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饼,东西全带齐了吗?”
“带齐了。”宋元正点头,瞟了眼跟在身后的顾云庭,眸中登时暗下来,“阿姮,走。”
他拉着邵明姮的胳膊,将人半推到车辕上,马车很简陋,车内除了邵准外,还有几个贵重包袱,宋元正勒着缰绳,转头跳上对面车辕,扬鞭一赶,马车发出沉闷的声响,溅起泥水后朝北行驶。
长荣胡乱搓了搓脸,抱着蓑衣送上前:“郎君,先穿上吧,这雨稍微小点,但看着不大像停的样子。”
顾云庭摆手,衣裳都湿透了,现在再穿蓑衣全然无用,来时的马车在白日征用运走年迈妇孺,长荣又去买了两匹马,但体格自然不如顾府的骏马。
两人一前一后,府门前的灯笼摇摇欲坠,眼看快要熄灭,走远再回头看去,天际仿佛有一条黑龙盘旋,张着血盆大口以狰狞的姿态侵袭而来。
撤出城门的时候,听到楼上有士兵高呼。
“洛河决堤了!”
锣鼓声敲得咣咣作响,城楼上的灯火星星点点,蔓延陈浓密的水雾,顾云庭拂去眼睫的雨珠,一夹马肚,朝着城外急速追赶。
天明时分,浩浩荡荡的人群分别涌入陕州各城。
因提早有所准备,自城门口开始便有粥棚粥舍,驻地军营临时调拨前来支援,营帐已然驻扎成片,便安置在西城高地。
疲惫的流民三五成群,相互倚靠着歇息,嗅着雨中的袅袅炊烟,彼此都有种劫后逢生的欣喜,然欣喜之后,更多的则是对损毁家园的惋惜悲痛,对前程漂泊孤苦无依的怅惘迷茫。
陕州刺史早早候在城门处,招了招手,身边长史忙走过去。
“前去接迎的护卫怎么还没回来?”
长史为难:“出城官道泥泞不堪,护卫虽是接迎,但到底不认得顾大人长相,风雨凄迷,许是错过了也未尝可说。”
“算日子,朝中也该回信了。”
“大人莫慌,顾尚书知晓顾大人在此,必然不会舍弃陕州,赈济的物资米粮定会及时运送过来。”长史叹了声,“希望顾大人能在陕州多留几日,否则...”
剩下的话两人心照不宣。
朝堂争斗在所难免,一旦顾云庭抛下陕州独自返京,接下来的局面该如何收拾,流民安置需要大量钱银,医药粮食,恐城中有人趁机作乱,临近的军队护防更是在所难免,之后呢,修建房屋瓦舍,补给流民损失,紧接着便是下一年的耕种饲养,那么多人一下子涌进陕州,凭他刺史之力,断不能向朝廷求出丰盈的赈济。
陕州是下州,比不得上州雄厚,自他接任以来,朝廷从未及时给过补养,每每都是轮到最末,如今几乎清出官库来帮扶百姓,若顾云庭撒手不管,那他往后的日子,便如同日日烤火,不得安生。
“大人,顾大人来了!”
远远看去,两匹瘦拔的马疲惫行进,乘坐之人从头到脚全是湿的。
刺史携长史赶忙迎上前去,顾云庭下马,随之换乘新马直至抵达官署。
朝中供给在傍晚时终于陆续运来,由长史监督封存在各处官库,京畿军队临时调拨一千人前来护卫镇守,忙碌了整日,夜间的陕州终于平静下来。
雨停了,乌云仍笼罩半空。
邵明姮站在拥挤的驿馆内,始终没有等来邵怀安。
宋元正抱着手臂往外看了眼,问:“我去找一下玉瑾哥?”
邵明姮摇头:“哥哥往北走,但不确定去的是哪个县城,道路本就泥泞,加上天黑看不清,你去了也没有法子,等等吧。”
宋元正深吸一口气,“东宋镇淹了,刚才听见有人逃出来,说镇上房屋全被河水漫灌,没牵走的牲畜只能眼睁睁看着淹死,我问过,玉瑾哥在决堤前,已经领着多数百姓离开。”
若按照正常行程,邵怀安理应比他们到的更早。
邵明姮终究坐立难安,侍奉邵准喝完药,她起身走到门口,宋元正跟上去:“阿姮,你去哪?”
“小饼,我得去城里转转,哥哥可能已经到了。”
“我陪你一起。”
“不,你留下来帮忙照顾我爹,他起身都不让我碰,你是男的,方便些。”邵明姮换了身窄袖对襟胡服,漆皮长靴,绑好头发后从包袱里拿了把匕首,“我不会走太远,若实在找不到人,我会去县衙找人帮忙。”
她心里很是忐忑,冥冥中有种不好的感觉,城中已经有不少东宋镇的百姓,那哥哥在哪?若他到了却没有去县衙交接,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很可能遇到危险,无法交接。
宋元正拗不过她,只得同意。
才将出驿馆,便见迎面奔来几匹骏马,隔着牛毛一样的雨丝,邵明姮认出那是顾云庭,身后跟着秦翀和长荣。
宋元正立时将邵明姮护在身前,警惕的瞪着顾云庭,似要拔剑。
邵明姮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道:“小饼,你先回去。”
宋元正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见她的吩咐。
顾云庭走上前来,瞥了眼森森冷凝的男人,挪开视线,径直朝向邵明姮。
“你哥哥还没到?”
“没有,我想去西边营地找找。”邵明姮坦然。
“我跟你一起过去。”
“好。”邵明姮没有犹豫,转头与宋元正告别,“不管找不找的到人,我会在天亮前回来,我爹便交给你了。”
“嗯。”宋元正知晓,便是他想杀了眼前的男人,但不能是现在,有顾云庭跟在阿姮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三匹马,没有多余的。
顾云庭看了眼她的穿着,沉声道:“我们需得共乘一匹。”
秦翀和长荣一声不吭。
邵明姮只怔了瞬,便率先踩着脚蹬爬上马去,紧接着,顾云庭握住缰绳,坐在她身后。
男人的苦药味混着墨香,丝丝缕缕传来。
邵明姮皱了皱眉头,颠簸中,忍不住问:“顾大人还在吃药?”
“嗯。”
“是胃疾吗?”
“嗯。”
他身姿笔直,尽量不去看她嫩白的颈,雪腻的腮,环在前方握缰绳的手露出青色血管,他言简意赅,然呼出的气息却过分炽热。
马匹奔跑起来,难免前后相撞。
邵明姮猛地靠近他怀里,双手摁住他的腿才撑住身体,便觉那人浑身猛地绷紧,肌肉瞬时坚硬起来。
呼吸骤停,眸中宛如浓墨泼洒,他低头,嗅到她发间的清香,脑中便有些格外混乱。
邵明姮没有察觉,能动弹时忙上前伸手抓住前端缰绳,弓腰弯成月牙状,与他彻底隔开距离。
骤然扑来的冷空气倏地一激,芳香不再,巨大的失落感涌来,他面色不大好看。
西边高地,营帐多数已经灭灯,黑黢黢的光线里,邵明姮只得缓慢行走,隔着布帘打量睡着的人。
东宋镇与其他几个镇百姓说话口音很像,她竖起耳朵聆听,顾云庭跟上来,低声与她说道:“去那边。”
他伸手一指,是西北角的几处营帐,“我问过驻守官兵,东宋镇的流民大多安置在那里。”
“好。”
两人依次寻找,但走到最后一间时,仍旧没有发现邵怀安的踪迹。
邵明姮心里的不安愈发凝重,她攥着拳,眸光泛着涟漪。
“你哥哥不会有事的。”
顾云庭咳了声,面色似在隐忍疼痛。
邵明姮见状,拉起他左手熟稔地给他揉摁手腕正中内关穴,摁了会儿,抬眼问:“顾大人的胃疾需得好生调理,否则迟早损害身体。”
她的眼睛明亮乌黑,像撒了几颗星星。
顾云庭看着她,点头,“多谢。”
邵明姮收回手,腕上一空,凉飕飕的冷,顾云庭褪下衣袖,两人沿着来时方向折返。
“你哥哥也可能疏导完百姓,去了相邻乡镇,明日或许便到了。”
“嗯。”邵明姮低着头,走到栓马树下,刚要解开缰绳,手背一热,却是顾云庭也同时伸手。
她忙缩回来,往后站了站。
顾云庭沉默少顷,却没有再次解绳子,反而朝她转过身来,目光灼灼。
“邵小娘子,有些话,在我离京奔赴万年县时,便想同你说了。”
邵明姮皱着眉心,不知他究竟想说什么。
顾云庭咽了咽喉咙,掀开眼皮对向她的眼睛,眸色仿佛渡了层柔婉的薄雾,令他本就俊美的面庞显得尤其深情。
他动了动唇,开口:“我...”
邵明姮摸着胸口,脸色大变,“我的东西丢了!”
顾云庭一愣,来不及问话,便见她头也不回,朝着方才经过的地方,疾步走去。
第67章
◎宋三郎死了,你还有我◎
光线昏暗, 弯腰几乎贴近地面都难以看清。
邵明姮心急如焚,暗暗责骂自己不小心,及膝的胡服数次拂过地面, 湿淋淋的贴在小腿处,她的眼睛努力眯着,艰难分辨泥汤里的东西。
面前骤然一亮,适应了黑暗的瞳孔倏地闭上。
耳畔传来温声询问:“在找什么?”
顾云庭从护卫那找来火把,擎在左侧与之并行。
邵明姮脸上全是汗,闻言忙回道:“扇子,棕竹扇骨,空白没有画的扇子。”她太着急, 以至于忘了顾云庭曾经见过,唯恐说不明白,又伸手比划, “约莫这么长, 扇尾有条红色坠子。”
她把宋昂佩剑上的坠子重新洗过, 编成流苏状新坠挂在扇尾上。
顾云庭嗯了声,了然:“你哥哥送你的那把?”
邵明姮愣了下, 又点头, “是。”
两人仔细找, 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越是逼近边缘,邵明姮便愈发觉得害怕,宋昂给她的扇子没了, 最后一件念想都没了。
她双膝一软, 顾云庭眼疾手快扶住她, 漆眸蹙了蹙, 问:“你怎么了?”
邵明姮咬着唇,眼中含泪,却不言语。
“你去马旁等着,我帮你找。”
邵明姮捂了捂脸,觉得脑中又乱又慌,理不清思绪,便被他推着摁在石头上,“在这儿等我,我一定帮你找回来。”
顾云庭来来回回找了数遍,始终没有看见扇子,他没有回去,反而沿着来时的方向慢慢踱步,想着马匹颠簸,扇子可能掉落的位置,凭记忆搜寻,他也不确定,但是他不想邵小娘子难过。
道路难走,下过雨后的坑洼积着水,他踩了几脚,两只鞋全湿了,忽然,火光映照的斜对面,泥潭里露出些许绯色,他用力睁了睁眼,隐约可见扇骨的形状,心里一热,脚步加快。
竟没留意旁侧的深洼,一脚迈过去,整个人踉跄着扑倒在泥汤里。
浑浊的泥水冲进鼻孔,遮住眼帘,他咳了几声,胡乱拂了把脸,便赶忙朝着前方摸索,泥里什么都有,碎石沙砾,牛马经过时留下的印记,他的手指被扎了几下,终于摸到湿润的扇骨,提在嗓子里的心一下落回胸口。
他平复着呼吸,趴在泥里稍作缓和,继而站起身来,握着扇子一瘸一拐往回走。
邵明姮吓了一跳,他浑身上下透湿,眉眼也沾着土黄的污渍,水珠沿着脖颈不断往领子下滚落,唇却微微上翘。
看着她,目光柔和。
“邵小娘子,我找到了。”
他举起手来,举到邵明姮面前。
渗着血珠的手掌,摊开来,棕竹扇骨油润湿滑,安静地躺在那儿。
邵明姮忙冲上前,小心翼翼从他掌中取过扇子,抬手用衣袖擦去水痕,又用力甩了甩,方才缓缓展开。
莹白的绢布变成泥黄色,需得回去好生洗洗。
顾云庭看着她,高兴的小脸喜极而泣,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谨慎仔细,生怕弄坏了扇子,她掏出扇袋装好扇子,随后将扇袋的绳结系在前襟小带上,又将扇袋塞回胸口,长吁一口气。
“谢谢。”
顾云庭收回手掌,背在身后,淡声道:“不必与我客气。”
末了,忍不住问:“你为何如此珍视你哥哥送的这把扇子?”
邵明姮却没有答他,从袖中掏出巾帕,指了指他的手道:“你受伤了,我帮你清理一下伤口。”
顾云庭伸过去,她低头弯腰,头发乌黑,后颈雪白,呼吸一点点喷在他掌心,他不敢动,手指像是有小虫子在爬。
她清理的很快,也很熟练,像是做过此类事。
顾云庭没忍住,问她:“你的手法很像军中做派,是宋三郎教的吗?”
邵明姮一愣,空气霎时冷凝下来。
顾云庭有些后悔,但还是想知道答案。
手被松开,清香散了。
他望着邵明姮,她亦在看着他,像是慎重地思考后,眼睫抬起,声音轻柔却坚定:“是。”
这一刻,顾云庭懊恼后悔,为何在此种情境下问出如此愚蠢的问题。
两人又去了县衙,本在恹恹欲睡的县丞看见顾云庭,立时恢复清醒,待知道两人来意后,忙不迭地应允下来,道明早便派出护卫前去搜寻。
回驿馆途中,顾云庭始终没能说完那句话。
其实他就想说一句:宋三郎死了,你还有我。
思来想去觉得今夜时机不好,便生生咽回去。
临近分别,邵明姮将缰绳还给他,转身朝静谧的驿馆抬脚走去。
“邵小娘子,等等。”顾云庭上前,从腰间摘下纯金鱼纹令牌,拉起她的手放在掌心,将手指环住握紧。
“这些日子或许我顾不上你,你若有需求,只要持此令牌便能出入各府衙大门,州刺史县城县令都识得此物,见此令牌无不应允。”
邵明姮很是震惊的松开手指,看清令牌上的图案后,忍不住福了一礼,道:“多谢顾大人!”
顾云庭敛住嘴角的笑意,状若无恙道:“无需同我客气。”
便见邵明姮解开腰间的荷包,将令牌仔细放进去,又紧了紧带子,转身便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