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庆幸,幼时被卫琛拉着下过水,生生学会了在水中求生的本领。
否则当初在太尉府,她也不敢跳下水去救卫妆。
眼下自己落水,也不可能轻而易举便浮出水面来。
顾晚卿会水,是荀岸没想到的。
他分明记得,前世的顾晚卿根本不会水。
他当时下水救她,还险些被她拉着一起沉入水底,双双没命。
眼下她却……
荀岸默默退去了距离少女远一些的地方,眼见她凭借着自己的本事,正要慢慢上岸来。
他没工夫多想,毫不犹豫便跳进了深不见底的池水中。
顾晚卿正忙于自救,没注意听周围的动静。
等她好不容易游上岸,这才听见了男人的呼救声。
她循声望去时,恰好看见沈复生从水中挣扎着冒出头来。
匆匆喊了声“救命”,便又沉入水中。
情况十分紧急。
顾晚卿并未太过犹豫,且不说沈复生对她有重恩,哪怕是个不相干的人,她今日定然也是要下水去救的。
只因这偌大的园子,除了她以外,也没有旁人了。
能对水中的男人施以援手的,也只有她……
扑通——
少女再次入水,特意沿着岸边跑了一截,到距离最近之处才跳入水中。
她如一尾游鱼,急切地向着湖心最深处游去。
待顾晚卿抓到沈复生的手,她悬在嗓子眼的心往下落了些,微张着嘴,被呛了一口寒凉刺骨的水。
没忍住一阵轻咳。
可即便如此,顾晚卿还是断断续续安慰着慌乱挣扎的男人:“沈复生,你别怕……”
“别乱动……不然我们都上不去,咳咳……”
她的声音柔而有力,尽可能从男人背后,环勾住他的脖颈,试图平复他的慌乱。
可顾晚卿不知,这不过是男人为她设的局。
自她从背后贴近的那一刻,欲念便如同这刺骨的春水淹没了荀岸的心。
他佯装慌乱,扣住了少女的手腕,带着她一同沉入水去。
顾晚卿自是没有想到,沈复生会是这般反应。
她以为他只是太过慌乱,奈何力气太大,不是她一个小女子能掌控得了的。
所以他们才会双双沉入水中。
偏男人还抓着她的手不肯松开,连周旋的余地都没留给顾晚卿。
春日的池水冻得人骨头刺疼,在水中泡久了,难免手脚僵冷,身体渐渐失温。
顾晚卿到底不是神仙,沉入水中的那一刻,她憋着气。
一面要挣开沈复生的手,一面又要担心他。
时间潺潺流逝,顾晚卿从没比这一刻更清晰地感受到死亡。
到后来她两眼一抹黑,思绪混沌,连憋气都做不到了。
整个人似徘徊在混沌之中,又好像真的要死了,脑中突然涌来无数的画面,她根本应接不暇,只觉头疼难忍,脑袋像要炸开了一样。
便是那一刻,荀岸感觉到搭在他手背上拼命想要挣开他的那只柔荑失了力道。
随后他发现顾晚卿似是昏过去了,微张小嘴浸在水中,不再挣扎。
至此,荀岸心下闪过一抹慌乱。
他将少女拉到自己身前,握着她的香肩微微施力,想让她醒过来。
可顾晚卿毫无所觉,仍旧昏迷着。
荀岸蓦地想到了前世,他下水救她前被四皇子叮嘱过一件事。
要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给顾晚卿渡气,毁了她的清白。
这样,哪怕顾晚卿后来没有心悦于他,世人也会逼迫着顾晚卿下嫁于他。
不过那时荀岸不喜顾晚卿,也不屑用这般下三滥的招数。
所以他并未给她渡过气。
可眼下的情况危急,他也并不排斥,自然下意识朝少女靠拢。
便是此时,又有人入了水。
还是两道落水声。
没等荀岸给顾晚卿渡气,顾晚尘和顾晚相已经寻到了他二人。
这得多亏了班窈身边的婢女。
是那小丫头好奇定王府这空置出来的院子,想来替班窈打探一下情况,所以才会偶然发现落水的沈复生和顾晚卿。
只是拿丫头来得时机不对,前因后果并不清楚。
只看见顾晚卿和一男子在水中浮沉,她便赶忙去禀报给班窈。
这不,班窈才刚入厢房修整,准备不久后与定王拜堂成亲。
却也顾不上了,揭了盖头便去寻了顾晚相兄弟二人,赶来救人。
还好来得及时,水面还冒着水泡。
而顾晚卿和沈复生,虽然都晕了过去,却是被顾晚相和顾晚尘救了起来。
班窈和苏笑、卫妆齐上阵,又是按压顾晚卿的胸口,又是渡气。
忙活了许久,总算是将人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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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晚卿呛了不少水,猛烈咳着,被苏笑翻身侧躺,吐出许多水来。
她倒是有气儿了,人却没醒,似陷在一场梦魇里,浑浑噩噩,始终不见睁眼。
荀岸倒是比她好一些,被顾晚相和顾晚尘轮流渡气后,咳了几声,也吐了几口水,便幽幽睁了眼。
他第一时间去看顾晚卿,却见少女揪着五官,一副不安难受的模样。
眸色难免复杂。
他心知这次计划又落空了,有些着急,却又不能表露。
只得任由顾晚相和顾晚尘搀扶起他,又眼睁睁看着顾晚相将他交托给旁人,自己去抱顾晚卿。
顾晚卿昏迷不醒,需得立刻请大夫查看。
若是出了什么事,顾晚相怕卫琛回来会撕了他。
毕竟卫琛最宝贝他这个小妹了,从小就跟他亲妹妹似的宠着。
-
这次落水,顾晚卿足足昏迷了三天三夜。
期间高烧难退,情况时急时缓,一直反复。
为此,荀岸在顾晚相的帮忙下,入太傅府探望过她几次。
他亦是担心她的,没想到事情会闹到如此严重的地步。
心下更是比谁都害怕,怕顾晚卿出事。
没人知道这三日里,昏迷中的顾晚卿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像是被困在无尽的黑暗中,时而冰冷,时而燥热,还不断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记忆片段,涌入她的脑海。
令她思绪混沌,分不清现实与幻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晚卿才见到了光明。
起初是太傅府。
天色灰蒙,寒冬腊雪的天气。
有一双人影从母亲屋中出来,停在了廊下。
顾晚卿走近,方才认出那是自己与丫鬟霜月。
也是这一刻,顾晚卿才知自己又做梦了。
梦里的自己盘起了长发,做妇人打扮。
仪态神情端庄温婉,气韵倒是有些不像她。
可那张脸同她一模一样。
令顾晚卿生出几分恍惚来。
便是此时,门房那边的人慌慌张张从长廊另一头跌跌撞撞跑来。
嘴里喊着“大事不好了”。
随后,梦境转换,到了太傅府前院。
顾晚卿又看见了那个站在府门前的男人。
她从未看清过他的模样,心里却克制不住地在意那人。
今日,不论如何她也要看清他的眉眼,知道他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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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老天爷听到了她的心声,这一次,顾晚卿走近了男人,也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只是与顾晚卿预想的不一样。
那个每次出现在她梦里,被她唤作夫君的男人,并不是卫琛。
而是……
沈复生?
不,他不是沈复生。
他不叫沈复生……
没来由的,“荀岸”这个名字,因着男人清晰呈现的面庞,悄无声息浮上了顾晚卿的心头。
她松开了因为紧张而紧咬的齿关,不由呢喃这个名字。
顾晚卿听见了自己的低喃,微弱柔软的嗓音。
像是一把钥匙,将她心底尘封的记忆之门打开来。
那些乱七八糟的记忆碎片,忽然浮现于脑海,如流水一样丝滑顺畅,急速且准确的拼接成画面,一段段在顾晚卿脑中辗转呈现。
记忆的潮水将顾晚卿淹没时,她心中笼罩的疑云也被一阵清风吹得散去。
云雾拨开,人与物全都变得清晰。
那些爱与恨,伤与痛,则化作无数的利剑,刺进顾晚卿的身体,令她满身疮痍,痛入骨髓,难以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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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仿佛撕裂了顾晚卿身上陈旧结痂的伤口。
伤口一边往外渗血,一边令她疼得钻心刺骨。
满腔悲愤凝结成恨意,滚烫地浇在顾晚卿心上。
她只觉自己快要被烫死了,呼吸困难,被刺了一剑的胸口也好疼好疼。
荀岸冷淡的眉眼,始终在她眼前。
巨大的悲痛令她生不如死,头痛欲裂。
又在无尽的黑暗中哭着喊着,想要忘记这一切。
旁人眼中的三天三夜,于顾晚卿而言,却是漫漫一生。
她一次一次想起那个雪天。
一次一次被荀岸手中冰冷的长剑刺穿胸膛,又一次一次感受到无助、绝望,悲愤和痛恨。
仿佛是老天爷对她当初瞎了眼,爱错人的惩罚。
要她在这如同炼狱的梦境里,死了又活,活了又死。
似要困她永生永世。
顾晚卿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这水深火热的梦境里困了多久。
她只是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去感受,忘记悲痛和爱恨,忘记一切。
就当那只是一场梦,一场能让她生生痛醒的梦。
她只想逃离或是死去,拼命地想要去回忆卫琛,想要捉住黑暗中唯一的一缕微光。
可她越是急切地想要捉住它,那缕光便越是黯淡。
直至微光熄灭于顾晚卿掌心,她再一次沉入无尽的黑暗。
那些悲痛苦难的回忆似乎终于消停了,不再翻涌,也不再浮现。
-
三日后的清晨,春雨纷纷,润湿了帝京长街短巷。
晨风潮润,从撑开透气的窗户涌入,如一双温柔的手,拂过床上少女的眉眼。
在榻前轮流值夜的霜月和枝星被这阵风吹醒。
晨光初现,屋内光线还不明,静谧又昏暗。
枝星醒了醒神,方才起身,小心翼翼去探了探床上昏迷不醒的顾晚卿的额头。
本不报什么期望的脸上,忽然浮现一抹惊喜来。
“霜月,醒醒……”枝星叫醒了还有些浑噩的霜月,语气暗藏欣喜:“小姐退热了,快去通知老爷夫人,再把大夫请过来。”
方才还被睡意笼着,思绪混沌的霜月,蓦然睁大双眼。
满眼欣喜和激动:“退了?当真退下去了?!”
枝星被她抓着胳膊用力晃,又见她激动得红了眼眶,泫然欲泣的样子。
指责的话悄然咽了回去,她拍了拍霜月的手背:“当真退了,你快些去请大夫来,别耽搁了小姐的病情。”
霜月赶忙点头,爬起身,跌跌撞撞往门外跑。
她让院里其他下人去请老爷夫人,自己去请府医,还不忘再跑一趟门房那边,让他们找人去外面传个大夫回来。
毕竟府医的医术比起帝京中一些有名气的大夫,还是差上一截。
霜月也是稳妥起见。
虽未事先禀报主子便擅自做主,恐会招来责罚。
但她不怕,一切只以顾晚卿为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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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太傅府的府医和外头请来的大夫,先后查看过了顾晚卿的情况。
听闻她高热已退,顾晚相还不忘书信一封通知沈复生。
毕竟顾晚卿昏迷这几日,沈复生也很是担心她。
如今她的情况好些了,他自然是要告诉人家一声。
“大夫,小女情况如何?”顾准蹙着眉,神情分外严肃。
他这几日与夫人都很担心,食不下咽,人都清减了不少。
不过总比病情缠绵的顾晚卿好上许多。
她这几日没进食,全靠喂进嘴里的药水、糖水续命,人都瘦了一圈,看着脆弱不堪,实在令人心疼、怜惜。
一想到自己面对的是当今太傅,大夫连忙低下眉眼,腰身都弯了一截。
拱手回话:“高热已退,向来是无大碍了。”
“小的这就去开几贴药,待小姐醒了,煎了给她服用。”
“那她何时会醒?”顾准的眉头蹙得更紧。
既然都说顾晚卿无大碍了,这人怎的还不醒。
大夫也揪着眉沉吟了片刻,方才回道:“许是小姐这几日被病情折磨得疲累不堪,身体还需休息。”
“眼下,小姐应该是睡着了,大人不必担忧。”
有了大夫这番话,顾准夫妻高悬的心总算落下了些。
枝星和霜月也激动得握紧彼此的手,咬着唇拼命忍着,这才没有开心得喊出声来。
大夫开了药,刚要离去。
半道却又被太傅府的下人请了回去。
原因无他,顾晚卿醒了。
这本是皆大欢喜的事情,老大夫不是很明白,太傅大人为何又将他请回去。
明明走之前留下了药方,该嘱咐的也都嘱咐了一遍。
只要顾小姐醒了,那边没什么大碍了。
无非就是再多休养几日调理好身体就好。
老大夫捋着胡须又迈进了太傅千金的屋子。
他那双阅尽沧桑的老眼,一眼就看见了床上躺着,却已经睁开双眼的少女。
太傅千金顾晚卿的美貌,早已名动帝京。
听说提亲的人数不胜数。
老大夫以前还不信,但后来被请来给少女看病,见着那幅沉睡的容颜,这才信了七八分。
如今嘛,少女苏醒,睁着一双朦胧潋滟的杏眸,只虚弱朝他睇来一眼。
老大夫心下便一锤定音,总算信足了外头那些传言。
啧啧,这病中娇滴滴的小美人,可是比传说中的西施还要好看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