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姮。”她身子一僵,却没有立时起身。
轻薄的帕子起伏有些快,高宛宁走近,站在她面前。
“我有话同你说。”她声音暗淡,似有难言之隐。
邵明姮扯了帕子坐起来,怏怏道:“嫂嫂。”
高宛宁热泪盈眶,想拉她的手,却见她刻意躲避,便抹着眼泪开口。
“今日的话虽然维璟再三嘱咐不能告诉你,但我实在于心不忍,思忖再三决定与你坦白。”
“阿姮,我对不住你。”她眼含热泪,扶着藤椅慢慢跪下去。
邵明姮呆住,想起身,被她摁住。
“是我爹派人暗杀玉瑾的...”
轰隆一声,邵明姮顿觉晴天一个霹雳,她恍惚的望着高宛宁,就像看一个陌生人。
难怪,难怪顾云庭迟迟查不出真相。
原来,真相早就明了。
她觉得头皮绷紧,神经发麻,有种荒诞可怖的感觉,半晌,忽然泄出笑,短促突兀,仿佛神游天外般
。
高宛宁咬着唇,泪珠仍在往下掉。
“嫂嫂,你喜欢他,所以想让我离开,对不对?”
她反应很快,高宛宁毫不意外,来之前便预料到如此,她点了点头,哑声说道:“阿姮,我只是一个普通女子,他为我做了诸多事,好的坏的,我无法视若无睹,我承认,我动心了。”
邵明姮挣了下,高宛宁用力握住她的手,似要乞求原谅一般。
“玉瑾的死我痛苦万分,知晓是我爹爹所为更是羞愧难当,维璟不让我告诉你,但我内心煎熬,终日惶惶,不管你怎样对我,我都不会反抗。
阿姮,是我们伯府对不住玉瑾....”
很好。
邵明姮想,人往高处走,她不意外,但不能踩着哥哥的尸体往上爬。
就算想要攀附顾云庭,难道非要背一个贤惠的好名声?不能和离便只能丧夫?!哥哥何其无辜!
她咬着舌尖,冷笑:“嫂嫂,杀人偿命。你放心,伯府的债,有朝一日我会讨回来。”
邵明姮拂开她的桎梏,起身走向里屋。
高宛宁擦去泪痕,从地上站起来,此时的表情全然不复方才的楚楚可怜,她目光冷静,思维清晰。阿姮柔韧自尊,知晓此事后便只有一个结果,她再不可能留下,而顾云庭又是心高气傲,寡淡凉薄的性情,趁着他尚未整理好情绪,尚且混沌之时,一旦两人发生冲突,顾云庭必然不会低头,他那样的脾气,少不得还会顾及颜面说出什么狠话。
隔阂一旦产生,便没有修复的机会。
阿姮是个好姑娘,当初高宛宁与她相处很是愉快,她明媚可爱,不管与谁在一起,都像一束光,温暖却不肆虐,柔和如微风习习,玉瑾亲自调/教的妹妹,高宛宁不想伤她,故而当高启提出要为她解决麻烦时,高宛宁断然拒绝。
阿姮是无端卷进来的,无非为了给邵家翻案,而今目的达成,阿姮便没有留下的意义,她送她离开便好。
...
顾云庭下车后便径直赶往西院,面容肃冷,神色不虞。
“郎君,好歹罗袖姐姐硬拉姮姑娘说话,否则决计拦不住她。”长荣小跑跟在身后,却见顾云庭一把扯开披风,扔到他怀里。
进门时,手劲过大,险些撕裂了门帘。
四目相对,邵明姮眸中泄出几丝鄙薄的愠怒,随后便继续搀扶宋元正下床。
顾云庭呼吸急促,看见床畔摆着收拾完好的行囊,只觉一股热流冲到颅顶,快要无法压抑克制。
“邵小娘子,你这是要做甚?!”
邵明姮根本不想搭理他,扶着宋元正去拿包袱,反被顾云庭一把夺过,声音战栗着:“我说过,宛宁的事日后我自会给你解释。”
“我不想听。”邵明姮淡声说,“等我找到哥哥,他会给你想要的东西,拿到和离书,你们便是双宿双飞也与他没有干系。”
“你不要胡闹。”他依然耐着脾气,“我从未这样想过...”
“从未?”邵明姮发出轻笑,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目光满是促狭,“那你隐瞒昌平伯暗杀哥哥的消息,又是为了什么?”
顾云庭猛地朝她看去,邵明姮敛起笑,从他手中扯过包袱。
“小饼,我们走。”
“你要去哪?”顾云庭语气冰冷,双臂在颤抖,他没有回头,背着身子肩膀微屈。
“去哪都同你无关。”
“你哥哥...”
“不用劳烦您,我自己会找。”邵明姮打断他的话,顿住脚步站在门口。
空气中是骇人的静谧,剧烈的呼吸声便显得尤其突兀。
“顾郎君,对于你的收留,我仍然感激,你为我所做之事,我皆已付诸回报,从今往后,便彼此两清,再不相欠。”
她说的轻巧。
顾云庭眼角染上厉红,晦暗的光影中,他冷冷开口:“滚了就永远别回来。”
作者有话说:
言而有信的我,叉腰!
第41章
◎从没喜欢过◎
乌青的天, 沉闷的雷声碾过头顶,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落。
顾云庭攥着拳,额角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目光阴郁,直直看向前方。
邵明姮搀着宋元正,豆绿色如意纹团花春裙,臂间只挽了条单薄的织金帔子,疾风催着她脚步不稳,衣裙簌簌鼓起,又被雨水浇落贴到身体。
自始至终,她头也不回。
罗袖抱着雨伞小跑而至, 欲上前,又瞥见顾云庭冷鸷的面孔,登时站定, 鼓了鼓气开口:“郎君, 待会儿便要下大了, 姮姑娘没有伞,怕是会淋病的。”
雨点打在廊檐, 银线斜飞入地, 一阵冷寒。
顾云庭从她手中接过雨伞, 阔步朝外走去。
走到影壁前, 看见两人相继跨出门槛,风雨交织,宋元正冷的直打哆嗦, 邵明姮便搀着他挨近些。
顾云庭盯了少顷, 目光移开, 撩起袍子想要上前, 却见门口堪堪停下车来,有人拿伞跳下马车,没来得及撑开,便抱着伞冲到门廊下。
瘦削的身形,穿着一件银灰色披风,他把伞放在地上,随后解开领口绸带,将邵明姮裹了起来,文弱谦和的模样,系带子的手微微发抖,不时抬眼看她。
顾云庭捏紧伞柄,根根手指攥到发白,他就站在原地,雨水顺着伞面哗哗流淌,冰冷的眼神望向申明卓,他动作小心体贴,呵护备至,末了,忽然伸出手,环抱住邵明姮。
顾云庭抿起唇角,舌尖尝到腥甜气。
“明恒妹妹,跟我走。”
他把邵明姮送上马车,回过身来,看见雨幕中的顾云庭,先是一怔,继而若无其事接走宋元正。
马车很快驶离,只有银白的水花在车轮后翻腾溅起。
“郎君,穿件衣裳吧。”长荣抱来披风。
顾云庭摆手,蹙拢的眉头慢慢松开,转身,举着伞折返书房。
....
“大将军,郎君一整日都没出来,连口水都没要。”长荣三步并作两步,跟在顾云慕身后。
顾云慕瞟了眼,肃声问道:“高宛宁呢?”
长荣讪讪:“在主屋。”
顾云慕冷笑:“还真是怜香惜玉。”
抬脚一踹,书房的门咣当撞在墙上,顾云慕站在门口,一眼便瞧见书案前形容憔悴的弟弟。
“你这副样子,是为了高宛宁,还是为那小外室?”
他拖来方椅,大马金刀坐下。
顾云庭抬头,深邃的眼眸冷凝郁沉,就像坐在黑雾中,浑身透着消极颓败,掩唇咳了声,面无表情地回他:“大哥有事?”
顾云慕忍不住气笑:“自然有事。”
“我且问你,打算如何处置高宛宁?”
顾云庭沉默。
顾云慕咬牙切齿低声呵斥:“你别告诉我,还想娶她。”
顾云庭总算有点反应,冷眼看着他,淡声道:“我没这么打算。”
顾云慕打量他的表情,慢慢往后靠向椅背,松了口气,“那你到底怎么想的,总不好一直把她带在身边。
她毕竟是个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瞧瞧,连你那小外室都被挤兑走了。你要实在放不下高宛宁,那么在徐州这些日子便尽情享受,等尝过滋味你就会发现,她跟别的女人没什么区别,兴许还不如你那小外室贴心。
这么多年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你求而不得的执拗作祟,但只一条,在徐州你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回京后,你和她各归各路。”
他语气轻薄,令顾云庭很是不适。
“邵怀安没死。”
“没死?”顾云慕皱眉,忽然想明白,“那些死讯是你散播出去的?”
“高家人收手,邵怀安才能得以喘息,活着回京。”
顾云慕笑,抬眼瞥向他,“你这么做,是为了高家,还是为了你那小外室?”
不待他回答,顾云慕摆摆手,一副与我无关的模样:“自己想清楚就好,还有,昌平伯那边,你对他们已经仁至义尽,便是再喜欢高宛宁,这些年帮的也足够多了。
话说回来,高宛宁可把你算计的死死的,竟会想出诈死这一损招,当真是真情喂了狗,一文不值。”
他知道顾云庭早就看了出来,若不然也不会把邵怀安的消息瞒着高宛宁,这是防备呢。
如此,他便也不担心顾云庭和高宛宁的关系,很多事不亲眼看明白,终究不会死心。
“那小外室既然识趣自己离开,往后我也不会为难她,你就当露水姻缘,把她忘了吧。”
顾云庭闻言怔住,继而眸光恢复冷决:“我从没喜欢过她,之前收留不过是因为那张脸,而不是因为她哪里值得我去在意。”
顿了少顷,又喃喃了声:“我会很快忘了她。”
.....
距离崔远赴京还有两日,邵明姮便住在客栈,当日申明卓和申萝前去顾宅接她,后来两人皆未离开,跟着一并住下。
申明卓照顾宋元正,申萝则和邵明姮一屋。
深夜,两个小娘子躺在一张床上,扯起薄衾盖住身体,屋檐上的水珠滴滴答答,她们牵着手,说起许多心里话。
“玉瑾哥哥还活着?”申萝小声低呼。“可我怎么听传言说他遇袭身亡了。”
邵明姮眨了下眼,道:“那是假消息,为了保护哥哥的安全。”
“现下宋邵两家都翻了案,可惜宋都督再也看不见了。”申萝抱住她,眼眶温热,“我从没想过宋琅那个书呆子会战死沙场,他还说这辈子都不动刀/枪,那时我嘲笑他不配做将门虎子,他也不生气,只那么理直气壮看着我。
我常常梦见他回来,满身是血,唯独眼睛笑着。
阿姮,你有没有梦见过宋昂?”
邵明姮睫毛濡湿,点头:“我想见他,又很怕见他。”
“那不是你的错。”申萝拍她的肩膀,安慰,“他会理解你,不会生你的气。”
“崔远其实人不错,听闻进京前崔大人想张罗议亲,但他谁也没见,我觉得你...”
“我不喜欢他,不会和他在一起。”邵明姮打断申萝的话,“我请他帮忙也仅仅因为他为人可靠,值得信任,此番欠他人情,日后必会以别的方式报答。”
申萝叹了声:“三郎只有一个,但他已经死了,阿姮,难道你这辈子都不打算嫁人了吗?”
雨点砸击楹窗,屋内是许久的静谧。
顾宅书房,长荣又温了一遍参汤,放凉三次,再不喝便坏了。
“郎君,你夜间用得少,喝点参汤补补吧。”
“搁那儿就好。”他眼眸漆黑,说话时咳了几声,披在肩膀的衣裳滑落,长荣弯腰捡起来,听见叩门声,秦翀回来。
“姮姑娘和申家兄妹都住在客栈,我打听过,那掌柜的说她们要再住两日。”
他抬眼看了下,见顾云庭恍若未闻,低头在纸上圈圈点点,便又继续说道:“期间崔远去过客栈...”
顾云庭搁下笔,眉眼冷冷。
秦翀不知该不该说完,但他觉得郎君是想知道姮姑娘消息的,只是面皮薄,不好直接开口,遂硬着头皮仿若看不见顾云庭的冷厉,“崔远进了姮姑娘房间,两人单独待了半个时辰,出门时,崔远面色红润,脚步轻快,还特意买了果子折返回去,姮姑娘道谢后关门,崔远没走,站在门外不知想什么,约莫一刻钟才离开。
崔远走后,申明卓叩门,姮姑娘将人请进去,一道分食了崔远买的果子,然后申萝进去,开门那刻,我看见申明卓和姮姑娘抱...”
他骤然止住,心脏提到嗓子眼。
顾云庭斜睨过去,凉声道:“怎么不说了。”
秦翀咽了咽嗓子,声音萎靡:“申明卓和姮姑娘抱在一起,申明卓的手搭在姮姑娘头上,属下隔着远,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房内静的吓人,长荣屏住呼吸,朝着秦翀愤愤瞪了眼。
秦翀亦是抚着胸口,大气不敢出。
眼看快要憋死,顾云庭似浑不在意,低声开口:“她既离开顾宅,往后便与我没有任何瓜葛,你们几人不必跟随,更不必与我回禀她与何人见面,又与何人亲近。
她是好是坏,我不关心,也不在意,听明白了吗?”
“是。”
秦翀和长荣忙应声。
前后脚退出书房,长荣小声问:“你觉得郎君果真放下了?”
秦翀嗤他:“自然是放下了,咱们郎君做事果决,从不拖泥带水,他说放下,必然是真的放下。
你没看见他面前摆的都是历年案录?这是为着回京任职做准备,情/爱对于郎君来说,拿得起放得下,他...”
倒退着合门时,他往里扫了眼。
只见“拿得起放得下”的郎君,手里的笔杆不知怎么了,“咔嚓”一声,断成两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