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搬迁来京城,一是因为徐晏温要准备明年的会试。二是因为,徐晏温这一支只有他和一个寡母,和远在山东的徐家主支实在不对付。
红霞布满天边的时候,门房被一阵马蹄声惊醒,响亮的大喊道:“少爷回来了!”
不多久,家里的人都涌上来了,挤在距离门不远处探头探脑,“少爷这是又去赵大人府上了?咱家少爷真是赵大人的得意门生啊。”
徐家帮佣的几个妇人对徐少爷都很好奇,但是没有敢太靠近,因为听说徐少爷似乎过分爱整洁了些,连他的日常起居,都只许一个从小跟着长大的小厮伺候。
小厮许安上去牵马,然后落后半步,把刚刚下马的黑衣少年让在前面,徐晏温黑眸一扫,薄唇里还没有吐出什么话,围着想要看他的几个妇人就觉得凉飕飕的,自觉的去各忙各的了。
他的靴子敲在地上,一只修长的手放在腰后,顿了顿,迈着平稳的步子往里走,仪态很是贵气。
许安把马交给旁人,沉默寡言的跟在徐晏温后面,半响才禀报道:“曹家姑娘今天来闹了一场,说死也不会进咱们家的,少爷……婶娘很生气,让你一回来就去找她。”
徐晏温说知道了,他身上没有一粒尘埃,却还是觉得风尘仆仆,拧着眉头换了身衣服,这才觉得浑身都舒展了,再调转方向去了后院。
走进屋内,许氏正在做一件中衣,许氏绝不是养尊处优的贵夫人,她的手指有些粗糙,身子也佝偻着,年近五十了,眼睛也浑浊的很。穿了一身老气的棕色,知道儿子来了也不抬头,反而将旁边的银镯子推了推。
徐晏温垂目,就站在门前,低声喊了声:“娘。”
许氏一肚子的火气,就跟一拳打在棉花上,她恨恨的说:“是你把这东西给的曹姑娘,让人家以为咱们是个小气鬼,死也不愿意嫁给你的?”
她说的这东西自然是曹雨薇退回来的银镯子,刚拿回来的时候吓了她一跳,这东西是许氏早些年戴过的,成色不好,加上时间太久,已经变形和失去色泽了,如今也不戴了。她自然不可能把这个送给曹家姑娘。
细想想才知道,是她的好儿子搞的鬼,许氏虽然知道徐晏温对曹家的那个姑娘不太满意,可让她为难的是,徐晏温就没表露对谁满意过。
徐晏温这才走上来,点了蜡烛放在许氏旁边,让光线变得稍微亮点。他笑的轻松,俊俏的脸无可挑剔,稍显一点锐利,“可不是我干的。”
许氏早就不需要自己做针线活了,可还是习惯着在手里摸点什么。
“那就是你叫许安干的。”许氏疲倦的看着徐晏温,所有情绪化为浓浓的担忧,“亦年,曹家姑娘你不满意,咱们再挑好吗?若是等到明年,你叔父进京,又要拿着你的婚事做文章,你不烦,我都烦了,且到时候,更不会有你满意的。”
她口中的叔父是亡夫的弟弟,多次试图以侄儿的婚事谋利,闹的不欢而散,而几个月后,他就会从地方上调回京城。
徐晏温的表情逐渐僵硬了,一直保持的浅笑出现了一丝裂痕,他真的,真的也被烦怕了。
徐晏温暂时屈服了,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既然如此,那还是再找找吧。”
许氏满意的笑了笑,这时候脸上又浮现几分痛楚,手去搬动自己石头一样的双腿,被徐晏温发现,徐晏温让许安去打了一盆热水,将母亲发肿的双腿放进里面,不厌其烦的揉搓起来。徐晏温乌黑的头发用一根红发带束起来,黑眸中神色淡淡的,刚长成的身子已经有了成年男子的姿态。
许氏体寒,又上了岁数,时不时的就双腿发木,每每都要用热水浸泡才能恢复知觉。
这对他们,包括守在外面的许安都是司空见惯的事了。
没多久,徐晏温忽然说话了,嗓音低哑,“我恐怕没法和外人一起用膳,还有,在一张床榻上同眠。”
话音刚落,许氏看着徐晏温的脸上就露出来微妙的怜悯,“自己的妻子怎么能算外人?我还当你长大了。等娶进门了,你得了妻子的好了,那些臭毛病就自然没了,行了,你去温书吧。”
徐晏温确实是有一些臭毛病的,比如他过分的注重干净,从来不和旁人一起吃饭,若想到会有旁人的唾沫落在桌上,徐晏温便不会动筷子了。
他辞别许氏,刚一出来就开始沉着脸,回到书房去看书。他从赵次辅那里得到了一本孤本,赵次辅是他的半个老师,因为徐晏温乡试的主考官便是赵次辅派系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夜幕四合,徐晏温后背出了细汗,几缕碎发落在额头上,才显出来几分少年人的随性。手缓缓翻阅书籍,思绪亢奋,眼眸也熬出了腥红的血丝。
算起来,他已经三天夜里都没怎么合眼了,这也是他的臭毛病,睡不着。
眼看天都要有亮光了,徐晏温这才不得不躺下,强迫自己入眠,可越想睡,就越难以睡着。辗转反侧了一会后,他忽然想到之前和母亲的话,冷不丁的笑出了声。
若是和一个女子同床共枕,他这样翻来覆去,恐怕猪也睡不着了吧?要怎么办,只能不过夜,不一起用膳,努力的相敬如宾,再每月分配出一些时间,用来……绵延子嗣。一旦设想这样的夫妻,徐晏温难以控制的觉得可笑。
在脑海里嘲笑了一番,徐晏温沉浸在杂乱的思绪中,奇怪的沉沉的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府记.嫁妆几何
半月后,这天艳阳高照,沈家的下人捧着竹框,摘下果树上已经熟透的柿子。
这已经是曹家人第三次上门,期间经过钱夫人和沈老爷的多次思考,最终决定忽略沈春娴的意愿,把曹家的婚事定下来。
日头倾斜,刺眼的阳光透过镂空的窗,照在沈春娴睡的香甜的脸上,凝白的胳膊遮住眼睛,脸颊印出来几道红印子。
砰砰砰——
常妈妈气喘吁吁的抡起胳膊敲窗户,踮脚往里喊:“五小姐,起来吧,你曹家的手帕交来了,快起来吧,太阳都照到头了。”
喊了半天,沈春娴才悠悠醒来,怔怔的坐起来,一副魂还没回来的模样。
这个小院里,沈春娴的两个贴身丫头正默默的看着常妈妈气急,不过,沈春娴能睡到大中午,明显也有她们两个纵容的原因。
沈春娴扭头,乌黑的秀发简单的束了一下,整齐的落在单薄的肩头,细声细气的说:“哦,常妈妈,是锦心自己来的吗?”
锦心是曹雨薇的字。
常妈妈笑的一脸喜气:“是和曹家老夫人、曹二少爷、曹家大少奶奶一块来的。下次再来,就是下聘了。”
沈春娴拖拖拉拉的起来洗过了脸,喝了一碗莲子粥,在常妈妈的催促下,收拾妥当便去找曹雨薇。
因着钱夫人表明了想要结亲的想法,两家人亲近了不少,这次见面不如上次那么正式,沈春娴刚走到门口,就被眼尖的曹雨薇拉住,兴高采烈的到一边。
“霜霜,我二哥去徐家闹了一顿,把那个破镯子退回去了,扔下两个元宝,还羞辱了徐晏温的老娘,这下他们肯定不敢再答应我爹,我不用嫁到徐家了!”
沈春娴便对素未谋面的徐晏温,以及他的老娘报以同情,这种情绪被曹雨薇敏锐的捕捉到了,她立刻就要生气,但下一刻生生忍住了。
曹雨薇拉着沈春娴的手,眼帘往下,遮住眼中的思量,“真没想到,以后我都要改口叫你嫂嫂了,你是要嫁进我家的,可我的前路还不知道怎么打算呢。”
沈春娴表情忧郁,她也没想到好友的二哥长成这样,早知道当初就咬死拒绝,现在到了钱夫人这里,不知道触动钱夫人哪根筋,钱夫人居然怎么看曹二哥怎么好。
多说无益。沈春娴觉得自己的前路也十分灰暗。
曹雨薇:“你戴的这对攒丝石耳坠真好看,我二哥给我打了一对金簪,给我添妆的……不过我爹清廉,我的嫁妆也拿不出手。先不说这个了,霜霜,你、你的嫁妆有多少啊?”
沈春娴对好友没有防备,更不知道曹雨薇的心思,照实说了,让曹雨薇大吃一惊。
“就是我娘留下的那些,这些年也挪用了一半,贴补了我的舅舅舅妈,出嫁时家里会再给一些,但按照我之前出嫁的姐姐们的情况看,也不会有多少。”
沈家有四个女儿,只有沈春玉一个是钱夫人生的,沈春娴和两个姐姐同样不是一个娘生的。
嫁妆的多少,先得看娘是谁,娘当年的嫁妆分些出来给女儿带走,再加上家里给的、长辈添的,这些都和家里的宠爱程度挂钩。
比如钱夫人亲生的女儿沈春玉,钱夫人从几年前就开始给沈春玉攒嫁妆了,江东带来的嫁妆再分小半给沈春玉,剩下的留着给自己和儿子。沈老爷再出一笔,沈春玉的外祖母也要添妆,这样的嫁妆就十分丰厚,出嫁当日脸上必定有光。
然而沈春娴的娘出身不高,加上早死,没有时间给女儿攒嫁妆,留给沈春娴的嫁妆便也零零落落,沈老爷不待见沈春娴,公中出一笔和两位庶姐一样份例的就不会再上心,又没有亲戚给添妆,显得寒酸了很多。
这样的嫁妆,和曹雨薇的设想有着巨大的差距。
曹雨薇惊愕的张大了嘴巴,声音变了调,“沈春娴,你没骗我吧?”
沈春娴皱着眉头,“我骗你干嘛。”
曹雨薇魂不守舍的钻进了房间里,坐到曹老太的旁边,低声和曹老太说了几句,曹老太便也惊愕的朝着沈春娴看了过来。
沈春娴后知后觉的察觉到了她们对嫁妆的在意。
……
沈春娴想的没错。
事实上,曹家曹老爷官职不高,但年事已高,职位本就没油水,他又快到了卸任的年纪,更不会有人瞎了眼的去贿赂他。维持着一家人日常的开销已经勉强,时不时还要靠着女眷做活贴补。
想要什么好的东西,更是没钱,内里过的十分清苦。
而等曹老爷卸任后,现在的生活必定无法维持下去,曹家人当然要早作打算,因着曹雨薇和沈春娴是好友,就自然而然的打上了沈春娴的主意,想要吃沈春娴的嫁妆。
沈家高门大户,在曹老太设想里,嫁妆自然一大堆,又能走沈老爷的路子给儿子往后做官铺垫。唯一不好的就是沈春娴似乎有什么毛病……会突然的睡过去。
但若不是这样,沈春娴这样出身的小姐,是不可能落到她家里去的。曹老太心里明白的很,便极力想要娶到这个儿媳妇。
“就那么点嫁妆?你真听清楚了?”曹老太愣住了,不信邪的盯着曹雨薇,“许是人家和你说笑的,你这猪脑子,怎么什么话都信。”
曹雨薇咬牙,压低了声音,“娘,霜霜没那个心机,她说那么多,八成就是那么多!肯定是霜霜的嫡母,故意想让霜霜难堪,不给她应有的嫁妆。”
话音刚落,曹老太便扣上茶杯,怒视着上首的钱夫人。
“我在这赔笑脸赔了半天了,捧着她顺着她,合着她暗中使坏心呢,呸!什么江东钱家,和市井小民有什么区别,克扣庶女的嫁妆,气死老娘了。”曹老太低声咒骂道。
钱夫人还不知道自己被泼了一桶脏水,对着曹老太暗含怒气的目光,有些莫名其妙。
曹赫延默默坐在一旁,此时也发现了母亲和妹妹的古怪,曹雨薇凑近他耳边一说,曹赫延便也拿难以置信的愤怒目光瞪着钱夫人。
既然嫁妆太少,是万万不能这样过门的,该赚的没赚到,就是亏了。
因此曹老太忽然转变话锋,便的不好相处,挑三拣四起来,钱夫人原本以为今天能定个大概的日子下聘,没想到越说越远了,甚至听出了曹老太的后悔。
钱夫人心急,脸上依然维持着笑容,“如今孩子们也不小了,该定的还是要赶紧定下,别耽误了时间。”
曹老太点头,脸色不太好,“我对您家里的五小姐,自然是百般喜欢,只是家中清贫,五小姐到了我们曹家,生怕过不惯。”
钱夫人不知道她在弄什么幺蛾子,诧异的挑起来眉头。
曹老太:“五小姐低嫁到我们曹家,到时满城的人都能看见沈家女儿的金贵,我昨天一想,真是曹家祖坟冒青烟了。下聘的事,我已经同老爷说了,典当些物件,必须要风风光光的下聘,才能匹配的上沈家女儿的金贵。”
钱夫人把沈家女儿的金贵这几个字在嘴里咀嚼了一遍,再看常妈妈挤眉弄眼的给她使眼色,顿时气血逆流,眼前猛地发黑。
曹家这个老妇,不断的绕弯子,原来是嫌弃小五的嫁妆少!
她把沈春娴嫁给这个奇丑无比的曹二郎,就是对曹家天大的恩赐了,沈春娴再不济也有一副好皮囊,曹家这群天杀的土匪还得寸进尺!
往后逢年过节,曹二郎这个女婿出现在她操持的家宴上,那副尊容,简直是是对她的一种侮辱。她钱家的声誉,和沈家的声誉,都毁于一旦。
曹家想求娶沈春娴,再也不可能了。
钱夫人从喉咙里挤出来两个字,“送客。”
两家面子上都不好看,自然都谈不下去了,曹老太沉默不语的站起来要走,没想到曹赫延还冷冷的对着钱夫人说了句:“毒妇。”
曹家人乌泱泱的走了,沈春娴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看样子和曹家的事好像是黄了。
她也进不去钱夫人这里,直接被常妈妈拦下了,常妈妈笑的勉强,“夫人头疼,正难受呢,五小姐回去吧。”
沈春娴便调转方向,往自己的小院里走,在园子口遇见了沈春玉。
沈春玉就是钱夫人亲生的那个,排行六,今年十四岁,正在长个子,原本圆润的身体有点瘦起来了,介于孩童的可爱和少女的明媚之间。一边搓着手腕,看样子是才练完字。
沈春娴和她关系比较平淡,但是两个姐姐现在都出嫁了,因此和沈春玉打交道就很必要了,毕竟也没得挑了。
沈春娴便停下来说:“玉娘,好久没和你说话了,上我那去吃点心吗?”
沈春玉像是没想到她会和自己搭话,慌了一瞬间,故作平淡的扬起头,却隐藏不住眼里的期待,“哦,五姐啊,有上次做给大姐吃的那种点心吗?”
沈春娴说:“好巧,有。”
待沈春娴转身,沈春玉便高兴的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的充当尾巴。
第5章 府记.沈老爷开库房
傍晚,沈老爷在同僚那儿小酌了两杯,带着淡淡的酒味回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