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跟她说话——
不要喊,没有用的,喊了也不会有人来就你。
你越喊,他就越生气,你就越不好过。
那是上一世她自己的声音,在滨山行宫深处,在那个透不进阳光的房间里,得出来的自救方法。
谢锦依终于发现,哪怕她重生了,可荀少琛仍然像那恶鬼一样,想要抓着她将她拖回地狱。她的双脚仿佛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他慢慢靠近自己。
她眼前有些模糊,身体里仿佛有一把钝器在翻搅着血肉,疼得她想蜷缩成一团,可身体却仿佛不是自己的一样,动弹不得。
眼看着荀少琛离她只有三步之遥,夜空中忽然一阵破空之声,荀少琛微微皱眉,急速后退。
荀少琛刚退开,一把长刀便夹着千钧之力,斜斜钉在了他方才站的位置,入地一尺,割裂了他一片衣角,刀身嗡鸣不止。
重锐踩着船舷翻了上来,脚尖点地,沉膝运气,几乎是眨眼间便掠到了谢锦依身后。霍风紧随重锐之后,领着近卫们快速摆好阵形。
四周的黑衣人以犄角之势,围在了荀少琛两边。
重锐握着谢锦依的肩膀,轻轻地将她转过来,想要快速地检查她有没有受伤,却看到她脸色发白,瞳仁里星芒溃散,只剩满眼惊惧,眼泪接连不断地划过脸颊。
她浑身发抖,重锐的掌心贴了贴她的脸,感到一片湿热,烫得他心头一缩,痛得他双目发红:“谢锦依,我来了,不要怕。”
他俯下身,额头与她相抵,深深地看进她的双眼,让他的琥珀色瞳仁占满她的眼睛,强行驱逐里面的恐惧。
眼瞳被极近靠近时产生的不适,终于让谢锦依有了反应。
她看到了满眼琥珀色,脑中隐隐约约浮起一个画面,自己似乎也曾捧着眼前这男人的脸,几乎脸贴脸地凑近去看他的眼睛。
她目光一颤,想要闭上眼,重锐捧着她的脸,她似乎又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青草味道,被那气息温柔地包裹。
重锐用拇指轻轻抵着她的眼角,不让她合眼:“嘘……别怕,看着我,看着我。”
谢锦依溃散的目光终于再次凝聚起来,看清了眼前的男人,双唇动了动,张合数遍,终于艰难地发出了一点微弱的气音:“重锐……”
“在的,我在的。”重锐的声音缓慢而坚定,说出那句迟到了整整一世的话,“谢锦依,我带你走。”
这句话像一束光,打进了荀少琛带给她的阴影,引着她走出来。她终于缓过神来,拽着他的衣裳,像个受尽了欺负的孩子,躲进了他的怀里。
重锐按着她的后脑,让她靠在他身前:“闭上眼。”
他的胸膛宽阔而温暖,她听话地合上眼睛。
他单手揽着她的腰将她抱了起来,另一只手握住钉在地上的笑离刀,轻松地将它从地里抽了回来,刀刃和地板间发出刺耳的声响,让人忍不住起了一身战栗。
重锐将人安抚好,握着笑离刀,看着对面目光阴沉的荀少琛。
荀少琛将刚才的情形一眼不落地看了进去,目光在谢锦依身上转了一圈,又在重锐揽在谢锦依腰后的那只手顿了顿,最后回到重锐脸上。
他们是彼此间的宿敌。
重锐干脆利落地下令道:“杀。”
话音未落,他率先挥刀闪了过去,对面的黑衣人阵形一变,朝中间合拢,企图护住荀少琛。
重锐目光凛冽,矮身避开刺过来的剑,手腕一抖,笑离刀触上黑衣人的剑时,直接用蛮力将对方的剑砍断,划断了对方的脖子。
对面阵形顿时被破,霍风领着下属,紧跟着重锐,随着他的进攻节奏。
重锐知道,荀少琛为了逼小公主来燕国,故意受了重伤昏迷,越国也因此对楚国虎视眈眈,所以楚国才起了结盟的心思,有了将小公主送过来的理由。
所以,这时候荀少琛身上肯定还带着伤,否则刚才不会看着他和小公主无动于衷。
这是杀荀少琛的好机会。
荀少琛一死,楚国神策军将群龙无首,楚朝廷陷入混乱不说,越国绝对会趁虚而入……许多问题闪过重锐的脑海,可他依然没有丝毫犹豫。
这次是他和荀少琛在这一世的初次见面,在外人看来,他是不知道对方是荀少琛的,杀了还能推脱一句不知道那是荀少琛。
一旦荀少琛被正式介绍,他在燕国就很难再对他下手了。
下方的喧闹声越来越大,夹杂着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重锐微微眯了眯眼,攻势愈发凌厉,黑衣人一个个倒下,有人抱着他的脚,企图拖慢他追击的速度。
剩下的黑衣人护着荀少琛往后退,待全部人都倒下后,荀少琛终于不得不出手与他交锋,边打边退,挨着栏杆时直接翻身下了二楼,落入舞女们之间,引起一阵尖叫和骚乱。
“重锐,住手!”睿亲王潘明远人还没到,声音就已经远远传了过来。
潘明远在重锐突然离开后,曾学林才朝他说,重锐那刚认回来的妹妹,居然就是昭华公主!
如此一来,所谓的重锐将妹妹宠上天,可不就是将昭华公主宠上天了吗?这厮玩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不是最要命的,要命的是,那原本说在行馆休息的荀大将军,居然跑去找昭华公主了!
跟重锐这野蛮人抢女人,不是找死吗?
果然,当潘明远终于赶到前面时,刚好看到重锐拼着硬生生挨了荀少琛一剑,一刀捅向荀少琛的心口!
谢锦依被重锐揽在臂中,一直埋在他身前,清晰地听到了剑刃刺入血肉的声音,甚至能看到了那瘆人的震动。
她身体一僵,睁开了眼,看到了那把熟悉的秋水剑,贯穿了重锐的右肩。
她眼圈一红,瞳仁中迅速聚起了泪光:“重、重锐……”
重锐呼吸有些重:“闭眼,别看。”
谢锦依有些慌了,拽紧了他的衣服,声音带着哭腔:“重锐,你不要死……”
重锐咬了咬牙:“不会。”
他忍痛往前压,握着笑离刀往荀少琛心窝处贯,荀少琛没想到他抱着谢锦依还这么疯,只来得及微微错开,那刀口便直直撞在旧伤处——
重锐用尽了全力,荀少琛在那瞬间甚至都来不及感到疼痛,整个人被击飞了出去,狼狈地摔在地上,吐出一大口鲜血。
重锐一愣,随即马上反应了过来,一脸不甘,忍不住在心中骂了一声。
这狗东西居然穿了天蚕丝做的护甲!
潘明远先是震惊,然后也马上反应过来了:也对,那荀少琛之前受了那么重的伤,出门穿个护甲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
荀少琛身体微微抽搐,挣扎着抬起头,看向重锐怀中的少女:“星儿……”
谢锦依却不理他,抖着手按在重锐的伤口处,一脸惊慌:“你、你流血了!”
“嗯,”重锐提着刀朝荀少琛走去,声音里带着安抚的意味,“等我劈了这都东西,就回去包扎。”
潘明远一个激灵,一边跑一边大声喊了起来:“重锐,住手!那是楚国来谈联盟的使者荀大将军!陛下命你我二人共同接待使者的!”
谢锦依感到重锐身上一下子绷得死紧。
潘明远已经到了重锐跟前,见他眼里还是带杀气,一副准备上去抹了荀少琛脖子的模样。潘明远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重锐,你疯了吗?你这是准备抗旨?”
谢锦依不安地动了动:“重锐,我们回去吧。”
潘明远几乎都气笑了,终于知道为什么这昭华公主会被送过来了。
这女人可真是太蠢了,重锐这厮把人打了个半死,让他一句屁话都不放就走?
重锐哼了一声,终于将刀收回鞘中。
谢锦依小声道:“你放我下来。”
重锐低头看了她一眼:“你自己能走?”
谢锦依点了点头。
重锐将她放了下来,握着了她的手,她下意识要缩回去,却被他握紧了。
潘明远赶紧命人将荀少琛扶起来,可荀少琛一动就疼得厉害,方才被重锐击在胸前,十有八九是断了胸骨,不能乱动,只得仍旧躺着,潘明远找大夫过来。
曾学林也赶来了,见到重锐旁边的谢锦依时,微微一愣,连忙上前行礼:“下官拜见殿下。”
重锐皱了皱眉,脸色不善地看着曾学林——今晚要不是因为这小子,他就会陪在小公主旁边,荀少琛就不会有机会。
可这人是她亲点的状元,而且荀少琛惯会骗人,说不定这人是被他蒙骗的也说不定。
重锐正想着,然后就感到谢锦依明显身体一僵,咬着唇,往他身边缩了缩,完全没有搭理曾学林的意思。
曾学林微微一愣,不知道昭华公主这是怎么了:“殿下,下官是曾学林,您……”
谢锦依脸色隐隐发白,重锐看了他一眼,直看得他渐渐消音。
荀少琛抽了抽冷气,看着谢锦依,目光里像是藏了毒蛇:“星儿是想到了从前什么有趣的事吧。”
谢锦依不吭声,身体却开始发抖。
重锐将她按在他怀里,挡住所有人的目光,抬起手捂了捂她的耳朵。他朝荀少琛不紧不慢道:“荀大将军最近就好好养伤吧,想来钱丞相还不知道你已经醒了,本王明天就命人快马加鞭将钱丞相送过来,好让二位商量好。”
荀少琛笑容一敛,面无表情地看着重锐。
重锐再也不看他,带着谢锦依离开了。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两人高高兴兴出门,一身狼狈地回来,整个宣武王府一看到他们,都人仰马翻了。
郑以堃本来也在逛灯节,被人急急忙忙寻了回来,见重锐受了伤,有些意外,但也没说什么,拿出工具想要给他包扎。
谢锦依愣愣地坐在重锐旁边,看着他的伤口发呆。他避开了郑以堃的手,朝谢锦依一指:“先去看她。”
郑以堃点点头,朝谢锦依那边挪了挪,谢锦依却突然受到了惊吓一般,往重锐身边缩,紧紧地贴着他:“我……我没事,不用了。”
重锐看着她脸上不加掩饰的抗拒,暗自握了握拳,尽量放缓声音:“好。”
两人身上都是血迹,花铃也受了伤,由其他侍女服侍谢锦依沐浴。
侍女们早就备好了水,浴间内的大浴池深浅呈阶梯式,最深处可到齐胸的位置,已经放好了水,里面雾气氤氲,她们正要替谢锦依脱衣,她往一边躲了躲:“我自己来,你们出去。”
侍女们面面相觑,谢锦依声音又重了些:“出去。”
侍女们只好躬身出去,她在池边呆呆地占了一会儿,连衣裳都没有除去,踩着池中的玉石阶,浸入了热水中。
她低下头,透过白汽看到水面,倒影中的人明明跟她长了同一张脸,不知为何,她看着看着,却看到了水里的自己渐渐变得妩媚起来。
那虚幻的倒影中,一身明黄龙袍的荀少琛出现在她背后,按着她的肩膀,微微弯腰,俯身在她耳边轻笑着说了什么,然后她浑身发抖,瞳仁中浮起水光,绝望地闭上了眼,热泪一颗接着一颗地滚下腮边。
那是上一世两年后的她和荀少琛。
哗啦——
谢锦依忽然用力地拍了一下水面,那两张令她厌恶的脸终于消失不见了。
她捂着脸哭了起来。
明明她是谢楚皇室的公主,明明她才是真正的金枝玉叶,为什么她要遭受这些?
荀少琛那带着恶意的声音,仿佛毒蛇一般,缠上了她的脖子,在她耳边吐着信子——星儿是想到了从前什么有趣的事吧。
她认得的,那是她出使燕国前亲点的状元郎,那状元郎也不负众望,成了楚国的年轻栋梁。
她甚至还想,虽然她什么都不懂,可是她给了这些寒门学子发光的机会。
明明他们也说过,谢昭华殿下伯乐之恩。
可他们却放弃了她。
那些经历,谢锦依极力想要忘记,可回忆却因为荀少琛这句话疯狂涌入。
上一世在她被荀少琛带回楚国软禁之后,她不是没有逃过的。那时夏时甚至还没被派过来,就在荀少琛登基不久。
她当时天真地以为,是因为朝中大臣不知道她还活着,不知道荀少琛是篡位上去的乱臣贼子,所以她一开始还抱着希望,希望逃出去后揭发他。
她忍耐了一段时间,终于在一天找到了机会。
她躲开了守卫,一路跑出了院子。
只要逃出这里……她心想,只要碰到其他人,她就可以揭发荀少琛的真面目,重新恢复昭华公主的身份,夺回属于谢楚皇室的权!
谢锦依从来没跑过这么快,在转角处撞上了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一下子疼得起不来,凌乱的头发挡住了脸。
“姑娘,你没事吧,你……殿下?!”
谢锦依听到最后两个字,马上抬起头,看见了一名紫色官服的年轻人。她认出了那正是自己两年前亲点的状元,她还记得他叫曾学林。
她心中甚至涌起一阵狂喜,眼前仿佛看到了希望。
曾学林也一脸震惊地看着她,她当即紧紧地拽着他的袍角,仿佛拉到了救命稻草,眼底迅速浮起泪光,哭着求救:“救……救我……”
曾学林思绪混乱,几乎有些语无伦次:“殿下,您怎么……为什么……”
昭华公主不是已经在燕国香消玉殒了么?!
美人落泪,柔弱又依赖地拽着他的袍角,曾学林心中一阵怜惜,正要弯腰扶起谢锦依,明黄龙袍的荀少琛也从拐角后现出身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曾爱卿。”
谢锦依身体一僵,眼神慌乱。
曾学林连忙跪下礼拜:“臣拜见陛下。”
荀少琛没有让他起身,他便只能跪着。
“星儿,”荀少琛低头看着地上的少女,温声道,“你怎么跑出来了?”
谢锦依浑身发抖,仍是拽着曾学林的袍角,几乎都要哭出来了:“荀少琛篡位了!曾学林,救我……救我!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