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千心绪转过,江莳年出口的却是软软一句:“那药方什么时候才会有……”
“应该快了。”
“可是年年等不了……”江莳年听见自己近乎哀求的声音:“我要死了,夫君,给我。”
彼时的晏希驰并不知道,他的妻子说的要死了,是真的会死,天人永隔的那种。不知她曾经已经死过一次,在人生中最美的年纪。
这夜的京都,迎来了冬日第一场雪。
扑簌簌的雪花落下时,静默而悄无声息,打开雕花窗棂之上,发出极其细碎的轻响,风则仿如绵长的哀鸣。
什么叫做裙下之臣,江莳年从前不懂,以为那是一种形容词。
却有人以行动为她诠释。
可笑她的初初动机,是为了推进攻略进度。
上辈子,包括这辈子。江莳年一直以为自己心如顽石,她本就是那种利益至上,除了某些时候上头之外,大部分时间都是理智大过感性。
她从不会为那些所谓的“爱意”所倾折。
生活在真诚不如套路的信息化时代,虽然自身一张白纸,江莳年却见多了男男女女们的各种各样的开端和结局。
不知有朝一日,自己的心会裂开一道缝隙。
除了感动之外,第一次有什么其他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击溃她的理智,以及长久以来对这个世界隐隐的不真实感,冲击在她心底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笨蛋……”
“那种东西又不是天天喝,哪有那么容易就会伤害身体啊。”
于晏希驰来说,笨蛋是个很新鲜的词。尤其于她的呜咽中溢出,他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魂飞天外时,江莳年脑海中闪过一个滑稽又不合时宜的念头,这事儿说来都怪古代没套啊,有套就没有那么多事了。
然而。
很久很久以后,少女还是沙着嗓子说:“晏希驰,谢谢你愿意爱护我。”
如果我们不是攻略与被攻略,该多好呢。可惜从认识你的第一天开始,就全都是套路。
“子琛,你爱我吗?”
晏希驰不答,只是将她的掌心放在自己心口。
细细的絮语从寝殿荡开,夹带着午夜时少女银铃般的轻笑和呢喃。
“你一定要快些爱上我。”那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
后来的江莳年,并没有如预想中度过一个安稳而宁静的冬天。也再没有一场柔情,有今夜这般触近她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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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大早,基于昨夜听到的动静,沛雯先是差人去给老太妃那边报了喜,而后备了一碗“避子汤”,就等着江莳年需要的时候,双手奉上。
然而少女并未提出要喝那种东西。
沛雯忍了半天没忍住,开口时比较隐晦,语气又很暧昧:“王妃可是想通了?”
“什么想通了?”
“奴婢以为,王妃这次……也要喝那避子汤呢。”
“这次暂时不用。”
倒不是改变主意了,而是……真就用不上。
脑海中闪过一些乱七八糟的画面,江莳年脸蛋儿好不容易褪下去的红晕,又一次浮了上来,仿佛酒后微醺一般,双靥红扑扑的,气色好得不得了,顾盼间却羞答答的,频频走神。
遗憾的是,攻略进度纹丝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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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昏交替,黎明追逐黄昏,日晷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移动,不知不觉间,桦庭的红梅开始初见包蕾。
眨眼便到了傅玄昭和谢湘芸的大婚之日,十一月十七。
彼时京都已然下过两场雪。
江莳年心里其实是不想去的,有男女主角在的地方,往往意味着狗血和是非,且她身份本就敏感。
晏希驰却少有的豁达起来:“去吧。”江莳年以为他终于大度起来了,自己若再“扭捏”反而显得刻意。退一万步,不可能就因一个傅玄昭,定王府和镇国公府就不再往来。
这日是个艳阳天,枝头的新雪在夕阳下反射着绮丽光泽,美得几乎令人炫目。
书中世界的吉日,是黄昏。
人们认为黄昏是昼夜交替及调和阴阳之气最好的时候,若男女于此时借助天时地利拜堂,婚后便会吉祥而幸福美满。
镇国公乃三朝元老,家中嫡孙女成亲,府上集聚了京都大半的世家贵族,傅玄昭如今又因不久前太子遇刺时护卫有功,从禁军校尉升为禁军副统领,爬得够快也够高,可谓风头正盛。
因此这场婚宴格外热闹,有不少熟悉面孔。
陪在江莳年身边的除了沛雯,还有穆月。
这要源于大寅有一律法,任何暗影不得擅入朝廷官员府邸,否则人人都带着自己的暗卫,那这种大型宴事,试想不同的暗卫们潜于不同的藏身之处面面相觑,那是何等的滑稽,二来暗卫这种职业,若不受任何束缚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出入任何地方,那岂不人人自危。
故而此番穆月扮作丫鬟,暂时代替了曲枭,负责江莳年的人身安全。
可她还是隐隐有些不安。
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临出门时,江莳年想过要不要戴个面纱之类?好在晏希驰给她新买的狐裘氅衣,自带毛绒绒的兜帽。
兜帽罩过头顶时,谁也看不清她的脸。
然而观礼时,满座宾客推杯换盏,高堂之上的傅玄昭在与谢湘芸拜堂时,视线还是一瞬穿透人群,精准无误的落在了江莳年身上。
第74章 他说“恭喜”
那是一个怎样的眼神呢。
哀伤, 讥诮,怅惘,或许还有其他什么。
只是短短一瞬, 远得连五官都看不清, 却如有实质,令江莳年没由来的感到遍体生寒。
四下礼炮轰鸣, 锣鼓喧天。江莳年移开目光, 心说这傅玄昭该不是还真恨上她了吧?
谢湘芸送来喜帖之日, 眼中的甜蜜和幸福都快溢出来了, 她自然以为傅玄昭已经走出原来的阴影,开启了他自己的阳关大道。
结果这人居然在拜堂的前一秒看她。
旧情难忘?心结难消?江莳年不大确定, 基于这样重要的日子, 她倒不担心傅玄昭会乱来,但还是下意识去寻晏希驰的身影。
然宴上来人往, 视线被绚烂的红绸和宾客们的人头阻挡了,瞧不见人。
她所在的席位, 依旧在无数千金贵女和高门太太们之间。
“妹妹这身狐裘可真漂亮, 可是出自帛衣坊?”
帛衣坊是京都最有名的衣锦首饰铺, 很受世家贵女们追捧, 类似于现实世界的女性奢侈品店, 以稀有和限量出圈,走的顶奢路线,同时还为天家服务。
回过神后,江莳年有些茫然地“啊”了一声。
与她搭话的女子身着黛色绣牡丹纹银丝氅衣, 云髻发簪璀璨夺目, 手里抱着汤捂, 模样清丽秀美, 年龄也就十七八岁,是四皇子晏承钊府上的侧妃,人称瑜夫人,江莳年并不认识。
穆月率先道:“不错,这是我家王爷买给王妃的礼物!”
江莳年挑了下眉。
视线里各式各样花枝招展的鲜活面孔,江莳年除了认得那位太傅之女何月姣,其他的大都曾在宫宴上打过照面,却叫不出名字来。
“京中传言定王宠妻,看来果真如此啊。”
“真叫人羡慕。”
“这狐裘是今年冬日限量款,据说只出三件,秋日图样流出来时我便瞧上了,奈何东家还和往年一样不允预定,等回头想起来的时候,已经被人买走了……没想到竟是定王。”
几句打趣,席间言笑晏晏。
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江莳年也笑了。左右女人们扎堆时能聊的话题不多,基于晏希驰的手笔,她这是被吹捧了一波呢。
话说晏希驰就还真挺会的,会讨女人欢心,江莳年本身是个俗人,自然也爱听好听的话,若非场合不适,她这会儿能美滋滋地翘起小尾巴来。
无论来自亲人,朋友,爱人,谁不喜欢被宠爱的滋味不是?
这时穆月又道:“我家王妃刚好有三件!不止狐裘,还有今年独一无二的兔绒明珠手衣,麋鹿翡翠指环,孔鸟碧玺珠钗,流光珊瑚手镯……”
此言一出,女子们这片席间诡异地安静了一瞬。
所有目光齐刷刷聚在江莳年身上。
沛雯的手则在桌子底下扯了扯穆月。穆月嘴上在说话,心里其实也有那么点儿酸了吧唧的感觉,但更多的是一脸自豪,她家子琛哥哥就是宠爱王妃嫂子,怎么了?!
穆月说话有多耿直,江莳年是领教过的,但也不觉有什么,“直球凡尔赛”罢了。
半晌。
兵部林尚书的夫人率先感叹说:“我家那位别说买什么礼物了,平日能过问一句后宅之事都算难得。”
“我家那位也是……”
“还是定王妃有福气啊。”
“可不是嘛,定王年少,瞧着冷心冷面,不想原来是个难得的体贴人……”
“哪里哪里,我家王爷比较闲罢了。”江莳年接话时唇边不自觉带了笑,顾盼间神采飞扬,嘴巴也跟抹了蜜似的:“姐姐们才个个都是有福之人。”
言罢挑着每个人的特征,要么衣物首饰,要么容貌,要么气质给走心地夸了一通,商业互吹嘛,问题不大。
对于那些阿谀奉承或有心巴结的,江莳年也都面带笑意颔首回应。非但没有丝毫“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冲喜王妃该有的拘谨,反而大方极了,举手投足间慵懒随性,笑起来能暖到人心窝子里,很快便和女人们打成一片。
许是如今在某些方面有了底气,江莳年不再像曾经出席宫宴时那般默默无闻,一心想着降低存在感,而是下意识融入这个书中世界。
她嘴甜,长得好看又会卖萌,就还意外挺受欢迎的。
席间氛围一片和乐。
不过也有两位在状况之外。
一是太傅之女何月姣,盯着江莳年时白眼都快翻上天了,但也就小女儿家那点飞醋,吃得还连个身份都没有,给江莳年看得挺乐。
另一位则是晏承钊的正妻——董相之女董盈盈,京中出了名的草包美人,江莳年从别人的称呼里得知她的身份,左右也算认识了。
不过从她家瑜夫人提起帛衣坊开始,董盈盈就面色不善,像是委屈又像怄气,此刻更是直接甩手走人了。
瑜夫人连忙跟了上去:“姐姐这是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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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刻钟前,二楼廊道一角,一道阴冷的视线落在江莳年身上,正是四皇子晏承钊。
他摆手召来随侍:“看到那身披狐裘氅衣的女子了?”
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随侍了然颔首。
但还是低语道:“此番谢家喜宴,四下人多眼杂,还望殿下三思?”
“要的就是人多眼杂。”
晏承钊眯眼,皮笑肉不笑地嗤了一声:“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去吧,寻着机会了,给咱们定王殿下送个惊喜。”
近年来夺嫡之争,晏承钊一心想要扳倒太子晏泽川,却屡次在晏希驰这里碰过不知多少回钉子,不想这人如今都残废了,还能于不久前的瑜洲一行咬他一块血肉下来。
为搞晏希驰,晏承钊可谓花了不少心思。
前有瑜洲官道时的密林箭雨。
后来无意间得知被晏希驰斩杀的覃国大将郝烈之遗女郝雪衣,秘密潜入大寅京都,带了人马想寻杀父仇人,他便安排人手在其中牵线搭桥。
不想果真女流之辈,沉不住气还蠢得要死,竟在定王府门口便暴露了行踪,便是晏希驰带江莳年从长乐坊回家的那日。
如此一来,利用覃人除掉晏希驰的计划失败,非但如此,那郝雪衣的人马还给皇权特使一锅端了,到现在还按覃人细作的罪名给关在刑部大牢里。
基于晏希驰迟迟不将人处决,便如从前那闻人杰一般,据说到现在还留了口气,晏承钊直觉有异,便在背后推手,令部分朝臣联名上书晏希驰与覃人勾结,意欲不轨。
正常情况下,这种事即便没有确凿证据,于皇帝老子的疑心来说,宁可错杀也必然不会放过。
结果皇帝老子怒而驳斥,明面上虽未提及晏承钊,却转手卸了他手里一项顶好的差事,可把晏承钊气得咬碎了牙。
小的时候晏希驰入宫伴读,一副阴沉又孤僻的嘴脸,瞧着人尽可欺,不想无论文武,样样优秀过他们这些皇子,那时起皇帝老子便对其偏爱有加。
晏承钊不懂。
说好听点是皇亲国戚,他还得喊声堂弟,说难听点不就一自幼被扣在京中的质子罢了,他晏希驰凭什么配得如此殊荣?至于战功,晏承钊自认为如有机会,他并不会比晏希驰差。
出于幼年和少时的无数龃龉,以及如今的利益对立,晏承钊只要一日未曾放弃那个位子,身为太子党的晏希驰便一日是他最大的阻碍。
他原本想过,他这位堂弟曾经身为皇权特使指挥使,树大招风,仇家遍地,稍加利用便能掀起风浪,结果那些仇家们每每嘴上附和,真要动起真格,竟个个成了缩头乌龟——这也是晏承钊为何会冒险利用覃人的原因。
而今,基于皇帝老子的偏爱,怎么也无法将其撼动,晏承钊打算换点花样玩儿。
就拿定王妃开刀好了。
顺便嫁祸在谢家人头上,离间谢渊和晏希驰之间的关系,让太子堂的人自起内讧,可谓一举多得。
“可是殿下,咱们何需亲自动手?”
“废物。”
不知想到些什么,晏承钊低骂了一句,瞬间更来气了。
话说前段时间,“定王宠妻”的传言便是晏承钊派人放出去的,为的就是想让那些一心盼着晏希驰不得好死的人能加以利用,自己又不沾手。
刚好那半个月里,定王妃人在娘家,又常日在外流连,可谓下手的最好时机。
结果行动是有人行动了,譬如左都御史孙长平,镇北候等,然而这些废物别说掳人搞事了,连那女人身边一个暗卫都打不过。
“一切按照原计划,务必把谢家人牵扯进来,看情况给覃人那弄来的东西也用上。”晏承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