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音华触动,从袖中取出瓷瓶,递过去。
“你自己想法给她用上,千万别叫她有子,此事需得悄无声息的办,别叫你舅舅和大表哥知道。”
“母后,你最近可见过皇兄?”
“没有,不曾见过。”顾太后当即否认,夹了箸薄如蝉翼的羊肉片,放到萧云碗中,“他是死是活都与你无关,别再打听他。”
萧云便与顾太后说起洛宁县之事,言语间很是愉悦。
“洛宁县的奏疏全都压在我手里,趁着二表哥离京,我特意让舅舅看过邵怀安外放的请奏,舅舅二话不说便批了。
我真的迫不及待想看看,二表哥回来后是个什么表情。”
顾音华嗤了声:“顾维璟根本就不像顾家人,优柔寡断,感情用事,当年栽在高宛宁身上,如今又对邵家娘子动情,当真是不死不罢休。”
萧云不动声色打量着顾音华,心中暗道:顾家人,又是个什么德行。
“邵家兄妹若是运气好些,捱到二表哥过去,那我就给他们赐婚。”
“你舅舅定是要疯了。”顾音华唇角含笑,便又多吃了点酪樱桃。
....
空旷的官道上,仿佛天地间皆被乌云笼罩,万物静谧,唯有雨声绵延不绝。
快到洛宁县时,有一段官道濒临洛河水域,甫一靠近,便觉水流湍急,牛马不辨,浩浩荡荡的洛河水不停拍打岸边,像是随时都能冲垮河堤。
邵怀安蹙眉,在车内写好急奏,密封后交由扈从立时转给就近驿馆,令其加急送往京城。
离开时,他并未听闻任何洛宁县的水患隐情,倒是其余各地呈现多方频发现象。
邵怀安于治水没甚经验,但他知道,一旦洛水冲垮河堤,那沿岸百姓的房屋便会被大水漫灌,几百口人,兴许连活命的机会都没了。
而今朝廷早该派下官员疏通引导,甚至做好灾后救援,而不该静悄悄的没有丝毫举动,不正常,若非官员不作为,那便是传到京中的奏疏遗失,通政司难辞其咎。
上任第一日,邵怀安便挽起裤腿走访各地良田,情况很是不妙。
黍不耐雨、穗黑将烂,这雨若不赶紧停下,洛宁县的百姓便会遭殃,他记得十年前伊水暴涨,平地水深六尺上,冲毁房屋瓦舍,汝州豫州等地庄稼悉数受害,当地百姓从秋日到年底饿殍满地,体力尚存的流散到各州乞讨,沿途更是死了多半。
他不敢想若情景重现,洛宁县的百姓该如何保全。
弯腰拔起黍苗,根部已经肉眼可见的烂掉,结穗的黍子颜色果真灰黑,他心急如焚,雨沿着蓑衣渗进衣服里,冷风一吹,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哥哥,换一个蓑帽。”身后传来声音,却是一身轻便朴素衣裳的邵明姮,同他一样挽了裤腿,盘着头发,穿了身棕青色蓑衣,边说边把护在怀里的蓑帽打开,替换下那漏雨的破帽子。
“阿姮,你回去照看父亲。”
“有小饼在,我陪你一起。”
“不行,这场雨太大了,保不齐河堤要塌,若河堤塌了,周边的房屋良田都得跟着损毁,你跟父亲他们住在驿馆,那里安全,不会轻易冲垮。”
邵明姮不听,继续跟在他身后。
邵怀安恼了,“阿姮,别叫哥哥担心。”
“哥哥,你快走,不要浪费时间了,总之你不回去,我不回去,若有事,我可以帮你,总好过待在家中忐忑恐惧。”
破败的寺庙里,随处可见衣衫褴褛的百姓,呻/吟着躺在里面,虽是个挡雨的所在,但实在太冷了,连着数日不见日头,骨头缝里都是冰碴子。
“哥哥,会不会是陛下故意为之。”
邵怀安闭眼,长长叹了口气,“若是陛下,国运必衰。”
翌日邵怀安开设粥棚,因粮仓有限,城东城西各设两处,昼夜不停,饶是如此,每日仍有百姓不断饿死。
有时看他们快走到跟前,然后便直挺挺去了。
邵明姮见过不下三回,心像油锅里煎过,疼的难受,尤其那些几岁的稚童,窝在爹娘怀里,小小的身体冰冷僵硬,来不及长大便被饿死冻死。
她已经连着两日没有回驿馆,身边有一个扈从,是哥哥特意安排留下来的。
朝中仍然没有回信,洛宁县风雨飘摇,时刻都会被暴涨的洛河水冲走一样。
....
顾云庭正往京城赶路,半道收到邵怀安赴任洛宁县的消息,当即调转马头,径直朝洛宁县赶去。
万年县城门前,每日都能看见乞讨的流民,他有心询问,便知都是从洛宁县蹒跚流浪,撑着一口气去找吃的。
与此同时,顾云庭派关山携书信返京,叮嘱他务必将信交到父亲手中。
事到如今,他不信萧云没有收到奏疏,唯一的理由,便是萧云刻意为之。
他教了萧云两年,纵然知晓其心机深沉,处心积虑,但未曾想过他会置几千户百姓生命不顾,以此作为争斗的契机,他焉能猜不到萧云的企图,愈是猜到,心里便愈是愤怒。
洛河决堤,沿岸不仅仅是洛宁县,还会波及卢氏县,宜阳县等地,此等汛情实在危急,大雨迟迟没有停下的迹象,河道粮道以及礼部官员理应做好应对策略,早点派军前往洛宁,可顾云庭一路走来,竟没看见朝廷任何补给。
眼下只是大雨,流离失所的百姓已经遍地可见,更何况日渐涌荡的洛河水,像拉满弓弦的剑,不定哪日便会爆发。
倒塌的屋舍,淹没的蔬菜粮食,树都开始凋零,鸟雀湿淋淋站在枝头,像是快死了,连羽毛都懒得打理。
雨势越来越大,像是摧天毁地一般没命的往下泼溅。
顾云庭掀开黏重的车帘,隔着层层水雾,他看见一道清瘦的人影,尽管穿着粗布衣裳,像其他人一样站在热锅前施粥,尽管她侧身而站,连头都没有转过来。
但他一眼便认出来了。
是邵明姮,他的邵小娘子。
邵明姮接连七个时辰没有合眼,被雨淋着,便觉头重脚轻,浑身冷的厉害。能站在这里坚持,是怕自己一旦倒下,便再也爬不起来。
有时候只差一口气,熬过去便好了,熬不过去,便少不得要吃药休息,耽搁时间。
眼前一暗,她握着盛粥的碗,递过去,哑声道:“碗沿滑,务必端稳了。”
面前人迟迟不接,她忍不住眨了眨眼睛,睫毛上的雨水晕开雾气。
她看见只身下来的男人,眼眸漆黑,面庞雪白,瘦削的身形像一道清隽的竹子,他站在这儿,朝她伸出手去。
碗被接过,他顺势站到她右侧,拿起锅中汤勺,并不熟稔的开始盛粥。
细长的手指有青筋凸显,骨节分明,像他的人一样,澹远宁静,明明是冷的,却还透着股破茧的温暖。
两人没有多言,就像是寻常轮班。
邵明姮去到仓库盘查剩余粮食,实在困极了,胸口也闷得透不过气,她拖来矮杌,坐在上面扶着米袋子合眼休憩。
眼皮一闭上,便陷入深深的昏厥中。
顾云庭忙完前头,擦干手过来看她,打开仓库门,便见她蜷着身子,小嘴微张,发出淡淡的鼾声。
累极了,才会如此。
他走上前,瞟了眼她的脚,两只鞋连着裤腿全都湿透了,地板上已有水渍渗出,他弯腰单膝跪地,双手捧起她的脚,将鞋脱掉。
“哗”的一声,倒出小半碗水来。
罗袜早就透湿,他一并脱下来,放在地上。
原本娇嫩纤巧的脚丫,此时被污水泡的浮白肿胀,脚底有了裂纹,隐隐冒着血丝,他握着她的脚,眉头蹙起。
邵明姮像是做了梦,抽了下,脚在他手里打了个滚。
顾云庭虚虚拢着,从胸口摸出巾帕,给她擦拭干净。
她睡得太沉了,鼻间的轻微鼾声像是打盹的猫儿,呼噜呼噜,眼底发暗,饱满的唇也起了干皮,但依旧是美的。
他屈身上前,亲在她的眉眼。
便觉小扇似的睫毛颤了颤,似有一股香风飘进肺腑,惺忪的睡颜,带着几分睡迷糊的怔愣,声音又软又哑。
“宋昂,你怎么来了?”
话音刚落,顾云庭的手僵住。
邵明姮又合上眼皮,嘟囔了几句,忽然猛地睁开眼,瞪得滚圆明亮。
“顾大人?!怎么是你!”
与方才的柔软截然不同,更像是受到惊吓后的应激反应,她往后缩了下,发现自己后背抵在米袋上,只好用力绷着呼吸,使自己与他更远一些。
低眸,发现自己的脚还被他握着,那白皙的拇指摁在自己脚踝处,全然没有松开的意思。
顾云庭膝盖离地,改成曲蹲的姿势,僵硬过后便是冷漠,他垂下眼皮,用干帕子裹住她裂开的脚掌,随后轻放在另一张矮杌上。
邵明姮脚趾向下抠着,此时已经彻底醒来。
“顾大人怎么来了?”
“因为你在这儿。”他语气平缓,双眸凝视。
邵明姮脑袋嗡的一声,猝不及防抬起头来,对上他漆黑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险些睡过去,然后意念告诉我,要爬起来,于是肝出来了!
顾大人这张脸皮,仿佛是从哪借来的。
第66章
◎顾大人还在吃药?◎
淅淅沥沥的雨将整个天空浸染成青灰色, 库房内光线昏暗,顾云庭又是背光而蹲,面庞笼在黑影中, 半明半昧。
他说出那句话,邵明姮久久没有回应。
“你哥哥在哪?”他很快转移话题,站起身来。
邵明姮仰起头,回道:“走时说要去东宋镇查看汛情,若是顺利,半夜折返,若是有其他险情,哥哥说要大概要就地疏散百姓, 他已经往相邻县送去书信,但直到现在我都不知有没有回复。”
洛宁县辖十二镇六乡,此番大雨肆虐滔滔, 往来书信定然受阻, 何况即便相邻县收到求援书信, 必定不敢也不愿立时回应,他们自顾不暇, 哪里会将官库中的粮食借调出来, 再者流民入城, 极易引发乱动, 疫情,上方追究起来,他们不愿担责。
最为重要的原因, 便是邵怀安官阶低, 朝中没有依傍, 便是事后他参禀告状, 影响不会太大,顶多罚俸自省,总好过护城不当罢官丢命。
“东宋镇距离洛河太近,你哥哥今夜不会回来,他若是想要疏导百姓迁移,大致会往北上,陕州方向,往万庄、庙沟等地陆续行进。”顾云庭思忖少顷,出门将令牌交给秦翀,但仍觉不妥,折返寻来纸笔,铺在米袋上急速落字,而后盖上官印,封以牛皮纸防水。
“将信送去交给陕州刺史,命其立刻通禀各州州县,即刻开城门,纳洛宁县及附近州县灾民入城,在朝廷赈灾款粮抵达前,先行用当地官库粮食救济,不得延误。”
“是!”
秦翀将封好的信件塞到胸口处保存,抹了把脸,跳上马背朝北面狂奔而去。
邵明姮赤脚踩在地板上,一瘸一拐去找鞋子,刚要去捡,被顾云庭拽住手腕拉起来。
“等一下,我随行车上有干净的衣裳。”
说罢,他阔步走出门,不多会儿,手里抱着靛青色锦袍折返。
“换上吧。”
他递过去,邵明姮知道不是扭捏的时候,便接下,随后走到米袋后头,朝他看了眼。
顾云庭怔了瞬,复又很快转过身去,走到门口位置。
他虽瘦削,但身形高大,邵明姮理好襕衫,就像偷穿大人衣裳似的,袖子腰身肥大,裤子也垂落脚踝,领口松垮的微微散着,她用手揪住,咬了咬牙,唤他:“顾大人,能不能帮我一下。”
顾云庭面庞一热,却又不动声色的转过身来,问:“怎么了?”
“衣服太大了,麻烦你帮我将这一段折到腰后,还有那条革带,我不大会弄。”她腮上有点红,说完,指了指需要整理的地方。
顾云庭面庞如常地走过去,从她素白的手指间接过折好的部分,绕到身后,刚要摁在脊背,邵明低呼一声,忙叫住。
“等等。”她低着头,从顾云庭的角度看去,她的耳垂瞬间通红,咬着唇,慢慢从他指缝里抽回部分衣料,连同领口部位交叠遮掩,而后小声道:“好了。”
顾云庭喉咙滚了滚,垂下的眼皮遮住眸色深沉。
右手捏着衣片摁在后腰,扫望过去,才发现那腰纤细一抹,只手可握,女孩的气息不可遏制地朝他涌来,很淡的一绺。
后颈的头发很软,丛丛没入领口内,只露出白皙滑腻的一截玉颈,乌黑的发重新拢过,插着碧色簪子,两人挨得近,甚至能看清她耳垂上细小的孔眼,没有佩戴耳铛,那孔眼像是一个漩涡,引得他挪不开眼睛。
“顾大人?”邵明姮没有察觉他的动作,忍不住唤了声。
顾云庭回神,拿起革带将裹好的腰间束紧,她很瘦,带扣便没了用途,顾云庭径直缠了一圈,将尾端掖进缝隙。
隔着衣裳,能感觉到她皮肤倏地一紧,整个人都挺直起来。
“好了。”他松手,站到旁侧。
邵明姮福了一礼,道谢。
两人重新盘过库内米粮,发现最多还能撑一日,朝廷赈济不到,洛河日渐上涨,此时急需一个官声官威能够镇住全城的官员站出来,拿定主意。
迁民迫在眉睫。
顾云庭原想等到父亲的令书,但雨势不容小觑,洛宁县百姓一刻都不能再等,他当机立断,命县丞召集百姓于府门前听话,陈述利弊之后,即刻下令全城外迁。
密匝的雨点打到脸上,申时一刻,天已经开始转黑,府门前不时有拖家带口的百姓经过,萧条暗淡的光影中,人人面色凄怆,来不及彻底收拾,忙于奔命。
洛河水仿佛就在耳畔咆哮,年长的老人腿脚很慢,或推着,或背着,有些顾不过来的,索性仍在道路两侧,哀声不断,哭声不减。
直至深夜,大半百姓已经出城,剩余的大都住在城北高处,心存侥幸,便是洛水冲垮河堤,也不至于冲倒他们的房屋。
顾云庭亲自率人前去说服,几家倔强不肯搬走的,起初还信誓旦旦死了便死了,后来见官兵拔剑,便知来的是个硬茬,当即回屋收拾行囊,连夜随着人群一道儿赶往相邻县城。
驿馆内,宋元正背着邵准登上马车,待看见邵明姮身影时,便朝她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