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内的马车再度启程,路过季念时,缓缓停了下来。
侧窗的车帘被掀起,季念怔怔地望着上面的人:“大姐姐?”
季盛兰没好气道:“怎么,还要我下马车请你进去?”
她别扭地睨着季念:“上回你在觉春楼替我挡酒,我这人不喜欢欠别人的,就当是我还你的。”
季念不知自己是怎么再上马车的,只记得她说完那句“多谢大姐姐”后,怎么都没压下的嘴角。
***
荀府,书房。
谢执站在荀世俞案前:“您是故意为难她的。”
荀世俞冷哼一声,翻看着手中的文书:“子卿,你从不曾以这种态度同我说话。我不认为她能带来什么,但至少,老朽给过她机会了。”
谢执默了默,道:“先生明知她不可能赶得回来,却还是要她在今日将她能给出的东西带到您面前,算何机会?”
荀世俞:“我没有逼她,是她自愿。”
“可――”
荀世俞抬手,打断了谢执。随后他叫来一个下人:“什么时辰了?”
“回大人,刚过子时,”那下人瞄了谢执一眼,“季家小姐应当是……”
“嗯,回不来了。”荀世俞说道。
谢执皱眉,挡在书房门前。
“明日是上朝之日,你难道要我在这里不眠不休等到半夜?”荀世俞鹰眼扫过谢执,“就像你一般,明知不可能来却还要等。”
那下人是跟着荀世俞的老人了,眼看着师徒二人闹得这般僵,也不好说什么,只默默绕过谢执,提荀世俞打开了门。
可门被打开,里面和外面的人都惊了一下。
“季……季三小姐。”那下人看着外头气喘吁吁的人,又夷由地望向荀世俞。
荀世俞显然也是没有想到她能够按时赶回,面色僵着,没有说话。
季念是禁不起跑的,尤其是禁不起这样几个时辰的折腾,迈过门槛的时候人一晃,差点便倒了。
谢执扶住她时,心都是揪在一起的:“令令。”
可季念只是对着他摇头笑了笑,明眸善睐的,一晃眼就好像是两人最好的那时候。然后她走过他,低头,向荀世俞双手奉上她手中的东西。
荀世俞没有接:“这是何物?”
季念:“觉春楼的地契,与我的上书。”
谢执上前一步到她身旁,被荀世俞拦下:“何意?”
季念仍低着头:“觉春楼乃庆熙大街最繁华的酒楼,若是夸张一些,说能日进斗金亦不为过,而今我恳请将觉春楼充为公家所有,只要太傅大人愿意出面,您定能有办法保住谢执的官职与他今后的仕途。”
闻言,荀世俞蹙眉,有稍许的停顿。
“这便是你四年后能给他的东西?”他由着季念抬着手,道,“可若没有你,那些本就是他的。”
季念依旧举着,可头却抬了起来:“不是。”
眸中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那话分明是要对荀世俞说的,她却转过了头,直直地看向谢执――
“我爱慕于他,我愿一无所有,以一腔孤勇,赠予我此生最钟情之人。”
第44章 轻拍
季念那句话说完, 荀世俞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呼着重气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他步履僵硬地越过了季念, 走前,对跟着他的老仆从说道:“把东西拿上。”
闷热的夏夜,只剩两个人的屋子里, 满心满眼都被一个人占据。
季念望着面前人笑了开来,明朗, 自在,然后牢牢地握住了谢执的手。
如鼓的心跳中,她看到谢执的嘴动了下, 她很努力地去听,不过可惜,在她听清楚前,人直直地倒了下去。
***
季念发烧了,一烧便是意识不清,醒都醒不过来。
她好像听到有人喊自己, 闭着眼使劲儿想动, 又动不了。不知道是不是做梦, 但总之她入目只能看到乌漆嘛黑的一片,怪可怕的。
不过好在, 梦里老有个影子跟着她,形影不离的,她怎么都碰不着那影子, 但她一回头, 那影子又总是在的。直到她走到一个悬崖边上, 突然发现身前是深渊, 身后的路也成了深渊,无路可走之时,那个影子突然冲到了她的前面,纵身便跳了下去。
那瞬间,影子突然变成了一道明晃晃的光,温暖通亮,她不顾一切地伸出了手――
感受到了那道实实在在的温度。
被突然握住手的人怔了下,而后沉声问道:“醒了?”
季念头一阵疼,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望着自己在梦里好不容易才抓住的光,喃喃开口:“谢执……?”
谢执手背试了试她额头温度,紧敛的眉头才稍微松下些:“怎么?睡了三天认不得我了?”
季念稀里糊涂还在想为何谢执的语气听上去不太好,可一听后半句,她稍微清醒了点:“三天?我怎么会睡这么久……嘶。”
冰凉的帕子贴到额上,季念下意识缩了一下。
“别动。”
季念又挪回了原处。
谢执把浸过冰水的帕子覆在她额上,而后一言不发地替她掖了掖被角。他在水中浸过的手也是冰冰凉的,触到她脖子上的嫩肉,激得季念一打颤。
他似是也注意到了,皱了下眉,手在自己脖子上温了温,又去掖另一边的被角。
趁他动作时,季念才注意到,她正躺在自己的屋里,他们回到城外的小宅了。
察觉到他的情绪似乎不太好,季念忍着一身热,再次试探着搭话:“卿卿,我们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等了等,没见他答话,她又喊道:“卿卿?”
谢执端起一杯茶,手指沾了杯中的水,低垂着眸点在她干燥的唇上,依旧没说话。
季念被他搞得不自觉地抿了抿唇,碰在他指腹上,像是轻轻吻了一下。
谢执手上的动作顿了下,季念只觉身上更热了,终于噤声不言了。
床上躺着的人安分了,谢执冷冷一眼后,终于道:“因为跑了一身的汗着了凉,七月的盛夏,头一晚烧得比火炉子都烫,连意识都不清了,你能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吗?”
其实季念是不知道自己发热的,但醒来见到这阵仗,再听他说自己睡了三日,也大概有数了。
她张张嘴,边琢磨怎么答,边忍不住探出一只手来散热。
谢执坐在床边看到,很快把她的手塞进被褥中。
触到她那还有些烫的手,他板着的神情便耐不住都散了。再开口时,那话里说不清是气还是心疼:“你知晓自己在做什么吗?那么几年的心血说送出去就送出去了,季令令,我以前知道你有能耐,倒不知你这么有能耐。”
他弯着腰,两人离得极尽,彼此的呼吸都听得见。
一个季念盯着他掀了几下眼皮,默了默,还有点委屈: “总算不凶我了。”
不少人说谢执和季念像,其实这两人是真有些像的,比如谢执,便也不是个有脾气的人,他所有的情绪,全都是被一个人勾着的。
从那夜听到她绝不会回头的心意,到她就这么突然地倒在自己面前,再到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到底放弃了什么,那些气恼根本就不是对着她的,是对他自己。
所以季念一软声,谢执紧绷的肩头忽地便松了下来。他在她额角靠了下,低低地道:“我不该凶你的。”
又细又轻的,气息扑在季念的耳边,痒痒的。
她心也跟着痒,呢喃道:“其实我还留了一手。”
谢执抬起头。
季念闷在被褥里发汗,只偏偏头,“在我枕头底下,你摸摸。”
谢执探手,果真从她枕头下面摸出几张纸。他摊开:“地契?”
言罢,他又仔细看了一眼,发觉这几张地契都是明顺城几处极好的宅子,价值不菲。
“这是我手里最好的几张地契,够我再开一个觉春楼的了,”季念想到什么,有点不好意思,“这些是我之前要送人的,那会儿没送出去,就单独抽出来压在枕头底下了。昨夜回来拿觉春楼和其他几处地契,倒把这给忘了。”
她睡了三天,回来拿地契已经不是昨夜的事了,但谢执没去纠正,而是问道:“送人?”
季念盯着他,半晌,移开眼:“那会儿谢府被收走的时候,我找出来的。”
原想送谁的,哪里还用多说。
谢执看着手里的地契不知怎么发了会儿愣,半天也没说话。
有些话自己说出来,总觉得有点矫情,季念耳后跟着发热,扯开话题:“我饿了。”
谢执回过神,折起地契:“我熬了点粥。”
病着的人难得使了个性子:“可是我不想喝粥。”
谢执:“想吃什么?”
季念:“我想吃桂花糕。”
谢执把地契塞回她枕头底下:“我先把粥端来给你,然后我去买桂花糕。”
闻言,季念赶紧叫住了他。
她刚就注意到成二不在,多半又是被他遣走做什么事去了,她半坐起来,拉着他:“我就这么一说,还是算了,别特意为了给我买桂花糕进城了。”
谢执本是没什么表情的,可听完她的话,他突然滞了瞬息,回过头。
季念以为是自己突然从床上起来,他又生气了,刚想躺回去,却被他裹着被子抱住了。
她动弹不得,就这么被谢执抱着,头埋在他胸前。
然后,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季念,你不是什么影子,你就是我心中最好的那个,和你是谁,是何种地位,都没有关系。所以你想要什么,我便愿意给你什么。”
他顿了顿,“把这四年没能给你的,都补给你。”
***
季念这病一病就是好几天,这好几天里,荀世俞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
但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再到成二都从城里回城外宅子里了,季念觉得,荀世俞那边十之八九是稳的。
其实这些日子季念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主要是谢执偏是不让她下床。自她病了这些天,除了治热寒的药,补气的药亦被喂了不少,算是好好养了一阵。
可季念日日躺在床上,着实是有些不自在。
但耐不住谢执一个眼神,她又觉得躺床上再被照顾几天也不是不行。
这日,季念算着剂量,喝完药后,把碗递给谢执:“明儿是不是不用喝了。”
谢执睨她一眼,没吭声。
默了默,季念问道:“你是不是还给我开了新的补药?”
闻言,谢执才淡淡应了一声。
“……”季念憋着嘴里的苦味,有些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我懂了。”
谢执:“懂什么了?”
季念:“你就是这么补给我的。”
莫名带了点小女子家的控诉,谢执低低地笑了下,给她嘴里喂了块饴糖:“这样行不行?”
季念含着糖,不说话,含到甜味在嘴里散开来了,才温温吞吞地躺了回去,就露了张脸和捏着被子边沿的手指。
谢执伸出手,握住她露在外头的手指,在她指甲的月牙上轻轻蹭了下:“喝完这次的便不喝了。”
季念捏了捏他的食指。
谢执勾勾唇角,拿着药碗直起身,刚要出去,季念忽地又拉住了他。
谢执坐回去:“嗯?”
季念拉着他袖子又往前了点。
待到他顺着她压下半个身子,她眸子清清亮亮的,问道:“我突然想起个事儿,那回我晕倒前,你是不是和我说了什么?”
第45章 爱意
最后, 谢执反问了一句季念是不是真的没听到,季念点了点头,就见他淡淡地应了一声, 端着药碗便出去了。
于是季念的好奇心便更强了。
几日后,谢执在院中给那颗腊梅树浇水。前段日子他们在益滁,成二便把身边带着的小孩放了进来, 每日照顾着这颗腊梅树。
这腊梅树本就被谢执养活了,到了此时, 都抽了枝长了叶,怎么都看不出原先枯死的样子了。
季念从屋中晃到他边上,纤指忍不住在枝条上抚过。
谢执微侧了个头:“起这么早, 不再睡会儿?”
季念把手臂伸到他面前:“睡了那么多天了,你瞧我手上,骨头都见不着了。”
谢执笑笑,腾出一只手在她手腕上虚握一下:“挺好的,好看。”
季念脸红了下,收回手故作镇定地移开目光:“你的意思是我以前瘦时不够好看吗?”
谢执弯腰舀了一勺水, 答得很快:“也好看。”
季念天生肤白, 五官又生得出挑, 她不算是爱打扮的人,可那些素淡的衣衫亦不曾让她的一颦一笑失了色。不过季念对自己的容貌没什么自觉, 她不觉得自己这张脸有旁人口中那么夸张,也不喜欢那些男子盯着她看的无礼视线。
如今听到谢执这般不知是哄她还是真话的回答,她突然问道:“那你对我是见色起意吗?”
其实谢执不回答, 她也知道答案。
不过就是没忍住想为难他一下, 想到他被难倒的无奈模样, 季念悄悄弯了弯唇角。
谁想谢执也没看她, N杓中的水慢慢浇下,又笑了笑:“我也不知,发觉起意的时候便觉得你哪里都好了。”
季念藏着的笑顿了下,然后在对上谢执转过头的眼神时,没屏住嘴角。
成二刚收拾完从谢执的屋里出来,见到两个人对着颗木头也能勾出点说不清的气氛,眼观鼻鼻观心地快步走了过去。
季念余光瞥到成二,弯着眼又笑了会儿,道:“我怎么觉得成二越来越不待见我们两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