快些能开口说话。我的病,喝再多的药,也不过是白费气力。人固有一死,与其这样,倒不如放宽心,坦坦荡荡地去接受。”
“她只要能开口说话,我就没什么遗憾了。”
“看来,你们两个还真的是夫妻情深,”李大夫转头看向他,“又不是不治之症,说得那么悲壮做什么?你死了,可有想过她該怎么办?”
“我死了,自然有她的去处,”顾溪桥突然反应过来,顿了顿,拧眉道,“李大夫关心这个做什么?”
“可以说世上无论哪种病症,都与其生活环境和所接触的人,事息息相关。顾公子如此不振作,我猜想这大概也是夫人不愿开口的原因吧?”
顾溪桥被他这话险些给呛到,也觉莫名其妙,语重心长道,“李大夫,她是自小就有的失语症,不是因为我。若我真有这样的能耐,也着实可叹,又何须千里迢迢请先生?”
“还有一事,”顾溪桥想了想总觉得要安排妥当,“我请先生来是为她治失语症的,不过我骗她,说先生来是为我治病的,所以……”
“你到底是找我来号脉还是编幌子的?”李大夫的语气里有些不悦。
“……”
“先前殿下一直找人治好她的失语症,不过都被拒绝了,如今她好容易才答应,我自然要写信给殿下,”顾溪桥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军医经验丰富,必能事半功倍。”
顾宅在二人的谈话中渐渐隐现,朱漆大门缓缓打开,映入眼帘是穿着桃粉色小袄的俏俏,身边挨着安乐。
“夫人!”丁毅喜出望外,没想到她会来迎接,轻快地跳下马车,高声道,“公子回来了。”
顾溪桥眼眸微动,看向那伫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小身影,也顾不得车上的贵客,小跑着上前随手摘下遮风袍披到她肩上,“天寒地冻地跑出来做什么?”
小姑娘脸颊冻得通红,掏出踹在衣兜里的手炉往他手里一塞。
“公子,姑娘听到你出门去接贵客,说什么也要出来瞧瞧才放心,”安乐往他身后头一望,“贵客呢?”
李大夫从马车上缓缓走下,看着两人如胶似漆的模样,肩膀不小心碰到车顶,滑落好大一片雪,直直灌入领口,冻得人一阵哆嗦,险些没栽倒。
“……”
“瞧我这记性,”顾溪桥快走几步,回到马车前,看着地上好大一道划痕,有些发怔,“李大夫没事吧?”
“坐久了,腿有些发麻。”对方心不在焉地回答,目光却落在他手里捧着的暖炉上,小巧精致,看着就叫人心里暖洋洋的。
顾溪桥沿着他的目光缓缓低眉,而后回过身,吩咐道,“丁毅,快去给李大夫拿只手炉来。”
风大,丁毅站的远更是听不清楚,“公子,我去马厩把马给拴好,再喂些马草……”
顾溪桥:“……”
“这边请。”本以为他会慷慨地递出手炉,岂料非但没有,还怀里收了收,生怕有什么人抢似的。
场面有些尴尬,李大夫伸在半空的手,只捞到了一缕西北风。
暖阁内,顾溪桥仍旧紧紧地抱着手炉,爱不释手,嘴角时不时地扬起一丝浅笑。俏俏却被带黑色幂篱的大夫给吸引去了目光,想问什么,却又不好意思比划,有些幽怨地看向安乐。
“姑娘,这位便是殿下引荐来给公子看病的李大夫。”
俏俏这才眼眸一亮,冲对方感激一笑,只是隔着幂篱,也不知道能不能看见。
“顾公子一直握着手炉不放,我如何号脉?”幂篱下的人终究还是忍不住了,从进门起就揣得紧,一晃一晃,实在有些扎眼。
李大夫一开口,正在给众人倒水的安乐好似被什么吓了一跳,险些没拿稳杯子。
这个声音,即便数月未见,也绝不会记错,尽管嗓音比先前要沙哑许多。她强忍住眼底的泪水,恭敬地把茶水端上。
因为避嫌,哪怕是再惦记,也不曾写过一封信,只在戚梧的来信中,得来寥寥几句。
安乐心中有的,是对主子的挂牵。战场杀敌,生死难料,谁能保证见到的不是最后一面?
“俏俏,”虽然歇下手炉,嘴里却仍停不住,约莫是从未见她这般贴心,总忍不住激动情绪,“这世上难得可巧二字,先前我说过要托旧友给你找大夫看病,岂料与殿下所托,竟是同一人。”
“号脉时,不可言语。”对方的语气似乎有些无奈和疲倦。
顾溪桥:“……”
‘我夫君他怎么样?’俏俏把要问的话,写在了纸上。
‘能吃能喝能睡?’他问,看着她小心翼翼提笔的模样,不由地皱了皱眉头。
她点点头,一脸期待。
“我说过,我的身子本就没什么大碍,不过是先前费了些心神,才会这样。”顾溪桥说罢,微微咳了一声,同暗示季恒暗示。
“确实是,我给他开几贴药,修养些日子就好了。”季恒亦成全他的意愿,乖乖地配合,心中确实暗自发愁。他的老师是上京赫赫有名的大夫,而季恒又是他最得意的门生,顾溪桥的身子究竟如何,哪里能不清楚?
难得不是治病用药,而且病患的求生欲。一个人若是坦然赴死,那便是华佗再世,也回天无力。
季恒担心的正是这个。
他不知道顾溪桥生病,故而在马车上,听到对方一脸无所谓的态度时,险些按耐不住心头的怒火。
且按脉象来看,此症在身体里已息影多年,不知因何而复发。也难怪,当时并未看出任何的迹象。
一想到当初的嘱托,几乎要喂了狗,季恒气得几乎是七窍生烟,在不耽误病情的情况下,毫不留情地添了极苦的药材。
俏俏看着他提笔在纸上龙飞凤舞,比先前见过的大夫少了些许沉稳,多了些浮躁,不由地也对他的医术起了怀疑。
想到这里,她本能地伸出手去,握住他手中的笔。两手相触,季恒脑海中已淡忘的记忆,再次涌现,迟疑片刻,松了手。
“俏俏你做什么?”顾溪桥唤住她。
‘我听闻,那些医术精湛的大夫,个个都是上了年纪,留着白色须发。他们给许多人瞧过病,能应对各种疑难杂症,而不是像李大夫,手上连一点皱纹都没有。’她柳眉紧蹙,死死地盯着对方。
安乐怕季恒的身份被揭穿,忙解释道,“姑娘有所不知,军医不同以往的大夫,行军打仗,他们也要跟着东奔西走,所以腿脚须得利索。军医多半自小行医,待年长些便可自成一派。且军中遇到的险疾更甚,殿下既托付李大夫而来,定然有他的道理,姑娘大可放心。”
“李大夫稍坐片刻,我去去就回。”顾溪桥似乎也瞧出些许端倪。自进顾家以来,无论哪次得见,这个丫鬟的话都是少得可怜,如今却为了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大夫百般维护。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里头的蹊跷,顾溪桥又怎么不知?
“茶凉了,奴婢再去沏一壶。”见顾溪桥走了,安乐也寻了个借口,急忙离开。
此时,屋内只剩他二人。隔着幂篱,俏俏不曾认出他来,安乐不在,她只能用纸笔问话,‘顾公子他的病究竟如何?李大夫不妨直说,无需有任何顾忌。是好是坏,我都欣然接受。’
从夫君二字,突然变成了顾公子,难不成先前恩爱的模样也不过是演了一场戏?
季恒也有些始料未及,心中没有半点惊喜,反倒开始发愁,少说也过去这么久了,难道她的心里还一直放不下?
“夫人多虑,”他好容易才将这两个字说出口,“并无什么大碍,因是先前受了什么累,这才旧疾突发,往后好好调养就是。”
‘先前叔母罚他在院里跪了整整一宿。’她没有半点隐瞒,实诚地回话。
“为何要罚?”他一时急切声音提亮了不少,险些忘记自己是装了李大夫的身份而来。
俏俏也被他如此出奇的反应给惊到,怔怔地看他一眼。所谓家丑不外扬,她心里清楚的很,李大夫是一个外人,只需让他知晓顾溪桥旧病复发的原因,好对症下药,旁的并不重要。
‘或许是因为生意上的往来,我未曾细问,’她敷衍了事,并不想多提,‘李大夫因何如此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