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过一次两次三次……心都快剖开摆在她面前了,她依然会一次两次三次地把真心推开。
说不落寞是假的。
薄言将唇线抿得平直,随手转身出去。
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跟着他,没停,也没放慢速度,径直来到自己的那间书房。桌上毫不避讳地摆着一摞又一摞文件,最上面的便是股权转让协议。
协议都是他签过字的,只需另一方再签字就能生效。
“我的书房向来没什么秘密,你随时都可以进来。”薄言没什么情绪地说,“你但凡来过一次都会知道,是我拜托劳伦斯那边收的股,最终目的也是转给你。”
薄言背对她而站,光一个背影就说不出的萧瑟。
特别是当他说完之后短暂沉默了一会儿,温瓷张了几次嘴,没说出话来。
她原本想问,怎么不用他自己的名义。
转念又想,温家那几个盯着他,自然不能明着来。
让人以为是劳伦斯也好。同行出手,会让本就满是创痕的集团内部再次军心动荡,一样方便温瓷趁乱把那些烂疮都剜掉。
协议转交到她手中,薄言转身,目光沉沉地望着她。
“没有老太太转让给你的那笔,这些也足够你当最大控股人了。”
看吧,她最提防的人事事却只考虑她。
温瓷抱住他的腰,压下酸涩:“我知道了。”
“还想问什么?”
“没了。”
“真没了?”
“真的。”
“温瓷。”他很无奈,满肚子火最后只是丝丝袅袅自己消化了,变成一句:“你什么时候可以真的相信我。”
因为这句话,温瓷愧疚了很久。
然后她很没出息地哭了。
从昨天到现在,泪腺一直处于高度发达状态。这些年硬生生憋住的眼泪都在这两天流了个干净,一开闸就停不下来。
有时候觉得情绪该收住了,眼睛却不听话。
哭到后来,他身上的居家服被渲染出好几块星星点点、颜色深浅不一的地方。干净清冽的薄先生被她弄得皱巴巴,颇感狼狈。
只不过他眉眼却比先前放松了许多。
一只手按在她后脑勺处,时不时捋一下,无措又无奈。
“只是让你信我……没让你这么哭。”
“温瓷,别哭了。”
许久,他又说。
“我没那么计较。也没有很难过。”
“你这么哭下去我真的……”
“……算了。”他叹息,“还是哭吧。哭够会舒服点。”
等温瓷把所有情绪收住,眼睛没法见人了。
她期期艾艾地说:“我要不要叫人上门做个消肿提拉?”
薄言好笑地看着她:“现在在乎了?”
她转身,没什么形象地擤掉鼻涕,再回过头时还是梨花带雨的模样。别人口中的温大小姐鲜有这么鲜活的时刻。
眼睛因为下过一场大雨,显得格外澄澈,如果没有那么肿就好了。
胜在她此刻表情真挚,所以这句对不起被薄言记了很久很久。
“对不起。”温瓷忽然开口。
薄言嗯了声:“你说过了。”
温瓷抱紧他,一点没有要撒手的意思:“这次是认真的。”
任由她越箍越紧,胸肋隐隐作痛,她好像从未如此热烈过。薄言站姿如松,闻言,放慢语速:“所以,以前都是假的?”
“也不……全是吧。”温瓷后知后觉察觉到了尴尬。
“温瓷。”薄言很认真地叫她。
温瓷神色一凛:“什么?”
“不要把鼻涕蹭在我衣服上。”薄言说。
十年后的薄言不会说这样的话,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句,忽然就让人释怀了。
他好像在说,我们从十年前重新来过吧。
作者有话说:
上章其实没什么变化,碰到了神经病。
找不同指路砂梨不加酱。
第65章 金子
第二天一早, 温瓷陪他去邻市看望那位奶奶。
这两天老宅的琐事多,她做定了不闻不问的决心。得知薄言是从邻市赶过来的,当即决定陪他再一起回去。
本来是下午就要出发, 好好的天忽然下起冰雹,噼里啪啦砸得花房的玻璃都砰砰作响。这个天开高速不安全, 硬是拖到第二天。
好在第二天一切顺利, 连哭成核桃的眼睛都消肿了。
温瓷不用再戴着墨镜招摇过市。
不知道犯什么神经,他说带她去看那位曾经照顾过他的老太太,临出门前, 温瓷换上了鲜少穿的连衣裙, 还有小小一颗的珍珠耳坠。
都是很温婉的款式,大概是别人常说的,见家长时会拉高好感的那种模样。
薄言去地库取车,在她上车时视线比往日停留得更久。
温瓷假装没注意到,毕竟她从未这么隐晦地讨好过一个人。
感情上她还没法做到驾轻就熟。
车开出数百米, 薄言突然开口:“很漂亮。”
很简短的称赞, 不知道在说衣服还是说人。
温瓷自动理解为两者皆有,嘴上不饶人:“哪天不漂亮了……”
她说得很轻, 声音几乎淹没在正在播放的爵士乐里。
薄言还是精准地捕捉到了, 没说话,借着望后视镜的动作弯了下唇。
抵达邻市市立医院时才过去两个小时。
因为前两天薄言来过,把人从普通重症转去了vip重症观察室, 享受这座小城市市立医院唯一的一个双套房。所以这次过来, 一路畅通无阻。电梯都是楼层独享的, 直达病房门口。
从进了医院开始, 温瓷都没怎么说过话。
她也不知道自己紧张什么, 甚至在脑海里排演过见到那位奶奶要怎么打招呼, 聊什么话,全然忘了自己过去养尊处优等着被人攀高枝儿的日子。
这里和仁和的硬件设施差距很大,刚踏进医院她就发现了。
等电梯的时候她随口问了句:“怎么不让人转去更好一点的医院?”
这里就是本市最好的。
再好一点的就要往大城市去。
薄言对着斑驳的电梯墙,面容平静:“太远,不方便随时接回去。”
就这一句话,温瓷听出弦外之音。
老奶奶身体怕是不容乐观。年纪大的人都信奉落叶归根,越是觉得身体撑不住,越是念家。
紧张的情绪全数化作别的。
温瓷有些怅惘,主动握住他的手,轻轻捏了捏。
“你和我讲讲吧。”她说,“那位奶奶的事。”
老奶奶的事乏善可陈,一辈子普普通通。
后来遇到薄言和他那个不靠谱的恋爱脑妈妈,老奶奶短暂地收养过他一段日子。当然,期间少不了儿子和儿媳的厌恶。
难听的话薄言听得太多,现在想起来记忆里也被大段大段的世俗琐碎给占据。
温瓷说想听,他随便挑了一两段不那么世俗的讲给她听。
譬如有一回过年,满院小孩子都撒欢地跑,有几个小孩故意来撞薄言,傲慢地扬起鼻子:“喂喂,你爸爸呢?你妈妈呢?过年怎么也不来看你?”
薄言抿紧唇,不说话。
那群小孩子又说:“哦,你没有爸爸妈妈,所以你也没有红包。”
“你知道红包吗?”其中一个小孩从口袋里掏出来,“可以买鞭炮,买糖,买玩具。”
小孩还想炫耀别的,不远处老奶奶朝薄言招招手。
薄言转头就往那边走,几个小孩叽叽歪歪跟在身后麻雀似的烦。
站到跟前,老太太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红包,装的不多,塞到他手里笑眯眯地说:“奶奶给你的红包。去玩儿吧!”
那群小孩怂恿着叫他当众拆出来。
薄言没理,一个小孩调皮抢了过来,拆开。
里边是两张十块钱纸币,小孩子们面面相觑。
“他怎么比我的多呀……”
“我妈妈只给我五块钱,他有两个十块!”
“我,我也只有一个十块。”
哇的一声,最小的那个哭了起来:“我也要找奶奶!”
再譬如有一次,薄言那个不靠谱的妈忙着跟新男友你侬我侬,到深更半夜都没回来。那会儿治安不太好,总听说附近有人家遭贼。
大概他们家真是家徒四壁,一直没碰上过这事。
所以听到楼梯间窸窸窣窣响声不断时,薄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甚至还有胆子把脑袋从房门探出去,想看看究竟。
两三个黑影闪过,紧接着就是隔壁老奶奶的特大号嗓门。
“抓贼啦!有贼!!快来抓贼!!!”
一瞬间,单元楼上上下下的灯火全亮了。
踢踢踏踏都是脚步声。
身强力壮的男人举着扫把和簸箕奋起直追,那两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撒丫子狂奔。像一场深夜档的闹剧。
等脚步声被赶出很远、警笛声呼啸着由远及近时,隔壁奶奶才拎着小毛毯跑进他们家,一把将小小的薄言夹在胳膊底下抱起。
“你这个妈也真是的,算了……”她拉高毛毯,生怕小朋友在冬夜里着凉,絮絮叨叨地说,“要是我有这么个漂亮孙孙,我才舍不得。走,今儿住奶奶家去。”
讲完两件小事,人已经到病房门口。
温瓷潜意识觉得他口中的奶奶是个很慈祥的老人,紧张的情绪松去大半。
推开门,护工从里面迎出来。一看是薄言,立马跟他汇报老人这两天的情况,余光却时不时往温瓷身上瞥。
全部汇报完,恭维地说:“您太太真漂亮。郎才女貌,真相配!”
薄言态度平和地点了下头:“嗯。”
温瓷没少听人夸,这次倒是不好意思了,心想,这人还真不知道谦虚。
进到套房第二重房门,温瓷才看到躺在病床上的老奶奶。
她有那种年纪大的人身上特有的安静气息,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形容枯槁,一点都不似薄言话里说的那样鲜活。
空旷的房间只剩仪器发出的滴滴滴回声。
怕打扰到她,温瓷放轻脚步声跟在薄言身后,看他撑在床侧俯身,低声说了两句话。老奶奶这才缓缓睁眼,有气无力地笑:“来啦……”
原来人即将走到生命尽头是这种感觉。
温瓷怔愣地看着这一切,忽然听到薄言在叫她。
她迟钝地应道:“嗯?”
“愿意过来一下吗?”他问,“她想看看你。”
去看望她们家老太太时,温瓷很少会像他这样亲近地贴在床沿上,虽然显得笨拙,却也学着他的样子俯身向下。
她轻声问:“您叫我?”
老奶奶费力地抬手,是朝薄言挥的,像在赶他走。
薄言垂眸看她,征询她的意见。
温瓷很讨巧地说:“我渴了。上来时看到楼下有个小超市。”
“喝什么?”薄言问。
“矿泉水就行。”
薄言前脚刚离开,温瓷就感觉到了不自在。
她和这位老奶奶并不熟稔,待在同个空间总觉得微妙。
这种气氛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老太太艰难地说起薄言的事,温瓷就觉得不难熬了。
她像每一个知道他过去的人一样,说他不容易。
当初没人管教,好好的一棵苗子差点就毁了,还好他自己出息。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中途退了学,不过第二年以最好的成绩考上国内顶尖学府。
温瓷顺着她的讲述,想到了十年前温家作的孽。
又说到他大学时自己弄了个课题要参加什么竞赛。
每天起早贪黑,暑假回来的时候瘦的形都没了。
那会儿老奶奶已经不和儿子儿媳住了,一个人在家闲得无聊,努力想把他再养回来。谁知道越养越瘦,后来才晓得,他趁假期在外面找了三四个兼职。
老人家不知道他说的兼职是什么,只知道他每天借用网吧的电脑敲敲打打,满屏幕跳动的数字。
这些数字填满了他所有的假期空闲时间。
等到他要开学回去,老奶奶很心疼地问:“忙这么久,赚到学费和生活费了吗?要实在不够——”
“够了。”薄言眼眸低垂,“在攒别的钱。”
奶奶不懂那些,只说:“别那么辛苦。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知道吗?”
“嗯。知道。”
“楼下那个小王啊,毕了业跟女朋友一起创业。他女朋友懂事,知道心疼人,没要好多彩礼。你知道小王家里条件也一般,免了很大的压力……”
这番话是有弦外之音的。
薄言只当没听懂,敷衍过去。
后来再提时薄言作为专业第一被推荐出国交换,电话里老奶奶无意间提到楼下小王,提完后问他:“你呀,都是要出国的人了,和那些一辈子待在小地方的孩子确实不一样。以后啊,肯定能找到比小王家那口子还要好的媳妇儿。”
沉默半晌,薄言忽然道:“我想要的那个,很好。”
老奶奶惊喜:“你有情况怎么不和奶奶说呀?”
也是那一回,快要古稀的老奶奶-头一次感觉到这个从不低头的年轻人身上的颓然。他说:“她太好了,追不上。”
“那得要什么时候才能追上呀?”
老太太自觉没见过世面,在她眼里,薄言已经是她活到现在见过最好最好的年轻人了。穿着普通陪她去菜市场,所有人都能看出他身上与众不同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