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庭一滞,忍不住又低声喊道:“邵小娘子!”
“嗯?”邵明姮转头,却没回过身来,纳闷的望着他。
顾云庭指了指荷包,叮嘱:“令牌非常重要。”
“嗯,我一定会在顾大人离开时全须全尾的奉还。”
顾云庭心里堵滞,也不好再啰嗦,只得放她离开。
邵怀安送她那把破扇子,她视若珍宝,贴在胸口保管。
他送的令牌即便在京中也没几个人拥有,便是他自己也鲜少拿出来调度官员,她竟随意放在荷包里,竟没有把它放到胸前珍重。
顾云庭难免失落,手掌覆在胸口衣襟处,摸到那枚粗糙绣竹纹的荷包,才有点点安慰。
那是她亲哥,捧着她护着她长大的,她对他哥哥好,理所应当。
总有一日,他会把她哥哥挤下去,那里,也只能放他给的东西。
....
京中,前朝
顾辅成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直言不讳,将洛河决堤之事大肆抨击,言语间不乏对各地呈报奏疏遗失的不满,甚至数次直指萧云。
萧云始终面不改色,端坐在皇位上冷静地听他指挥。
各部官员惟顾辅成马首是瞻,整场朝事几乎皆由他拍板定决,大臣悉数领命,各司其职,各河道官员很快退出大殿,向下分发诏令,礼部尚书及侍郎以下官员盘查国库,确认以迅猛之势调拨各地赈灾款项,今岁开科取士,几百名进士登时有了着落,于此危难之际,分发给各部门调用指挥。
有条不紊的安排,皆在萧云眼皮子底下进行。
他眉眼深邃,唇角勾笑,落在扶手处的手指捏的发白,太阳穴不停抽动。
便见顾辅成料理完所有事,安排完所有朝务后,转身冲他虚虚一拜,声音肃冷沉重:“陛下以为如何?”
如何?他能如何?
萧云抬手,示意他起身回话。
“顾相所为甚合朕意!”
顾辅成抬起冷厉的眉眼,却不急着谢恩,反倒凉森森地扫过居于右后位置的通政司使,“陛下,臣要参通政司懈怠民情,渎职懒政,敝塞言路,致使洛河两岸百姓流离失所,家园尽毁!”
通政司使冷汗直流,双膝兀的软了下,忙拱手低头出列。
“臣不知相爷所说之罪,缘由何处。”
“自洛河决堤前半月,便有奏疏报至京城,且据老臣所查,不止一封,原县令上呈八封急奏,然通政司一封都没有转至文书房,内阁更是从未见过,后邵怀安赴洛宁县上任,又着人将快报送至京中,如先前所示,快报依旧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老臣试问不曾懈怠,内阁官员更是严谨认真,找遍所有呈览奏疏,竟没有看到一份洛宁来的。
试问通政司使,你所监察部门,是如何做到唯洛宁不报的!”
通政司使大惊,余光扫向皇位端坐那人,脑中快速过了一遍,几乎立时明白问题出在何处。
若顾辅成所言当真,而通政司又真的没有见过那些急奏,便只有一人能提前拿到。
只有当今陛下了。
他眼前一黑,深感绝望悲凉。
不管结果如何,这口黑锅定是要通政司来背了。
通政司使双膝酸软,扑通跪在地上,“臣办事不利,望陛下降罪。”
萧云拎起唇角,朝顾辅成望去,声音清朗温和:“即刻擢你亲自盘查,半个钟头后,朕在此处等你答复。”
少年天子,言语间自有与生俱来的贵气。
通政司使脚步沉重,背影如同瞬间老了十岁,几个内监随去,为他打开帘子,道:“大人,小心脚下。”
话刚说完,通政司使便被绊了下,踉跄着扶住门框才稳住身形。
一炷香的时间,通政司传来消息,两名通政参议畏罪自尽,吊死在官署当中,留信认罪,望圣上不要殃及府中家眷。
萧云沉声道:“通政司疏于职守,导致今日之祸,但此二人已经伏法,便也不好再牵连其他,此事到此为止。
通政司使监察不利,罚俸一年,通政司上下所有官员即日起重新整顿,若再犯同等错事,朕必定严查不待。”
下朝,回到寝殿后。
萧云一脚踹飞了雕花圆凳,额间太阳穴几乎要鼓爆,他咬着牙,双手攥成拳头,听见微不可查的动静,冷眼兀的朝内瞥去。
顾香君战栗着,像耗子看见猫,惊慌失措地想要寻找藏身之地,然萧云在看见她时候,脸上便浮起阴暗的笑。
他起身,右手解了腰间革带,折叠起来握在掌中,一下一下拍在左手,眼眸像是野狼,直勾勾盯着顾香君。
“表姐,你看见什么了?”
顾香君不敢说话,往后倒退着,连连摇头:“我什么都没看见。”
萧云轻笑,将她逼到墙根,革带猛地抽了过去,却是“啪”的一声打在耳畔的高几上,花瓶滚落,摔得粉碎。
“我也是顾家人啊!”他冷笑,一把揪住顾香君的领子,眸眼沁血,“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非要逼我去死?”
他张口,狠狠咬住顾香君的肩膀。
尖锐的牙齿刺穿衣裳,血流出来,腥甜可口。
他喉咙咽了咽,近乎发狂地咆哮:“表姐,你救救我,成吗?”
布帛撕裂,顾香君被他反手摁在墙上,脸颊撞的生疼,她哭喊着求饶:“表弟,陛下,我救你,我答应我一定救你。”
他是个疯子,又怎会被顾香君的缓兵之计骗到,当即撩起袍子,下手毫不留情。
顾香君疼的佝偻起来,恶狠狠的咒骂:“萧云,你不得好死。”
....
顾家灯火通明
顾云慕从军营回来,进门便将长/枪扔到地上,小厮弯腰捡起来,被他一脚踹开。
“滚出去!”
顾香君着宫中眼线传出求救信,求他救自己出去。
他同父亲提了一嘴,便被狠狠驳回,怪他不顾大局,儿女情长,还道三娘最多在宫中待上两年,两年后她便是想要天上的月亮,也能给她摘下来。
可三娘如今在受罪啊!
顾云慕狠狠捶打桌案,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翌日,他请旨进了趟宫。
在顾太后殿中,终于见到顾香君。
她甫一望见自己,便泪眼汪汪的扑来,还未靠近,又被顾太后一记眼神喝住,便改成小碎步,含着泪走到他面前,哽咽着唤了声“哥哥”。
顾云慕像是被刀狠狠扎到心脏,强忍着愤怒与顾太后一同用了膳。
席上,顾太后刻意的亲和,令他反感作呕。
待他与顾香君离开太后宫中,往中宫去时,顾香君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顾云慕,哭的撕心裂肺。
“哥哥,你救我出去,求你了,回去我一定乖乖待在府里,哪都不去了。萧云不是人,他是禽兽,他会弄死我的。”
脸颊明显瘦削,眼睛不似在顾家时那般明亮,凄楚,可怜。
顾云慕难受死了,他想看她伤在哪里,顾香君摇头拒绝,死活不肯,那些伤都在极其隐蔽的位置,衣裳遮住,从外看来根本无法察觉。
即便她想诉苦,也不能袒露自己的身体。
她不松手,泪水打湿顾云慕的衣袍,“哥哥,他真的想让我陪葬。”
顾云慕抚着她后脑,一遍遍的叹气。
回去府中,他大步走向中庭,看见父亲正与官员议事,便候在廊庑处,一直等到官员离开。
顾辅成瞥见他的神色,便知他要说什么,抬手,冷声道:“你不该去见三娘,你总是对她心软。”
“但是爹,萧云是要折磨死三娘的,兴许三娘捱不到两年。”
“他不敢。”顾辅成啜了口茶,揉摁额头,最近朝中琐事太多,各处要钱要粮还要医补大夫,国库一下出去大半,人手更是干净,想到萧云的手段,他眼神更冷,“他若是害死三娘,我会让他死的更惨。”
“爹!”
“你是想做世子,还是想做太子?”
猝不及防的一声问话,顾云慕脑子猛地冷静下来。
顾辅成瞟了眼,沉声说道:“有时候,你得同你弟弟学着点,浮躁的性子在军中尚可,但别带回府里,更别带到朝事上。”
“是。”
“我与你母亲还有话说,出去吧。”
高兰晔抹了抹泪,红着眼睛从门后出来。
“都听到了?”
高兰晔哑声:“三娘毕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心疼。”
“嗯,我是她爹,我也难受。”顾辅成捶了下眉心,转头说道:“三娘留在宫里,想要生子必然难上加难,起初进宫时我便料到,我那妹妹是决计不会容忍三娘生下孩子的。”
“那你打算如何?”高兰晔拧眉,握着帕子抵在唇边。
“这几个月你留点心,给三娘时刻备着皇子。”
两人四目相交,高兰晔登时明白过来。
既是助他们顾家成就大业的小傀儡,身上有没有皇家血脉,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外头人以为,这个孩子就是顾香君所生。
皇后的儿子,自然是未来的天子。
天子无能,萧氏后继无人,这江山社稷便得交到权势最大的人手中,名正言顺,史书也挑不出半分纰漏。
只可惜,如今的顾家还有钳制,不然大可不必迂回曲折,牺牲三娘。
....
陕州,大雨终于停下,隐见日光穿过乌云洒落金晖。
洛河的水开始褪去,目之所及,房屋倒塌,良田损毁,牲畜四仰八叉躺在水流淹过的位置。
不断有官兵抬着尸体经过,雄黄雌黄丹砂等药物烧灼的味道随处可闻,城中景象凋零破败。
邵怀安随着最后一波流民入城,彼时他只剩最后一口气力,撑到城门口,看见迎来的县丞后,咣当摔倒在地。
邵明姮见他无恙,又惊又喜,大夫开了方子,宋元正拿去抓药煎煮,喂过后,邵怀安便睁开眼来。
“阿姮,辛苦你了。”
邵明姮眼泪掉下来,摇头:“哥哥活着,我便不苦。”
深夜,邵明姮觉得有点冷,她裹上衾被,缩成一团只露出个脑袋来。
然而过了会儿,却丝毫没有好转,反而眼皮发沉,四肢没有力气,呼出的气很热,蒸的她快要熟了一样。
天蒙蒙亮,她摸着自己额头,累的说不出话。
起高热了,她睁了睁眼睛,喉咙开始沙哑肿胀,像是飘在半空中,魂魄与肉/体抽离。
外头有人叩门,是宋元正。
邵明姮挣扎着发出声音,“别进来。”
宋元正推门的手一愣,站在原地等她再度开口。
邵明姮拢着被子,虚弱的咬住嘴唇,声音挤出来,浮到门外。
“小饼,我好像染上疫症了。”
作者有话说:
好肥啊,好勤快啊,自我表扬!无法自拔!明天继续肥美!
第68章
◎你就是一个替身◎
门外的宋元正没听清, 但又觉得不对劲儿,把耳朵趴在门上,急问:“小乙, 阿姮?你再说一遍,你怎么了?”
邵明姮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脑子像被一柄大勺搅来搅去,身上一阵热一阵冷。热的时候像被蒸熟了,热气四窜,到处都疼。冷的时候又像是掉进冰窟窿里,骨头缝里都是碎冰。
她缓缓抱住手臂,牙根打颤, 昏过去的前刹,听见宋元正一脚踹开门来。
“阿姮!”他嗅到异样气味,没有立时上前, 反手扯碎自己的衣角, 撕下一片裹在面上, 随后疾步冲到床前,抬手覆在她额头。
炭火一样滚烫, 高热令她陷入沉睡, 面颊通红, 嘴唇干的掉皮。
他缩回手, 起身倒水端到跟前,邵明姮牙关紧闭,喂进去的水全都沿着唇角流出来。
宋元正放下茶盏, 一手托起她后脑, 一手攥住她下颌, 拇指和食指用力一掰, 唇齿启开,水顺利渡进去。
正欲喂第二盏,门口传来一声冷斥。
“宋元正,你在做什么?!”
回头,便见顾云庭阴沉着眼眸,目光像是锋利的薄刃倏地从他手掌,划到他脸上。
他面容紧绷,说话间便要提步走来。
宋元正厉声制止:“别过来!”
顾云庭恍若未闻,披风鼓开弧度,他走的越快。
宋元正起身拦在圆桌前,紧张而又惶恐:“阿姮..她可能得了疫症。”
顾云庭膝盖一软,大手猛地摁住桌案,仅一瞬的怔愣,立时回过神来,冷静问道:“找大夫了没?”
“这里哪有大夫。”
别说是大夫,便是药草都不定充足,人满拥挤的驿馆,每日人来人往,流动性极大,又经过了水患天灾,虽有官兵前来烧过雄黄等物,但不能做到严丝缜密,在人极度虚弱时稍有疏漏便会感染疫症。
“你干什么!”宋元正见他走到床前。
弯下腰,一手穿过邵明姮肩膀后颈,一手绕过膝弯,还未直起身子,宋元正一把攥住他手臂,眼神恶狠狠地瞪去,“别碰她。”
顾云庭蹙眉,冷声道:“她得离开这儿,去一个干净的地方治疗。”
宋元正眼神一松,却还没有让开位置。
顾云庭颇有些不耐烦:“如果你能找到更好的地方,更好的大夫,那么现在就去做!如果不能,便赶紧让开!”
宋元正缩回手,顾云庭抱起邵明姮往外走。
他看着瘦削,但举止间从容不迫,刚走到门口,宋元正不放心,嘱咐道:“你最好带上面巾。”
“知道了。”
青帷车内燃着熏香,添了药粉的气味,宋元正亲眼看着邵明姮躺在榻上,嘴唇动了动,顾云庭回过头来,要扯下帘子,宋元正一把摁住。
“你不能欺负她。”
顾云庭掀开眼皮:“何谓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