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少琛轻笑一声,曾学林伏在地上,后背起了一片冷汗。
公主的声音渐渐绝望,随后尖叫一声,他的袍角被松开,是公主被人强行从地上拽起。
“放开我!荀少琛你这个窃国贼!放开我!”谢锦依的声音尖锐而凄厉,手脚并用地踢打,眼底因为绝望而隐隐透出疯狂,不顾一切地想要挣脱天子的桎梏。
然而,新帝荀少琛曾是征战沙场的大将军,更是楚国百姓心中力挽狂澜的战神,手无缚鸡之力的长公主,又怎么可能挣得过新帝呢?
荀少琛紧紧握着谢锦依的手腕,力气大得仿佛要将那脆弱的腕骨捏碎。他将她一把扯了过来,大手死死地扣着她,让她动弹不得。
“星儿不是说身子不舒服么?”天子的声音仍是带着笑意,却听得人不寒而栗,“朕昨夜体谅你,让你好好在榻上歇息,却原来都是在骗朕?”
谢锦依浑身汗毛倒竖,恨恨地看着他,声音微微发抖:“荀少琛,你篡权夺位,名不正言不顺……”
“是吗?”荀少琛带着她坐在旁边的石凳上,自己站在她身后,语气温柔地反问,“朕名不正言不顺吗?”
谢锦依坐在冰冷的石凳上,动弹不得。
她愤怒地挣了挣,没能挣开,她带着一点倒抽冷气的吃痛:“放手!”
荀少琛对她非常有耐心,温声道道:“那你好好坐着,不要乱动。”
谢锦依被气得浑身发动,却也不再挣扎,恨恨道:“谢楚皇室血脉未尽,你登什么基?这皇位几时轮得到你坐!”
荀少琛轻笑道:“星儿,你还是这么天真。”
他不紧不慢,一字一句道:“这楚国朝廷,早就容不下昭华长公主了。”
谢锦依猛地转过头,瞪着近在眼前的男人:“你撒谎!”
荀少琛也不在意她那态度,笑意愈深:“我撒谎,那不如让曾爱卿亲口跟你说说?你亲点的状元,方才不是还让他救你?要是他愿意带你出去,我就放你走,如何?”
跪在地上的曾学林听到这话,身体顿时一僵。
谢锦依心中却燃起了希望,一脸激动地看向曾学林。
她还记得这状元郎当初在殿试上的模样,心怀苍生,志存高远,在曲江宴时红着脸接下她赐的酒。
此时,年轻的状元郎已是穿着三品官服,可见这状元,她是点对了的。
荀少琛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微微勾了勾唇,朝曾学林道:“曾爱卿,抬起头。”
曾学林忽然被点名,身体一僵,慢慢地抬起头,看到了那真正的谢楚皇室血脉。
那位亲手点了他为状元的少女,那双漂亮的眼瞳在他看过来时,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
他被那目光灼伤,心中一颤,几乎想要落荒而逃。
荀少琛看着曾学林,问道:“曾爱卿,你知道她是谁吗?”
谢锦依一脸期冀地看着他:“曾学林……”
曾学林十指撑在地上,指尖用力,连指甲都微微泛着白色。
他看着谢锦依,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最终却颤声道:“回陛下,臣……臣不知。”
谢锦依一愣,呆呆地看着他,随即忍不住笑了起来,仿佛那状元郎那一句是天底下最妙的笑话一般,让她笑出了眼泪。
荀少琛轻轻一笑,赞许道:“曾爱卿是聪明人,不愧是大楚最年轻的御史大夫,社稷之福。”
他声音温柔地朝谢锦依道:“星儿,你看,你只有我了。”
谢锦依感觉心底有个地方,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枯萎……
“谢锦依!”
哗啦——
谢锦依抱着肩膀,沉在池底中,恍惚间听到似乎有人在喊她。
重锐进来时,看到的就是一片雾气氤氲的池水,水面铺满艳红的花瓣。
他永远搞不明白,女人沐浴为什么非要撒这么些东西,看着就跟一池血一样,瘆得慌。
他第一眼没看到谢锦依时,心底有点慌,强自镇定后,看到了池中央的花瓣露出了一小束黑发。
他瞬间又慌了,连忙跳了下去,几步跨到池中,手伸入水中,摸索了几下握住了那纤细的胳膊,一把将人提了出来。
谢锦依被拎着破水而出。
她身上还穿着衣服,那张俏丽的小脸泛着粼粼水光,皮肤苍白得让人心疼,漂亮的双眼此时正紧闭着,显得毫无生机。
重锐心头一跳,以为她溺水了,正要唤人去将郑以堃喊来,然后就看到了谢锦依已经微微睁开了眼。
“我……”重锐一时语塞。
侍女们说小公主不要她们伺候,他不知道今晚荀少琛跟她说了什么,她回来后连郑以堃给她看病,她都一脸抗拒,却愿意靠着他。
他一听到侍女的汇报,就马上跟着她们来到浴间外,让她们随时看着里面,有什么不对就跟他说。
然后一名侍女忽然就惊慌失措地说,殿下沉进水里了。
他想到她今晚的异常,怕她一时想不开,于是想也不想就冲了进来。
谢锦依耳朵里眼里都被水蒙着,身上也没什么力气,半睁着眼,瞳仁上浮着一层厚厚的水光,眼神迷迷蒙蒙,也不知道在看哪里。
重锐见她半天没反应,又唤了一声:“谢锦依?”
她睫毛微颤,目光微转,终于落到了他脸上,缓缓地眨了眨眼,瞳仁中的水光凝成珠子,顺着脸颊滑下来,仿佛在哭。
重锐怕她觉得他是在欺负她,连忙开口道:“你已经洗了很久了,我让人进来给你换衣服。”
说着,他松开了手,正想走开,谢锦依却软软地往水里倒。
重锐眼皮一跳,刚想伸出双手将人接住,但又迟疑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间,谢锦依倒在了他身上。他脚一软,整个人往后仰,带着她一起沉入了池底。
重锐:“……”
他水性本就不好,这浴池平时就没怎么用过,一下子沉到水底,只得狼狈地划了划,不小心被水呛了个半死,肺腑一阵抽痛。
恍惚间,他感到了背后有人扶了扶,是小公主用手托住了他,让他稍稍站稳,然后带着他浮出水面,将他拖到了池边,让他坐到了白玉阶上。
他撑着池边,咳了个半死,眼角都咳出了泪花。
好一会儿后,他才渐渐平复下来,然后就看到了小公主几乎整个没入水下,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瞳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重锐:“……”
就很尴尬,他以为小公主溺水了,跑去救人,结果他反倒被救,要人家一个小姑娘将他拖到边上。
他掩饰般地咳了一下,轻轻嗓子,喉咙还带着点被呛到后的沙哑:“殿下水性挺好。”
谢锦依往上浮了浮,露出嘴巴,小声道:“嗯,我从前在楚国时,经常藏在浴间。”
重锐忍不住笑了:“为什么,是躲宫女吗?”
谢锦依沉默了一下,半晌后才说:“因为浴间没有人,可以跟荀少琛单独相处。”
重锐笑容一僵,垂下目光:“我不该提起的。”
谢锦依脸上却没什么变化,自顾自地说:“他明知道我就在那里,可他从来没有告诉其他人。其他人急得到处找我的时候,他在那里哄我高兴。”
重锐捏紧了拳头。
谢锦依低低地笑了笑:“他给我讲了皇宫外的三教九流,市井人家。他说可惜我长在深宫,见不到外面有趣的事情,但是他可以给我讲。”
“他还跟我说皇叔又夸他了,堂兄又因此生气,给他下绊子。”
“我小时候,我跟堂兄关系很好的,但是长大后,我有点讨厌堂兄,觉得他妒忌心太重,不管荀少琛提什么意见,堂兄总是要反驳他,我跟堂兄的关系越来越差。”
谢锦依忽然没入水中,很快又浮了出来,眼角微红:“后来荀少琛掌权了,做了很多过分的事情,我恨他,他就反问我:‘可是星儿,你不是喜欢我的吗?’”
重锐双眼发红,指骨咯咯作响。
谢锦依微微蹙眉,眼底浮起一层厌恶,又夹杂了几分迷惘:“我曾经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他以前对我很好。直到现在,哪怕我恨他,可我依然将以前的他当成是另一个人。”
“我好恶心。”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垂眼看着水面上的自己,“我是不是有病?”
重锐再也忍不住了,大步朝她走去,将池水带得哗啦啦作响,再次站到了她跟前。
谢锦依愣愣地看着他,见他眼底隐隐有火光在跳动,似乎在忍着怒气。
她从未见过重锐真正动怒,此时只觉得那双琥珀色瞳仁果然有点像狼眼,让他看起来仿佛随时都会将猎物扑到,咬到脖颈上一口致命。
谢锦依忽然觉得有些害怕,微微瑟缩了一下,别开目光。
重锐却不让她逃避,轻柔却又不容拒绝地抬起她的脸,直直看入她眼中:“殿下,你有什么错?”
谢锦依咬了咬唇:“我、我不该……”
重锐直接替她说了:“不该喜欢他?”
谢锦依脸色微白,羞耻地闭上了眼。
重锐低声道:“睁开眼看着我,谢锦依。”
谢锦依本不想听他的,可他的声音缓慢而坚定,像清澈的溪底下缓缓流动的细沙,干净又沉稳。
她不由自主地睁开了眼,目光颤动。
“傻姑娘,记住了,”重锐低低地叹了口气,“世人总爱用贞洁和感情来束缚女子,可你知道有多少满嘴仁义道德的人,实际是衣冠禽兽吗?食色性也,就跟饿了想吃饭一样,都是些很正常的事。”
谢锦依一脸被吓到了的模样,重锐觉得说都说了,干脆再多说一点:“而且,比起女人,男人更容易管不住自己。可是大多数男人都会将过错推给女人,这种男人就是个废物。”
重锐干脆利落地替她做了个总结:“所以,荀少琛就是个废物,知道吗?”
第30章 情动
谢锦依愣愣地看着重锐。
他刚才好像说, 荀少琛是废物。
她从前一直觉得,荀少琛是无所不能的——不止是她,整个楚国都是这么觉得的。
她的皇叔穆亲王, 在世时掌楚国军权, 曾经有一位情同手足的副将。在跟越国的一次交战中,那副将为保护皇叔而死, 皇叔便将副将的养子荀少琛带回穆王府。
比起她的堂兄谢锦焕,荀少琛更能继承皇叔的衣钵,自小便显现出帅才之能,皇叔也因此经常在堂兄面前, 拿他与堂兄比较,所以堂兄一直很不喜欢他。
等皇叔过世之后, 堂兄继承王位成了嗣穆王,荀少琛接管了军权, 一点一点地将手上那支军队, 改成了如今的神策军, 与越国名将周延交锋后,一战成名。
后来他的战功越来越多,在朝中权势也越来越重, 她皇兄也非常倚仗他,早就内定他为她的驸马,只是还没等到她及笄, 她皇兄便驾崩了。
他在民间的威望越来越高, 在楚国差点被燕国灭国之际,他带着神策军力挽狂澜, 以少胜多, 成了楚国百姓心中的战神。
那一战之后, 所有人都以为谢楚皇室血脉已尽,他顺理成章地登基为帝。
明明她才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可没有人在乎她。
出使燕国前的那场殿试,她听出了曾学林的凌云志,看到了他的经世才,亲手点他为状元。然而两年之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她被荀少琛欺辱。
在曾学林看来,一个文韬武略的好皇帝,比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前朝公主,可真是重要太多了。所以,他的陛下平时日理万机,想要一个女人来排解欲念,也是没什么的。
可是,虽然她什么都不会,但她又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样的折磨呢?
谢锦依从前一直想问那些人,楚国的百姓也好,楚朝堂的群臣也好,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她明明没有伤害过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明明做出那禽兽之事的是荀少琛,可是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呢?
在刚被软禁的那段时间,谢锦依经常会想这几个问题,可久而久之,连她自己都开始觉得,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错。
她不该相信荀少琛,不该喜欢荀少琛,不该明明心里恨着荀少琛时,身体却在他的玩弄之下还感到愉悦。
可就在刚刚,重锐跟她说,她没有错,错的是荀少琛,荀少琛就是个废物。
浴池里热水微荡,雾气氤氲,谢锦依在水中浸了许久,高热的雾气让她脑中有些发沉,有点怀疑自己听错了,看着重锐的目光中,带了一丝迷惘。
重锐站在她身前,刚才把外衣给了她,自己身上只剩下一件薄薄的里衣。他浑身湿透,一身流畅的肌理线条,透过那层薄薄的衣料显现出来。
他比她高出许多,看着她时得微微低着头。
“谢锦依,”他缓缓问道,“告诉我,荀少琛是什么?”
谢锦依目光一颤。
她之前果然没有听错。
重锐的外衣搭在她身上,还带着他的一点余热。她下意识地抬手拽住一点衣料,瞳仁中那点星芒缓慢流动。
她微微张了张唇,喉咙有些紧涩:“他是……他是……是……”
重锐目光温和,循着她的话,引着她继续说:“是什么?”
“是……”她眼底浮起水光,眼圈泛红,声音里带了点哭腔,“废物。”
明明只是两个字,可谢锦依却感觉到了,感到心里那堵无形的墙轰然倒塌,被束缚的情绪终于冲破了桎梏,化为热泪滚滚落下。
重锐轻轻地叹了一声,眼里带了点笑意和欣慰,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对,荀少琛就是个废物。”
谢锦依呜咽一声,像个学走路时摔倒后爬起来的小孩儿,哭着扑进等待自己的大人怀里,把脸埋在他身前,委屈地放声哭了起来。
她以为不会有人替她说话了,就连她自己都觉得是她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