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被卷进灾厄的暴风雨,纵使能从暴风雨中再次走出,也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人。[1]
对郁墨淮而言,走出暴风雨后,这些年的生活,也不过是拖着残缺的灵魂,得过且过。
他留下了荒芜破败的庭院。
因为这也是一件,提醒他曾经多么软弱无能的铁证。
可是,现在不同了。
有一个女孩,会牵着他从乌云里走出来,在阳光下跑步。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报。
只好送给她,许许多多清丽又坚强的花。
郁墨淮微微仰起头,看向最高处的花枝。
光叶白兰又名深山含笑,是国内特有的常绿乔木,最高能长到二十多米。
园内栽种的这些远没有那么高,可繁茂起来,依旧有大半枝叶朝晴空伸展。
清雅孤寒,只可远观。
在摇曳的冷香里,温雪瑰也陪着他一起抬起视线。
而后便遥遥望见,园内最高的那棵树,倾吐着含苞待放的花枝,伸进了二楼半开的窗子里。
“那一间屋子……”
郁墨淮狭长双眸微微眯起。
少顷,眸色蓦地稍亮,似陨星划过流光。
“是我妈妈的卧室。”
温雪瑰牵起他的手,依偎在他身旁。
“花很快就要开了。”
“等到那个时候,一定会非常漂亮吧。”
-
洋房内一切如旧。
这里残存着郁墨淮十三四岁时的一切生活痕迹。
也遗留下了种种碎片,能拼凑出三十岁出头,生命即将行至终点的季汀竹。
“她是个很有诗情画意的人。”
郁墨淮温声回忆着。
“在那个手机还不流行的年代,她每周都会自己做一顿饭,漂漂亮亮地摆盘,然后用相机拍下来。”
“打开她的相机,就像打开没有字的朋友圈。”
他缓声诉说着这些往事。
全然不记得,上次敢想起它们,到底是何年何月的事情。
温雪瑰静静地聆听着。
从第一次见面,在佛罗伦萨的咖啡厅里,听艾伦提起他的母亲时——
她就明白,这是他心底最深处的隐伤。
可此时此刻,看着自己面前,轻声叙述的郁墨淮。
她确实感觉到,比起那时,有什么东西已经发生了改变。
她视线温柔,似画笔般仔细,缓慢地扫过他的唇,鼻梁,而后,继续往上。
然后,她发现了答案。
是眼睛。
仇恨与戾气,都从他眸底退却殆尽。
只剩下一抹,厚重的,温馨且伤感的怀恋。
“无论什么报复或宽恕,都比不上遗忘更有效。”[2]
温雪瑰想起这条,一直躺在他朋友圈顶端的诗句。
便轻轻念出了声。
闻言,郁墨淮自嘲般扯了扯唇。
他本就生得骨相深邃。此时眸色愈发幽黯,似晕开清苦的墨迹。
他视线微抬,看着面前的女孩,轻声开口。
“你知道,这么多年,我最恨的人是谁吗?”
温雪瑰知道。
不是郁长明,不是宋玉霜,也不是宋殊。
“是你自己。”
“是。”
“是我自己。”
他唇畔那抹自嘲的笑意,愈发加深了几分。
可注视温雪瑰时,眸间又掠过一线,令她揪心的欣慰。
少顷,郁墨淮复而垂下眼睫。
睫羽漆深,掩住了其后跃动的光点。
“我最恨我自己。”
“为什么没能保护好她。”
释怀的起点,首先是要直面一切。
回忆的黑匣终于被打开,无数句梦魇的呓语,暗潮般向外涌出来。
郁墨淮紧紧地蹙着眉。
尾音颤抖,浸满了痛楚的无可奈何。
“自从她走后,无数个噩梦里,总是有一个声音在问我。”
“为什么,没有鼓励她早点离开郁长明。”
“为什么没有能力赚钱,送她去更好的医院。”
“还有一开始。”
“为什么要在那么不合时宜的时候,来到这个世界。”
就是这无数句为什么,让他变得城府深沉,阴郁偏执,不择手段。
即使被千夫所指。
他也不想再那么无能为力。
温雪瑰拼命忍住眼泪。
如果她也哭,面前的男人便会再次封闭内心,优先照顾她的感受。
所以,她努力遏制着哭泣的冲动,连眼眶都忍得酸痛了,也没有掉下泪水。
只是安静地环抱着他的肩膀,一遍遍地、清晰地重复着,那些早就应该有人说给他听的话。
“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所有事。”
“这些都不是你的错。”
她紧紧地拥抱着郁墨淮,由于太过用力,蝴蝶骨愈发清晰地浮现在背上。
仿佛下一秒就能化为翅膀,穿过漫长的时光,去拥抱那个十四岁的少年。
不知过去多久,室内才响起一声幽黯的叹息。
“你记不记得,她的书桌前,有一只锁着的抽屉?”
郁墨淮轻声问她。
温雪瑰点点头。
“记得。”
“你说那里面,放着她生前经常翻看的东西。”
郁墨淮站起身,拿出那枚沾满灰尘的钥匙,仔仔细细地擦干净。
而后,递到她手中。
“你可以帮我打开这只锁吗?”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还有更新咩?
有的!=w=
[1]化用自:“暴风雨结束后,你不会记得自己是怎样活下来的,你甚至不确定暴风雨真的结束了。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当你穿过了暴风雨,你早已不再是原来那个人。”——村上春树
[2]无论什么报复或宽恕,都比不上遗忘更有效。——博尔赫斯
第72章 得见天光
锁头已经太久没有使用过了。钥匙一开始插进去, 怎么也转不动。
温雪瑰蹲下来,打开手机的手电筒,观察了一下锁头的内部结构。
花了一小会功夫, 才顺利地拉开抽屉。
抽屉里十分整洁, 叠放着一本带锁的日记, 几张照片,以及一些纸张。
底层铺着白色的柔软绒布, 零散地躺着几片干枯的花瓣。
她小心地将纸制品拿出来。
递给郁墨淮时, 日记正好在最上面。
看到褪色的日记封皮,他眸光稍动。
温雪瑰轻声问:“要打开吗?”
日记的翻页处, 挂着一把金色的小锁。与此同时,钥匙也正插在里面。
轻轻一转,就能打开。
可郁墨淮却摇了摇头。
他接过日记, 平整地放在身边。
“下次去扫墓的时候, 我会把它烧掉。”
两人坐在一起,翻看泛黄的照片。
季汀竹长得很美, 身段清丽,气质幽婉。
只是, 眉宇间总有一缕淡淡的愁绪。
“这顶帽子好好看。”
温雪瑰指着其中一张照片道。
郁墨淮回忆了一阵, 道:“这是我姑姑出去逛街时,给她买的。”
“她那时已经开始吃药了,药的副作用很大,一直掉头发。”
“也还是很好看呀。”温雪瑰道。
再往后翻,又看见了剪成一半的婚纱照。季汀竹穿着圣洁的鱼尾婚纱,手里拿着一束花。
还有她和家人、朋友的合影, 她抱着孩童的模样, 她阔别已久的故乡。
一直翻到最后一张。
揭开它的真容, 两人都怔了一下。
这不是照片。
是一幅画。
准确地说,无论从风格还是技巧来看,这都是一副儿童画。
可是,它的完成度很高,一种明媚的春日气息扑面而来。
画面色彩明丽,用油画棒涂抹出大片色块。
黑色的部分是一双狭长的眼睛。
浅褐色画出高挺鼻梁的阴影。
偏灰的淡粉色则是平直的唇。
笔锋极为流畅,和画中人的骨骼线条一样流畅、明晰。
在画中人的身后,摇曳着一片绚丽的春日花田。
“这是……”
郁墨淮看着画上的少年。
“我吗?”
他的五官轮廓,与自己极为相似。
可是,他从来都不记得,自己留下过这样一幅画。
况且,在那个年纪,他也从未露出过,如此无忧无虑的笑容。
郁墨淮长眉轻蹙,看向身边的女孩。
却见温雪瑰瞳眸轻颤,扫视了画作一圈后,视线定定地停在了右下角。
似是极为难以置信。
又似大梦初醒。
少顷,她莹白指尖轻动,指向右下角处极淡的痕迹。
这里以白色的高光笔勾勒,极为不明显。如果不特别留意,很容易错过。
女孩丹唇微启,语调轻轻发颤。
“这好像是——”
“我画的?”
在右下角的落款处,躺着一枚玉雪可爱、笔触稚嫩的小玫瑰。
刹那间,岁月尘封的记忆被再度唤醒,冲撞着她的脑海。
“竹子阿姨。”
她低低叫出这个称呼。
声音回荡在空气里,与十一年前的童稚嗓音相重合。
“我见过你妈妈。”
少顷,她才确定了这个事实。
“虽然只有一面。”
十一年前,她去公园写生,在喷泉旁遇见了一个,正默默垂泪的女人。
她那么美,却那么单薄,脸色苍白如纸。好像风一吹,就会落入水中。
温雪瑰只看了一眼,便极为放心不下。
双脚也像黏在了地,怎么也走不动。
少顷,季汀竹注意到她,极快地抹了抹泪,将手里的单子放进印着医院logo的白色塑料袋里。
她看着面前的陌生女孩,水墨般清雅的眉眼略微舒展,晕开一个安静的笑意。
而后,向女孩招了招手,递出一颗印着小动物图案的奶糖。
“阿姨,你不开心吗?”
温雪瑰问。
为了报答那颗糖,她从包里拿出画具,自告奋勇。
“我给你画一幅画吧,我画的人可好看了。”
她是兴趣班里得奖最多的孩子,全年级的同学都跑到班里来,央求她给自己画一张自画像。
半大年纪的孩子,心愿和允诺都那么真挚。真拿到了好看的画,便会猴儿一样在教室里上蹿下跳,高兴一整天。
而这些源源不断的正反馈,就是她最初的自信来源。
小女孩胸有成竹地拿出笔,比照了一下季汀竹的三庭五眼,甜声开口。
“阿姨,您真好看。”
“我叫温雪瑰,您叫什么名字呀?”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季汀竹在听到她的姓名时,眸光稍动,掠过一线极为隐秘的酸楚。
可那时,温雪瑰还什么都不知道。
只记得一句:“你可以叫我竹子阿姨。”
她点点头,在画纸的背面,一笔一划地写上:送给竹子阿姨。
然后将纸张翻过来,正要落下第一笔。
却被季汀竹拦住。
女人音色清丽,如浸在溪水里的蓝色绸缎,柔婉中带着苍凉。
“我已经没什么被画下来的必要了。”
“能拜托你,把这份礼物送给我的孩子吗?”
-
“……”
听完来龙去脉,郁墨淮眸色愕然,久久未褪。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思忖片刻,他自嘲地笑了下。
“也是。那时候,我已经离开郁家。”
在那个节骨眼上,不应再和温家的女儿有所牵扯。
季汀竹想必也明白这一点。
可缘分使然,她又不愿让这个善良的女孩失落。
所以最后,才做出这样的选择,悄悄地留下了这幅画。
郁墨淮视线低垂,眸底被斑斓的色块映亮。
季汀竹是一个极为温柔的母亲。
而这份温柔,却被锁起来十数年,如今终于得见天光。
少顷,他忽然想起一事。
“你那时就看过我的照片?”
郁墨淮偏过头,与画中少年如出一辙的狭长眼眸,轻轻扫过来,含着几分意味深长。
“没看过。”
温雪瑰立刻摇头。
为了自证清白,又绞尽脑汁地忆起一些细节。
“你妈妈那天没带相机。”
“那是怎么画的?”
郁墨淮略感费解。
尽管画作的五官比例还有微妙差距,却已经十分贴合实际。
“口述的呀。”温雪瑰摊手,“我不是说过,摄影和绘画有很多相似之处。”
她极为叹惋地摇了摇头,又重复了一遍:“你妈妈真的很有才华。”
那天的结尾很美好,像一个甜梦。春日的阳光被桃花染成淡粉色,笼在女人的侧颜上。
清丽的双颊也不再苍白如纸,而是晕开淡淡的血色。
彼时,她搂着温雪瑰的肩膀,耐心地讲述着,她还未曾谋面的少年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