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正咬着牙根,啐了声:“若让我发现你对她不轨,我一刀砍了你。”
“那些事,需得等她病好之后。”顾云庭一副不怕死的模样,神情冷冷,眉眼寡淡,丝毫不惧宋元正浑身上下的肃杀之气。
“你永远比不上他。”
“未必。”
“顾二郎!”帘帷快要落到底,宋元正跟着跑了两步,低声叫他,“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
车轮滚动,颠簸着朝署衙方向行驶而去。
末了,宋元正想起邵怀安,忙折返回屋。
邵怀安还在睡着,因为连日来带领流民入城,体力消耗过大,却没有染上疫症。
试过额头,宋元正才松了口气,转身取来备好的药粉,点燃后将每个角落全都重新熏了一遍。
....
“郎君,你得出去。”长荣蒙着面巾,挨处撒了药,见顾云庭还杵在床前,不由得给秦翀使了个眼色。
秦翀咳了声,附和:“邵娘子刚用完药,郎君出来透口气吧。”
若是顾云庭倒下,他们都没法回京交差。
“在这儿拉条帘子,搬张榻放在旁边,夜里我宿在此处。”
“不成!”长荣和秦翀异口同声。
“都出去。”
顾云庭想起来,命令道:“你去驿馆一趟,把药给宋元正留一份。”
“是。”
门合上,顾云庭拉开帘子,望见她湿透的衣裳,黏成一绺绺的头发丝,贴在苍白的面颊,腮上泛着病态的潮红,小嘴微张,不似从前那般饱满细腻,干皮翘着,右手攥住胸口的衣襟。
扇子隐隐可见。
他皱眉,去拉她的手,却发现手指捏的很紧,小指甚至勾住了带子,打了个结挂住。
顾云庭肺脏犹如泡在酸水里,竟深深羡慕起邵怀安来。
但他必须帮她换掉湿透的衣裳。
出过汗,已经脏兮兮且有股浓烈的药味,她仿佛不喜欢苦药。
从前他吃药时,她总偷偷皱巴小脸,当他看过去,她又弯眸浅笑,适宜的逢迎讨好。
虽没有梳洗,且还病着,但他仍觉得邵小娘子极美。
手指已经很注意,不可避免的还是会碰到她的肌肤,褪去外裳,他取来干净的巾帕泡在水里,然后看向她颈间的小衣带子,脑中一股强劲的血流直冲颅顶,他眸色瞬间深邃,竭力咽了咽喉咙,伸出手去。
小衣带子系了个蝴蝶结扣,轻轻抽开,带子撒在肩颈。
他顿了少顷,随后取下小衣。
数年后再度看见莹雪细腻,温香软玉,他有种恍惚在梦中的错觉,也只一瞬,便赶忙拧干帕子,小心擦拭起来。
她身上滚烫,高热仍未消退,帕子擦过皮肤后浮起细密的疙瘩,他抬头往上看,见她痛苦的蹙拢双眉,嘴中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热的时间太久,骨节和筋肉都会酸疼。
“你很快会好起来。”派往京中取药的人最快两日便可赶回,都是历年针对疫症留下的各种药方,药丸,留在太医院备用。
现下用的方子,是朝廷派发下来的大夫自行研制,效果尚未可知,如今城中百姓都在服用,他看过药方,都是些稀松寻常的药草配成,用来治病是真的,但若要长期补养调理,还是得用宫中金贵的药丸,那里面除了治疫症的药草,还加了人参黄芪等名贵药草,之前便专供皇亲国戚,世家大臣。
整理完小衣,他倒像是洗了个澡,浑身湿漉漉的。
抬手擦了把面额,靠在廊柱上长吁一口气。
“渴...”邵明姮闭着眼,嘟囔。
顾云庭忙去倒水,将她半抱在怀里喂了三盏,邵明姮迷迷糊糊睁开眼睫,似乎看不清楚,水汪汪的眼睛云雾缭绕,她又累的合上。
半夜她咳了几声,顾云庭立时从榻上坐起来,便见她半边身子伏在床沿,吐得酸水都要出来。
顾云庭没有伺候过人,登时有点懵,更多的是害怕。
他望着那些污秽,咬了咬牙走上前,将她裹好被子抱到自己睡的榻上,随后扭头,本想唤长荣进来,但又看了眼脸蛋皙白的邵明姮,立时打消了主意。
这房子比驿馆好,但不比京中宅子,连件像样的遮挡屏风都没有,一条布帘子,能隔开什么。
他扯下床上的脏褥子,盖到地上,硬着头皮清理完,又拖到门口。
瓮声瓮气道:“长荣,再拿两套干净的被褥,放门口,我自己拿进来。”
烛光拉长了身影,投出摇曳不定的亮光。
顾云庭坐在圆桌前扶额小憩,耳畔传来细微的哭声,起初以为是做梦,后来打了个哆嗦,想起是邵小娘子的声音。
几乎是弹起来,冲到榻前。
暗淡的光线下,泪水沿着眼尾不停往下掉,隔着一段距离,滚烫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烧糊涂了,听不到顾云庭安慰的话,一个劲儿地哭,陷在噩梦中一样,也不知是梦见什么伤心的事儿,如何都停不下来。
顾云庭看的心焦,右手覆在她面上擦去水痕,稍微低头,继续唤她,另一只手握着她的肩膀,摇了摇。
邵明姮缓缓睁开眼睫,睫毛湿成几缕,黏的厉害,她神情凄怆,也不知意识清不清醒。
顾云庭与她对视了许久,怕吓着她,便一动不动等她开口。
邵明姮忽然勾住他颈子,像是一团火,烧的他猛一颤抖。
泪水很快打湿他的衣裳,她默默地哭,也不说话,但能感觉到她胸腔内的悲鸣。
让他也跟着难受起来。
大手摸了摸她后脑,安慰道:“邵小娘子,我在这儿,我不走的。”
邵明姮却哭得更伤心了,一边哭一边喃喃骂着,仿佛说他是骗子。
他哪里会骗她,迫不及待便要保证,说了一堆郑重其事的认真话,最后又忍不住,哄孩子一样,凑到她耳畔小声道:“骗你我就是小狗。”
说完,脸腾的热了,下意识往门口瞟了眼。
门外,秦翀绷着脸,努力憋笑。
长荣不明白他笑什么,踹他一脚,往屋内撇了撇头。
秦翀一抱胳膊,面朝天,唇角快咧到耳根子。
邵明姮抽噎着,呼吸慢慢平和起来。
顾云庭握着她肩膀往前挪了挪,见她已经昏睡过去,便将人重新放回枕上,又去拉她勾住自己颈项的手臂,刚拉开,她又睁开眼睛。
迷惘的望着他。
顾云庭不敢看她的眼,红通通的像是受了莫大委屈,看了便觉得心如刀绞,想亲她,想抚慰她,想逼她说出到底怎么了,他见不得她哭。
恨不能替她受着。
“我梦见你走了。”邵明姮泪眼汪汪,说的时候,手指紧紧揪着他的衣襟。
顾云庭就像被扎了一下,抚着她的脸温声道:“我一直在这儿,哪都不去。”
“你亲亲我,好不好?”她用力往下拽他,央求着靠近。
顾云庭愣住,他虽这么想着,可一直忍着不敢,如今她竟主动开口,那颗跃跃欲试的心登时扑通扑通狂跳起来,他舔了舔唇,目光对上那干裂的唇瓣,冲动,热烈,狂躁霎时汇聚成勇往直前。
他掀开面巾,朝她吻了过去。
邵明姮的手渐渐没了力气,虚握着抵在两人之间。
他吻得更加难以自禁,但好歹理智还在,怕她透不过气,不得不赶紧松开。
她像是累极了,滚烫的手指触到他的眼睛,嗓音沙哑:“你都不爱笑了。”
顾云庭猛然僵住。
如一盆冰水浇上炽热炭火。
刺啦一声,激情瞬时褪去。
他握着她的腰,声音在发抖:“我是谁?”
邵明姮笑,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自说自话:“我没想好画什么,扇面便一直空着,你想要什么?石榴还是骏马,我猜不到了,你告诉我好不好?”
顾云庭的心一点点下沉,脸色就像冻住了似的。
邵明姮抚到胸口,忽然慌乱地惊叫:“扇子呢,你送我的扇子呢?”
顾云庭冷冷望着她,将人摁着肩膀压到枕上,随之俯身上前,目光幽幽凝视她的眼睛,声音低的犹如来自地狱。
“你看清楚,陪在你身边的人,到底是谁!”
邵明姮瞪大眼睛去看他,一圈圈的光晕像是下雨时的雾气,在她眼前糊了厚厚几层,她看不清,又因着急紧张,剧烈咳嗽起来。
顾云庭松开手,起身走到桌前。
方才的欢喜尽数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失望心寒,求之不得的沮丧无力感。
冷眸瞥向床头的扇袋,他冷笑一声,想起自己愚蠢的行径,顿觉荒唐可悲。
走过去,一把攥住,从扇袋中抽出扇子。
棕竹扇骨,被保养呵护的如此精细珍贵,这上面的纹路她又摸过多少次,夜深人静时,她每每抱着它睡觉,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思?
是不是觉得抱着扇子,便是抱着宋三郎?
宋昂明明已经死了!
他攥紧扇骨,脑中浮现出无数次她为了这把扇子同自己撒谎的样子。
甚至为了作画,她另外买了笔墨,是嫌他的东西脏?会玷污他们两人纯洁的感情?
寄人篱下时,她为了保全扇子,说是邵怀安做的,脸不红心不跳,何其大胆妄为。
置他于何地,当他是什么!
心难平静,波澜起伏。
他眼眸浓的快要滴出墨来,气血翻涌中,他走到烛台前,烛光打在他脸上,有一丝丝的暖意。
他举起手,将扇子举到离火苗一寸的位置。
只要再往前一点,烧了它,烧掉她和宋三郎寄情的凭证,那么从此以后,世间再无宋三郎。
他脑子混乱成麻,目光如炬,死死盯着这把可恶的折扇。
手一动,火苗舔舐着扇骨。
几乎顷刻间,他猛地缩回手来,将那扇子狠狠摔在地上。
“嗒”的一声,扇骨撞到桌角,弹到地上。
竟也没有碎裂。
榻上人唤他。
“宋昂。”
顾云庭僵在原地,许久没有挪动脚步。
邵明姮踢掉了衾被,难受地去扯衣裳,浑身像是烧熟了,红的像起了疹子一样。
“宋昂。”
顾云庭闭了闭眼,朝她飞快走去,揽住她的肩,抱在怀里。
“我在。”
作者有话说:
嗯,今天应该还有一更哦
顾大人:真苦
啪啪啪码字的渣:???还没开始呢
第69章
◎凡事都有先来后到,他是后来的◎
疫症持续了数日, 病情反复不定,邵明姮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虚弱过,时醒时睡, 睁开眼看着外面,白茫茫的像是下了大雾,神游天外,仿佛处在梦中。
直到第七日天刚亮,耳畔清晰地听见几声雀鸣,她睁开眼,明确知道自己醒了。
帐顶不再摇晃,高热退去后, 只有骨节还能觉出疼痛感,动了下手指,久违的真实让她有点恍惚。
“醒了?”
她吓了一跳, 转头朝床边看去。
修长的手指撩着帘子, 露出一张脸来。
面孔仿佛比自己还要憔悴病态, 因为过分白皙,显得唇很红, 红的不正常, 一袭素白中衣裹住寡淡瘦削的身体, 他上身笔直, 朝她投来深邃的目光。
接着便趿鞋下床,伸手覆在她额头,试了试, 淡声道:“你挺过去了。”
这场疫症, 短短数日便有百十多个人丧生, 街上不时有拉运尸体的车辆经过, 去往城郊焚烧掩埋,京中已经第二次往陕州运药,运粮。
“我是在哪?”邵明姮喉咙依旧沙哑,说完便咳了两声,扶着床栏坐起身来。
“署衙后面的临时住处,喝点水。”顾云庭倒了盏温水,递到她唇边。
邵明姮道了谢,接过来一口喝净,就像沙漠中漏进去丁点水,她还是很渴,便想自行下床,谁知刚一动弹,便被顾云庭摁着肩膀推到扶起的软枕上,眉眼一扫,他转身又去倒了一盏。
“饿吗?”
“不饿。”她浑身乏力,只觉得头重脚轻,想出去吹吹新鲜空气。
“我爹爹和哥哥在哪?他们有没有事?小饼呢?”她一连问了三个人,唯独没有提到眼前这个。
顾云庭眼神更冷了,说话难免带着情绪。
“他们是男人,都知道照顾自己,用不着你来操心。”
邵明姮不解,蹙眉看去:“我得的是疫症吗?”
“是。”
她捧着茶盏,喝了口,问:“那我今日能回去吗?”
还是没有问他!
顾云庭背过身,双手交握,努力平复语气:“你在这儿住两日,若果然没事,再去找他们。”
邵明姮嗯了声,便要躺下休息,方才喝得是参汤,喝完不多会儿便开始出汗,手脚颜色也渐渐与之前一样。
她本来想问是谁在照顾自己,但看顾云庭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又打消了主意,不管是谁,总之谢过他,便等于谢过那人。
起初她以为是顾云庭,但回过神又觉得不可能,顾云庭身体不好,若守着她待上数日,定会被传染疫症,而且,他也没必要这么做。
晌午用了点鲜笋鸽子汤,吃了几条肉丝,婢女送来盥洗的水,她泡了个澡,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衣裳簇新,或许是因为这几日清减,腰身都有点肥大,她多遮了些,用绸带束住,走过去推开楹窗,看见顾云庭躺在藤椅上,院中的石榴树结了沉甸甸的果子,压弯树枝,似乎要落到他身上。
邵明姮看了会儿,那人回过头来,目光清淡。
有一瞬,邵明姮把他看成了宋昂,但对上那郁沉的眼睛,便又立刻知道他不是。
宋昂从来不会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又冷又孤僻,无法揣摩也不敢靠近。
“顾大人。”她扯出一个笑,推门出去。
顾云庭嗯了声,将书卷反扣在身上,双手垫在脑后,藤椅微微摇晃,头顶的石榴因大雨而爆开皮,里头的石榴籽已经被鸟雀啄烂不少,甜丝丝的气味漫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