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明姮靠着车壁,才觉两条胳膊抖得厉害。
邵怀安扔了刀,抓起她右手看见裂开的布帛,小臂上渗出血来,她还在笑着安慰自己没事。
邵怀安拧眉,但又立时找不到干净的布帛,伤药,只好由着那伤口不停滴血。
“哥哥别担心了,我们大难不死,后面必然顺风顺水。”邵明姮稍微扯了扯衣袖,弯着眉眼劝道,“你去看看小饼。”
宋元正受了伤,后背被砍了一刀,却浑不在乎的折返过来。
“再往前走十里地,就是军营,军营就驻扎在涿县城外,方才的敌军是奔着涿县来的,没想到半道遇上咱们。”
涿县是范阳的治所,在周遭几个州县中算是稍微富庶安乐的,却仍旧此番乱景。
天黑时,大军终于赶回营地。
柴火堆烧的极旺,四面八方都有哨兵警卫。
宋元正从军医那找来伤药和纱布,交给邵怀安,邵怀安帮邵明姮撸起袖子,将伤口清理干净,撒了伤药开始绑缚。
恰好裴楚玉刚包扎完,一手摸着后颈一手提着刀从帐子里出来,看见邵明姮,不由三两步走上前,拍拍宋元正的肩膀,使了个眼色。
宋元正不自在地看了眼邵明姮,随即拉着裴楚玉往外走开些。
“你妹妹多大了?”裴楚玉说着,又扭头明目张胆望去。
宋元正故意挡住他的视线,道:“她定亲了。”
“跟谁?”裴楚玉不在乎,笑嘻嘻的问道,“怎么没一块儿过来?”
“总之你不要打她主意,她也不会喜欢你。”宋元正说的笃定,怕他惦记,不忘补了句,“她跟她未婚夫君情谊深厚,是无论如何都分不开的。”
裴楚玉摸着下颌,啧啧了几声,连道:“可惜。”
他与宋昂是过命交情,而宋元正又是宋昂的左膀右臂,甚至于亲人一样,宋元正为人聪慧果敢,处事风格很是干练利索,裴楚玉自然喜欢,便留在身边任副将。
没多时,裴楚玉便去了处于最中央的一个帐子,是他特意吩咐留给萧昱的临时住所,明儿天亮后他准备送萧昱去涿县。
邵明姮看见宋元正走来,不由主动开口问他裴楚玉方才说了什么。
宋元正有些犹豫,觉得不好直接道明,便糊弄了两句,“左右不过是军中粗鲁之人的荤话,也没说什么要紧的。”
邵明姮道:“我们明天一起去涿县吗?”
“你们先去,我得过一阵子才能过去。如今范阳,定州,镇州和沧州都被裴楚玉拿下,但又必须留信得过的将士驻守,导致如今营中人手短缺,最怕分部落来兵突袭,会打个措手不及。
等统一规划后,各州县有了县令县丞之类官员统筹治理,兵力集合,我便能去涿州找你们。”
“小饼,我帮你包扎后背的伤。”邵明姮握着方才身下的纱布,想转到他身后。
宋元正看了眼邵怀安,从她手里接过东西,爽快道:“让玉瑾哥帮我吧。”
夜里,北风呼呼作响。
毡帘不时被卷开,邵怀安从榻上爬起来,有点不放心,又披上外衣拢好后出去,身后人喊他:“玉瑾哥,你去哪?”
邵怀安吵醒他,看了眼邵准后压低嗓音道:“我去看看阿姮。”
宋元正会意。
如今是在军中,只有邵明姮一个女娘,周遭全是如饥似渴的汉子,鲜少能看见异性,更何况一下见到这么个漂亮俊俏的女娘,谁知道会不会生出花花肠子。
宋元正也穿好衣裳跟着出去。
邵明姮没睡,眼睛盯着鼓开的毡帘,犹豫着走过去,正要封好,却看见一双狼似的眼睛。
裴楚玉弯腰将那毡帘钉进土里,起身离开。
邵明姮提着心,更加睡不着了,外头雪很大,纷纷扬扬落在帐顶,炭火熄了,此时很冷,她又裹了件大衣,拉着衾被钻进去。
有人走到帐前,她又赶忙坐起来,警惕地往外看。
邵怀安站在外面,看了眼四下,确认无人后又才开,一整夜,他翻来覆去出来数回,总算熬到天明。
两兄妹甫一对上,不禁都有些好笑。
眼底俱是乌青,肉眼可见的疲惫。
宋元正送他们进城,骑着马走在最前面,后边是萧昱的车,然后是邵家马车。
临走前,裴楚玉特意走到邵家马车外,一把掀开帘子,还没看到邵明姮,便被邵怀安挡住视线。
他也不恼怒,龇牙一笑冲着里头说道:“邵娘子,听闻你定亲了。”
邵怀安蹙眉。
裴楚玉身量高大,又故意往前凑,能看见一抹莹白的手背,不禁喉间动了动,搓手笑道:“你要是哪天跟那未婚夫闹掰了,别忘了同我说一声,我还没娶亲。”
邵怀安想要抓着车帘落下,裴楚玉不着痕迹的一扯,帘子稳稳不动。
“知道我叫什么吗?”他扬着脖子大喊,惹得一群士兵起哄。
邵明姮躲在邵怀安身后,一声不吭。
“我叫裴楚玉!”
伴随着阵阵哄笑,马车朝着北侧行驶启程。
涿州城比不过徐州,自然也比不得京内,入目所及店肆萧瑟半闭,来往的行人也少,衣着装饰朴素单调,每个人脸上都写着防备,在车马沿街走动时,随处可见的乞丐衣不蔽体,冻得嘴唇发青,呼出的气几乎看不出白雾。
邵怀安叹了声,不忍不再看。
“战乱使然,民生凋敝,希望这是最后的争夺,也希望裴楚玉能大刀阔斧的恢复农耕建设,叫人吃得饱,穿得暖,早早做好战后修复,否则,只能是一波接着一波的起乱,平乱,争夺抢占。”
沿途看到的耕地十之七八都荒废了,大雪覆盖的田地偶尔露出青黄,除此之外,满目苍凉。
宋元正将他们安顿在提前购置的两进小院,“地方不大,比不得京城布置,但睡得地方还算干净暖和。”
“小乙,你和伯父分别住这两间,日照充足,墙壁厚实,下头烧着火坑,有火道。玉瑾哥睡这儿,旁边那间屋子是我住过的。
此处离县衙近,治安不错。”
宋元正给他们一一讲解,末了朝邵怀安说道,“玉瑾哥,我与裴将军提过,你是京里懂农耕的官员,正好涿县的县令上个月刚被流寇杀死,你便顶他的职缺,领着涿县往好处走吧。”
邵怀安谢他一切周全。
宋元正咧唇笑笑,道:“这里的百姓太苦了,朝廷的手伸不进来,都是几个州县的官员争抢掠夺,单是此地便经历了数场战争,农耕跟不上,百姓吃不饱,长此以往还会生乱。
裴将军知道其中厉害,特意吩咐我告诉玉瑾哥,过几日还会送来其他几个县城的官员,一道听你授课,务必在明年开春前,将他们统统教会,分散到各地,能领着百姓复耕,早日有饭吃。”
.....
上元节前,范阳的消息传到京城。
紫宸殿,顾辅成与其余官员商议完朝事,特意留下礼部兵部两位尚书,就青州和魏州等地驻防进行询问。
两地毗邻沧州镇州,虽说军力充足,但最近一段时日,裴楚玉的阵仗弄得太大,已经将范阳一带纳入囊中,先前几地虽说很乱,但有各州官员相互节制,而非一家独大,是以不必太过担心。
如今裴楚玉成了范阳名副其实的节度使,手底下又领着雄厚士兵,若非粮草银子不足,恐怕还会对青州和魏州两地构成威胁。
“能不能打?”顾辅成揉着额头,问。
兵部尚书思索一刻,颇是为难:“年底时南边异动频频,朝廷拨了二十万精兵前去驻守,东南沿海一带水匪爆发,趁着年节抢了几个县,兵部从临城调兵一万,前去剿匪。
至于青州,陛下应当比老臣更清楚其中厉害关系,一旦动武,势必影响当地经济,而青州百姓承受不住这样的灾年,眼见着收成上来了,必不肯与官兵同心。”
顾辅成眸色加深,兵部尚书声音也跟着低下去:“想必礼部比我们更难。”
说着,礼部尚书附和叹气:“年前几场大战,加之大朝会等时令节日,国库的银子流水一样花出去,夏秋交汇时的水患,灾后重建,到处都在伸手要钱。
若要支援兵部攻打范阳,势必要倾国库全力为代价,且不一定能撑到最后。”
“是了。”兵部尚书点头,“天寒地冻,若要打,也不能急在一时。”
顾辅成摆手,他亦知晓此事难为,但范阳实属大患。
深夜去皇后宫中,高兰晔说起两个儿子白日来拜见的事儿。
“大郎两个侍妾都有喜了,你又要当祖父了。”高兰晔往脖颈涂抹面膏,瞟了眼,见他心事重重,不由愣了下,问,“听到我说话了吗?”
顾辅成深深吐了口浊气:“大郎子嗣繁多,却没有得我心的。”
高兰晔笑:“而今看来,仿佛二郎与你更像,只是他脾气古怪,不好想与。”
“对了,我明儿要见顾玥,晌午一道儿用膳,你来不来?”
顾辅成拧眉:“要说什么话?”
“我思来想去,还是想探探口风,问她刘灵的事。”
“我劝你别费心思了。”顾辅成笃定,“刘国公一家谨小慎微,走到今日地步仍不愿结党巩固,便由着他去吧。
你也得记住,别逼她,我对刘国公跟别人不同,他的为人我还是信的过的。”
“知道了,我又不是蠢得。”高兰晔笑着走过去,给他宽肩,“咱们二郎眉眼俊秀,刘灵为何不喜欢他?”
“比他长得俊的大有人在。”
“陛下,那是您的儿子,您不偏着说话,怎还帮别人。”高兰晔手下用了力。
顾辅成一把握住她的腕子,似警示一般:“别激刘家。”
高兰晔见他认真,便知此事不能任性,遂点了点头,道:“是,妾听陛下的。”
....
翌日的席面,吃的不尴不尬。
末了席上只剩高兰晔与顾玥,顾云庭和刘灵相继找了个由头起身,一出门便头也不回。
“二表哥,等等我!”刘灵跑得飞快,三步并作两步追上顾云庭。
“有事?”
刘灵忙点头,“你不会硬娶我吧?”
顾云庭忍不住皱起眉头,匪夷所思的望着她:“我为何要娶你?”
“那就好,那就好。”刘灵嘿嘿一笑,见他要走,便跟在身边一路小跑。
“二表哥,你知道邵家去哪了吗?先前我以为你跟邵娘子在一起,以为你们私奔跑了,没成想你又自己个儿回来了,你把她藏哪了?”
顾云庭余光乜了眼,淡声淡气:“不知道。”
“二表哥,求你告诉我吧。”
刘灵急出满头大汗,心一横,索性上前挡住他去路。
“你找她作甚?”
“给她做嫂嫂!”
第84章
◎二表哥,高娘子这是要带你一块儿走啊◎
京城笼在乌云之中, 蓄着一场风雪,迟迟不下。
比天气更难看的,是顾云庭这张脸, 他就这么冷冷冰冰望着刘灵,一副“你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的样子。
刘灵为脱口而出的豪放讪讪,却不后悔。
“二表哥,你告诉我吧,我绝对不会泄露。”她比着手指发誓。
顾云庭依旧冷漠:“我不知道。”
刘灵急了,“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不是你弄走的邵娘子吗, ”她一跺脚,追着顾云庭便跑,边跑边商量, “你俩是不是闹别扭了?若如此, 你更该告诉我才是, 我同她向来说的上话,还能替你在她面前美言几句, 到时我做了她嫂嫂, 她还能不听我的吗?”
刘灵心里暗叹:邵娘子, 你别怪我, 我这是满口胡说。
顾云庭瞟她一眼,心里难以遏制地松动了些,面上却丝毫不显。
“二表哥, 求你了!!”
顾云庭兀的刹住脚步, 刘灵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眨了眨眼睛。
“我真的不知道。”
刘灵眸中瞬间暗下来, 又听顾云庭补了句:“等我知道后,会告诉你。”
雪青色披风划开冷厉的弧度,顾云庭往垂花门后的游廊走去,然走了一段,又忽然停住,转过身来,意味深长的看着刘灵。
刘灵目瞪口呆,尚未反应过来。
那人重新折返到自己跟前,低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和邵小娘子的事?”
他有种隐隐的期待,因为这期待而变得格外欢喜,但欢喜的样子藏在心里,神色仍是清冷寡淡。
他猜是邵小娘子告诉了刘灵,她们两人曾在私底下悄悄议论过,议论过他,他和邵小娘子的关系。
他按捺住激动,波澜不惊的等着答案。
刘灵果然脸红,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顾云庭咳了声,“是她跟你说的吗?”
刘灵惊讶的瞪圆眼睛,随后很快摆手,像是怕被人看见,小声扩起手掌,说道:“怎么会,她从未和我私下谈论过你。”
兜头泼下一盆冰水,顾云庭的眸色立时郁结起来,犹如蒙了层冷雾,正在慢慢凝霜。
偏刘灵没意会到他的不悦,竟还强调着否认道:“她怎么会提到你?二表哥别多心,邵娘子最是自重自爱,素日里决计不会议论外人。”
顾云庭默默闭了下眼睛,再度睁开,是冷鸷的雪。
刘灵打了个激灵:“是我娘说的,她进宫与皇后娘娘闲聊,知道邵娘子给你做过..”
顾云庭瞟了眼,沉声道:“邵怀安是读书人,儒雅谦和,芝兰玉树。”
“二表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刘灵张着嘴。
那眼神自下而上从她身上扫了遍,分明写着“你跟他不合适”。
“就是你想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