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扇子呢?”她小心翼翼询问。
顾云庭扫了眼,漫不经心道:“没看见。”
“谁帮我换的衣服?”
“我换的。”
邵明姮一滞,自觉态度很是恭敬,但面前人仿佛在挑衅自己,她便直起腰来,一板一眼同他讲理:“顾大人帮我换衣服时,可看到我小衣外挂着的扇袋,扇袋的带子和小衣缠在一起,是个死结,若非主动去解,不会脱落。”
顾云庭不说话,索性合上眼皮。
邵明姮颇为着急,转到他面前,“麻烦顾大人仔细想想,我的扇子在哪?若能找到,我必深谢。”
“怎么个谢法?”
邵明姮被他猝不及防的回问愣住,思忖了许久没有答复。
倒是顾云庭,率先没了耐心,起身走到屋内,将那扇袋取来放在花墙上。
邵明姮忙去打开,查看,发现扇骨有一点变色,像是被火烧过,她不由地皱起眉头,用手去抚摸,擦拭,但擦不掉,黑乎乎的一小块,像是丑陋的疤痕。
顾云庭心虚的闭上眼,又将书卷盖在脸上。
许久,脚步声远去。
他拉下书卷,眼睛扫过去,看见她抱着扇袋,走到另一侧的廊庑下,靠着扶栏坐定。
夜里,署衙外面不时传出哭声,明亮的火光在空墙上投出诡异的影子。
从院里向外看,仿佛有一张血盆大口。
邵明姮看了会儿,随顾云庭一并出门,署衙旁边有一排柿子树,这个时节的叶子又绿又硬,几乎隔几步便有人蹲在地上,烧着纸,可怜的哭嚎。
有人拿了铲子,挖坑后从身上取下物件放到土里,随后埋上土。
县丞在后面解释,道是本地习俗,活着的人为了下辈子还和自己的亲人投胎到一家,便将写有两人名字和生辰的纸塞进香囊内,埋在柿子树下,寓意事事如意,心想事成。
顾云庭瞟了眼,低斥:“愚蠢至极,不可信也。”
余光扫到邵明姮怔愣的表情,他心里莫名堵了下,暗道宋昂果真阴魂不散。
....
半夜做了个梦,梦见宋昂提着一把剑朝自己走来,他只见过宋昂一次,还是从沼泽地里挖出来的尸体,然而他就是记得深刻,脸型,身材,眼睛鼻梁嘴唇,以至于梦里的宋昂浑身裹着淤泥,眼神冰冷。
顾云庭站起来,没有恐惧,只是很兴奋,能直面宋昂与之对峙,他问宋昂,既然死了,为何还要回来,既然死了,就该早早再去投胎。
宋昂举起剑,剑刃抵在他喉咙,冰冷尖锐,他却不怕,不屑的笑着,让薄刃割开自己的皮肤,渗出血来。
顾云庭甚至同他示威,告诉他终有一日会取代宋昂,彻底占据邵小娘子的心。
自始至终,宋昂都没有说一句话,剑刃的触感真实到令他疼痛。
他一步步往前,几乎要看清宋昂瞳仁里的自己。
忽然后背猛地一疼,一柄匕首穿胸而过,从肩胛骨径直插进肉里,然后捅出衣料。
他艰难回头,看清邵小娘子愤怒的脸,她张牙舞爪,拔出匕首又是狠狠一扎。
“为什么?”
他喊出来,然后醒了。
屋内灯烛暗淡,床上静悄悄的,没有呼吸声。
他起来,走过去掀开帘子,被褥已经铺开,枕头上还有一条巾帕,窗外传来细微的响动,他又踱步床前,挑开缝隙看去。
院里唯一的一颗柿子树,下面有个人蹲在那儿,拿了根木棍类的东西,一点点戳土,然后刨出小坑,弯腰往外扒了扒土,将腰上的香囊解下,谨慎虔诚地放进去,复又埋土,用手将地面抚平。
她做的认真专注,站起来时,又仰头对上树枝双手合十。
隔着这样远,顾云庭根本听不到她嘀咕什么。
人往回走,他赶紧躺回榻上,拉高被沿遮住眼睛。
门打开,她蹑手蹑脚尽量不发出动静,床尾掀起,拂过轻微的小风,床发出晦涩的动静,她躺下了。
顾云庭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
她放的香囊里,是不是写着她和宋昂的名字?
肯定是。
他翻了个身,心神郁结。
床上很快传出微弱的呼吸声,她睡着了。
顾云庭坐起来,披着衣裳走到案前,提笔写了他的名字,表字,以及生辰。
根据记忆,刨开土坑,摸到香囊时,他心里突突直跳,怕被邵明姮发现,鬼鬼祟祟的往屋内瞟了眼,没看见人影,这才把香囊拿出来。
如他所料,两张纸,分别是邵明姮和宋昂的名字,生辰八字。
他捏着纸,随后将宋昂的抽出来,把自己的放进去,弯腰摁进土里,埋坑,起身。
宋昂那张纸随风飘走,又倏地落下。
顾云庭冷眼看着,忽然朝前追过去,从地上捡起纸来,折返,挖开坑,取出香囊。
又把宋昂的放进去。
如此,里面便有三个人的姓名。
他想,凡事都有先来后到,他也不是容不下人的脾气。宋昂陪她十几年,合该有个交代,余下来的日子,便只有他了。
打开门,还没进屋,便被陡然发出的声音吓得魂魄出窍。
“顾大人,你去哪了?”
邵明姮起来喝水,隐约看到他站在门口。
顾云庭庆幸光线黑,不然自己这张脸便无所遁形。
“去和县丞聊了会儿。”他信口说谎。
邵明姮打了个哈欠,暗道:陕州官员真是辛苦。
....
约莫半月后,朝中官员陆续到位,在署衙进行简单的交接后,顾云庭便该折返京城。
与此同时,邵怀安收到圣上亲笔诏书,令其返京入御史台做台鉴。
邵怀安觉得匪夷所思,即便洛宁县损毁,他也可以去其他州县担任农事上的官职,但怎么会是回京做言官?
言官令人畏惧,却也令人生厌。
尤其在天下并不太平的时候,言官的地位和角色便显得很是尴尬。
一路同行,顾云庭刻意放缓速度,使得那几匹高头大马没处发挥,溜达着边吃草边赶路。
如此,才渐渐走在邵怀安前面。
路过驿馆,他先行要了酒菜,待邵怀安他们抵达后,小厮已经擦完桌子,开始陆续上菜。
“邵小娘子,这是你爱吃的火腿炖排骨,里面的冬瓜炖到稀烂,你病刚好没多久,肠胃虚弱,喝点冬瓜汤是极好的。”他说着,盛了一碗,放在旁边位置。
邵怀安欲开口,邵明姮扯了扯他的衣袖,冲顾云庭摇头:“不了,我和哥哥他们一起吃,不劳顾大人挂心。”
顾云庭被拂了面子,转入朝向邵怀安,沉声道:“邵大人,一起用膳吧。”
邵怀安拱手一抱,拉着邵明姮噔噔噔上了二楼,防贼一样。
他是贼吗?
顾云庭冷冷一笑,再看那碗火腿排骨冬瓜汤,便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与长荣递过去。
“喂狗吧。”
晌午休憩了少顷,待要启程时,接到京中急报。
顾云庭看完,脸色就变了,当即登上马车,也顾不得同邵明姮辞别,朝京城方向疾驰而去。
私底下,邵怀安观察邵明姮的神色,见她对顾云庭并没有男女之情,两人碰见,邵明姮眼睛并没有欢喜的神色,就像看到一个寻常的大人,客气疏离。
有些话便也不需要问。
他看的出,顾云庭很喜欢阿姮。
回京之后会怎样,他心中忐忑,总有种不祥的感觉。
去洛宁县时仓促,故而京中的宅子没来得及转手,一行人回去后,管事的愣了瞬,随即安排的井井有条,打扫了主屋两间房,又去收拾厢房住处。
“嬷嬷照料的花草真好,我走时还没开呢,眼下开的甚是热闹。”邵明姮一一巡视完,一张小嘴逮谁夸谁。
嬷嬷笑的合不拢嘴。
她又去厨房,摸着咕噜叫的肚子,点了几道想吃的小菜。
这才去书房,与邵怀安商议。
“哥哥,陛下是不是想借你的手,抨击顾家。”
邵怀安笑,“骑虎难下,终究被卷进权力漩涡,显而易见,这位陛下将心思全用到不该用的地方,玩弄权术,疏忽民生,偏离了身为帝王该有的责任感。”
邵明姮嗯了声,小声道:“御史台想必有陛下的眼线,哥哥即便想要独善其身,恐也不能,咱们这一趟去洛宁县,全在陛下掌控之中,洛宁县大雨,洛河决堤,哥哥注定要回京的。
而京中原有职位被顶替,陛下仁善,封赏你做监察御史,一切看起来顺理成章,但又精心谋划。”
邵怀安抠着桌案,缓缓说道:“留给陛下的时间不多了。”
邵明姮抬起头来,“哥哥是说,顾家快要动手了?”
“随我们同行的顾二郎,缘何忽然提速回京,定是因为京中发生大事,且在暗中进行,我虽不知道究竟是何事,但凭直觉和以往的分析来说,应是顾家内部出现矛盾。”
直至今日,京里没有波浪,没有任何异动。
若有事,只可能是顾家自己的事。
顾云庭沿着抄书游廊往书房疾走,还未拐进月门,便听见书房内发出剧烈的响动。
他往前看了眼,院内没有一个人,全都屏退到外院守着。
他推门,看见顾辅成握着戒尺,朝顾云慕后背狠狠抽去。
第70章
◎大乱之前◎
深夜时分, 京中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屋檐浸在水里,于漆黑中偶尔折出雪光,周遭陷入静谧, 唯独书房笼在巨大的压迫中,低斥撞动门框,又重重弹回房内。
“蠢材!”
“糊涂!妇人之仁!”
顾辅成的怒火无法浇灭,方一坐下,抬头瞥见顾云慕那不知悔改的臭脸,登时便气炸了,攥住茶盏猛地一掷,碎瓷澎溅开来, 有的扎进顾云慕手背,他却连动都不动。
面庞冷的跟冰一样,眼神怏怏垂着。
顾云庭咳了两声, 这才开口:“爹, 喝茶。”
顾辅成扫了眼, 没接茶,却肃声冷笑:“你的事情还没了结, 擎等着我骂完你大哥, 自来找你算账!”
顾云庭摩挲着茶盏, 淡淡抿起唇角, 顾云慕溺爱顾香君,竟到了心盲眼花的地步,他耐不住她三番五次恳求, 把药私底下送进中宫, 若非暗线及时发现递出消息, 恐萧云已经服下, 变成一具尸体,彼时大错酿成,顾辅成所有的计划都将被迫提前。
萧云是要死,但不是现在。
“混账东西!三娘便是被你惯得不成样子,争强好胜,刁蛮任性,为父在她出嫁前便一再嘱咐要她隐忍,要她坚持,她便是机灵点,也不至于落得现在的下场。
她毕竟是皇后,又能受什么委屈,便是受了委屈又如何,难道忍不了?”
“忍不了!”顾云慕气的打哆嗦,眼珠子兀的瞪圆,“爹,你不知道萧云是个什么东西,他对三娘...简直是畜生!”
他说不下去,顾香君为了求他送药,什么好话软话都说了,实在逼得没办法,不得不给他看自己身上的伤。
顾云慕是她哥哥,疼着护着娇宠起来的妹妹,哪里会受得了这幅景象。
从肩膀到肩胛骨,便有好几处牙印,有两个是咬在骨头上,至今伤口未愈,更别说其他位置,三娘哭的可怜,委顿在地露出被折磨的后背,有抓痕还有掐痕,也有被鞭子抽过的皮肉伤,他当时便疯了,想杀了萧云。
顾香君抱着他,不停哀求,要一种使人日渐乏力的药,她怕萧云死的突兀引人怀疑,怕被顾辅成责怪,怕被查出来要给萧云陪葬。
顾云慕动摇了。
“爹,你若是看到三娘身上的伤,你一定会和我一样,那个畜生该死,我都觉得那药便宜了他,若要我来动手,便得给他划开三十六个血洞,让他死不了,活不成,一日日割他胸口的肉来喂狗,如此,方能解恨!”
顾辅成眸中暗沉,右手搭在雕青鹤扶手处,心里一片寂然。
余光略过旁侧一声不吭的顾云庭,某种念头悄悄升起,原来,他是对顾云慕寄予厚望的,尤其在他掌兵徐州时,调度周遭大将收为己用,如今分派各地的将军里,不少都是他出面去协调笼络的。
而今,他却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将兵不一定能将将,当赋予一个人超出他能力范畴之外的官职和权力时,他便会挥霍滥用,毫无节制自控之能。
而今的顾云慕,野心之余不懂收敛,锋芒毕露早早招至忌惮,留给旁人诸多可参可抓的把柄,嚣张气焰仿若明日便要御极,普天之下都已姓顾。
他默默收起打量,顾云庭递过去茶水,顾辅成嗤了声,抓过饮下。
“药的事到此为止,往后没有我的应允,你不许去见三娘。”
“爹!我们不能不管三娘,她如今的状态很是不好,即便没死,也会疯了的,她...”
“疯了我也会养她一辈子。”顾辅成冷冷乜了眼,道:“起来吧。”
顾云慕眼神僵直,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坐到顾云庭对面的圈椅上。
“二郎,此番擅自去洛宁本该罚你,但阴差阳错你办成一件大好事,功过相抵。别忘了我说过的话,你和邵家那个娘子不可能,趁早打消念头。”
顾云庭抬眸,淡声道:“我要娶她。”
“荒唐。”顾辅成轻笑,不屑的朝他扫去冷厉目光,“你若喜欢她,留在后宅做个侍妾通房,唯独不能是正妻,你的正妻我和你娘正在挑着,你要知道,咱们顾家走到这一步不容易,必得连婚姻都算计进去,稍有差池,从高处跌落定会粉身碎骨,不得好死。”
“我只娶她,不纳妾不要通房。”顾云庭神情寡淡,似乎根本没听进去顾辅成的话。
说完,顾云慕爆着青筋大笑起来:“顾家出了一个情种。”
顾辅成忍下不悦,“我也告诉你,若她想进顾家门,除非我死。”
话音刚落,两道目光同时投了过去。
顾云慕握着扶手,幽深的眼眸闪过一丝阴郁。
顾云庭则轻笑一声,起身,浑不在乎他的威胁,“最近我会另辟府宅,搬出去,即便她嫁给我,也可以不进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