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直接问他呢?”
苏厌也不知道怎么说。
如果风停渊不是清虚仙君,他当然会说自己不是。
如果他是清虚仙君,他当然也会说自己不是。
这个问题只能得到同一个回答,问了和没问是一样的,区别只在于她信不信。
她怕自己信。
又怕自己不信。
鹿呦呦托着脑袋想了一会,苏厌出奇耐心地没有打断她。
“我想起来了,当时苏姑娘被诓骗进芥子空间,我可着急了,我去找风公子求助,拜托他来救你。他一丝一毫都没有犹豫,就跟我来了。”
鹿呦呦圆溜溜的小鹿眼真诚而认真:“我知道苏姑娘要杀死清虚仙君,是因为和他有私人仇怨,可是风公子也知道呀,那他为什么要救你呢?”
是了,是了。
苏厌几乎也要笑了。
她怎么忘记这茬了。
风停渊是在鸿昀长老招来的蜘蛛群里去而复返的那个人,是在天崩地裂的秘境魔窟中坚定站在她身后的人,是哪怕用法力便疼如刀割也毅然决然向天璇长老出剑的人,是一次又一次接住她的人。
清虚仙君不会救自己的仇人,不会救一个,一次又一次重复说要杀他的人。
更不会手把手教她学剑。
天下没有那么傻的人。
苏厌转身要走,摸了摸怀里的比翼神鸟心尖血,回头又对鹿呦呦道:“我有办法确认他是不是清虚仙君,但并不是因为我怀疑他,而是因为我相信他。”
鹿呦呦道:“好的。”
苏厌又说:“如果这次试完,发现是我错怪他,我以后再也不会怀疑他。”
鹿呦呦已经快被她绕晕了。
但苏厌只是在跟自己说话,并不是在对她说话。
于是鹿呦呦又说:“好的。”
苏厌走出门,偏头低低一瞥:“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今天说的话。”
鹿呦呦这次十分坚定:“我不会的。”
苏厌笑了笑,在身后合上门。
作者有话说:
沸腾鱼,危。
要进入掉马篇了!嘿嘿!
第41章 枷锁【二更】
苏厌走下楼, 穿过后院,走出清虚客栈。
客栈外, 如水的月色下, 传来零碎的马蹄声。
公西白凝一身青衣,戴着斗笠,背着白玉药箱, 骑着高头银鞍白马,焦灼地在街道上来回徘徊。
苏厌靠在客栈大门上, 似笑非笑:“你跟踪我的人?”
公西白凝一拧身, 勒住缰绳,清丽的脸上浮现出怒气:“你做了什么?”
她心知风停渊身体状况糟糕透顶, 便和其他人一样急切地从拍卖会里追出来。
只不过其他人一味地寻找苏厌留下的痕迹,而她却认出了当时同样在般若秘境魔窟里相处月余的林初和鹿呦呦。
直觉告诉她, 这两人仍然和苏厌或是风停渊有联系,否则以他俩的修为地位, 绝不可能这么巧也出现在元都拍卖场。
她跟着二人一路来到清虚客栈外。
只不过一个转身的功夫,鹿呦呦和林初竟然原地消失了,公西白凝在街道上纵马找了几个来回,她眼里的客栈入口却始终是一道高墙。
鬼打墙允许鹿呦呦和林初通过最外面的一道门, 但是没有允许她通过。
公西白凝声音清高:“你也看到他变白的头发了, 他剩的时间不多了,让我进去,否则他会死的!”
苏厌神色渐冷, 眉尾微挑:“你很关心他?为什么?”
“他在秘境里救了我的命!”公西白凝高居马上, 厉声道,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恩将仇报!”
“我恩将仇报?”苏厌冷笑一声, “你是百草堂的人, 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通风报信,为了抢走渡厄,趁着他昏迷不醒杀了他?”
公西白凝冷怒道:“我当初在魔窟里给他医治过,我了解他的身体,我有他需要的药,再者,如果要对他不利,我当时为什么要帮你们!”
“没有我们,你根本离不开秘境,救我们,就是救你自己。”苏厌轻抬下颌,“现在不一样,我凭什么信你?”
公西白凝洁白的贝齿狠狠咬住下唇,半晌道:“我要是对他不利,你随时能杀了我,这还不够吗?!”
“嗖”的一声,传来急促的破风声。
公西白凝的瞳孔猛地收缩。
只是一瞬之间,小魔女已经近在咫尺,拎她下马,攥着她的领子,按在墙上,刀尖抵在她的喉咙。
苏厌眯起的眼尾靡丽又明艳,耳侧大红的曼珠沙华轻轻晃动:“够?怎么能够?是你自己送上门的。”
夜风瑟瑟吹过长街,掀起她乌黑的长发,拂过公西白凝身上,像是细细密密的网缓缓收紧。
苏厌离得极近,乖觉漂亮的眉眼落满月华,歪头笑笑:“你要是治不好他,我也杀你。”
苏厌松开手,公西白凝足尖落地,急促地喘息,咬牙恨道:“你疯了。”
苏厌转过身,反手一刀,刀尖无声无息地射出去。
公西白凝的白马连一声嘶鸣都没有,就倒在了血泊里。
“初雪!”公西白凝眼看着从小陪她到大的马倒地身死,禁不住破音道。
她扑过去,然而那刀尖不知淬了什么毒,马身如雪一样逐渐消融,连痕迹都没有留下。
“你不需要回去。”苏厌头也不回地走进高墙,“也用不着马了。”
*
早在般若秘境里,苏厌就知道公西白凝不是一个好相与的。
大小姐脾气,心高气傲,身上带着医师独有的□□独断和说一不二。
最关键的是,如果公西白凝不顾警告,义无反顾地踏进客栈,就意味着她甚至不在乎自己的性命,那么她就没有把柄捏在苏厌手上。
如果可以,苏厌也不想把风停渊交到她。
可惜她也没有选择。
公西白凝一迈进屋,看见床上躺着的风停渊,和顺着床沿垂下的晶莹发丝,脸色刷的就变了。
她动作利落地放下药箱,用一种凝乳般的药膏均匀的抹过双手,而后从袖中抽出一长卷银针,手起针落,八根银针嗖嗖嗖钉在了八方墙角。
苏厌蹙眉:“你这是做什么?”
公西白凝整个人气场都变了,肃穆而专注。
她侧眸看过来,冷冷道:“我没有时间跟你解释。”
她快步走到床前,仔细搭了风停渊的脉象,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苏厌问她如何,她也并不回答,反而先是要求把渡厄放到特定的地方,之后要求这个房间不能有人进出,最后甚至要苏厌都离开。
“我不会离开的。”苏厌照办了她说的前两条,却在最后一条上寸步不让,“我就在这个房间里看着你医治。”
公西白凝盯着她:“百草堂的规矩,救人时不许无关人等滞留。”
苏厌道:“在我这里,只有我说的才算规矩。”
公西白凝闭目片刻,忍着气道:“你身上有妖魔之气,你在这里会干扰我的阵法,你想害死他吗?”
苏厌道:“多个人在房间里,就没法救人,这么矜贵,还自称天下第一药宗,简直可笑。”
公西白凝张了张嘴,竟然无言以对,盛怒之下依旧背脊笔挺,清凌凌地走到房间一角,伸出手指,指着一个高脚凳道:“你要留下也行,但必须让我束缚住你身上的气息,且绝对不能离开这个凳子,否则就前功尽弃。”
苏厌跳上凳子,靠着冰冷的墙壁,无所谓道:“那有什么。”
“你最好说到做到。”
之后苏厌果然既不走动,也不说话,只是抱胸靠墙,冷冷盯着公西白凝的一举一动。
公西白凝则是真正的全神贯注,甚至忘了时间的流逝。
她似乎用了某种阵法,连同药物,内外兼施,将风停渊因为收复渡厄所受的伤缓缓弥合,再将他体内的寒气导出。
只是她修为根本无法跟风停渊相比,往往刚刚导出一点,浑身上下就结满厚重的冰壳,浑身哆嗦,无法继续下去,要运功很久才能将寒气消化。
几次三番,直到她又一次浑身结满冰霜,周围浮空突然燃起几团幽蓝色的冥火,悄无声息地消融她身上的冰壳。
公西白凝转头。
小魔女身上绕着缚魔索,单手掐诀,眼睛望着天花板,根本就不想多看她一眼。
公西白凝便也回过头,闭上眼,加快了运功的速度。
等了片刻,苏厌垂下目光,越过公西白凝,长久地落在风停渊身上。
越是等,她心里反而越没底,那些嘈杂的心绪,怀疑,犹豫,挣扎,愤怒,全都像是湖底搅起的沙石一样缓缓下沉,最终剩下的只有一望无际的恐惧。
如果他不会醒来呢?
如果公西白凝也没法救他呢?
如果风停渊再也不会睁开眼,跟她说话了呢?
哪怕只是触碰一下,都好像会被蛰疼的念头,一而再再而三地涌现,而且无从抵挡。
她从来没有这样害怕失去一个人。
她从来没有这样,这样想要一个人醒来。
她还没有对风停渊好过,除了气他,踹他,咬他,穿他的衣服,吃他的东西,拿他的传音石,用他的钱,用他的剑,尝他的血。
她从前总是觉得,反正小鲛人没有她也活不下去。
可风停渊离开她也可以活下去。
她总是觉得,将来自己会豪迈地霸占一座山来养他。
可风停渊或许没有将来。
他接住她那么多次。
她只接住他一次,而且就快要失去他了。
一转眼就是几天几夜。
风停渊睁开眼,看到的便是这样的画面。
屋内寒气纵横,连窗棱和床柱上都结满了冰霜,地上绘制着百草堂特有的阵法,渡厄居于阵法中心。
他双腿盘起,坐于塌上,敞开的胸襟下的胸前大穴扎着银针,而公西白凝端正地跪在床边,周身缭绕着刺骨的寒气。
公西白凝轻声道:“您醒了。”
风停渊微微叹气,挟下胸前的银针,俯下身子,一手拢着宽袍,一手按在公西白凝的肩头,声音温润微哑:“这对我于事无补,还会损伤你的寿命,不要做了。”
他掌心灌入一股暖流,几乎瞬间驱散了公西白凝身上的寒气。
公西白凝身子一软,歪坐在垫上,眼眶一红:“您为什么非要收复渡厄?为什么要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为什么还要一直留她在身边?您明知道她这样危险!”
风停渊长发披散,闭目运气,轻轻吐息,声音平静淡漠:“公西白凝是么……辛苦你了。”
公西白凝眼前被泪水漫得模糊,定定看了他一眼。
和她无数次跪拜过的雕像一样,清虚仙君矜贵清冷似凡人心中的神祇,高高在上,一尘不染,如坐云雪,可望不可即。
他自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
即便是百草堂主在此,也不能质疑他的决定。
是她逾越。
她垂下头,伏地身子,恭敬拜过,淡淡一滴泪水洇湿了青袍,低声道:“我去为您煎药。”
她轻轻退到门边,鞠了一躬,合上门。
风停渊缓缓抬睫,看向墙角的红衣女孩。
她委委屈屈地缩着身子,挤在一张又高又窄,看起来就极为坚硬的高脚凳上,头抵在墙上浅眠。
看起来像是好几天没有睡觉,眼角带着虚弱的乌青,小脸更瘦了,垂下的发丝掩着尖尖的下颌,连原本合身的红裙都显得松松垮垮。
最显眼的是手腕和脚踝束着的锁链。
那锁链是金色的,刻有百草堂七叶草的标志,是他们代代相传的缚魔索,紧紧束着纤细的足踝,沉重地丁零当啷拖在地上。
危险……吗?
他在八苦鼎里,看到了完全意料之外的东西。
这一次金银双戒的置换,瞬间将他扔进了蜘蛛巢穴,那一刻他就知道这是小怪物的心魔,年幼的她被蛛群淹没,蜷缩在巨大的蜘蛛白茧中,一点点在黑暗中被腐蚀。
可是,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幻境没有停留在这里。
魔火肆虐,闻讯赶来的九首螣蛇冲入老巢,长尾劈开蛛群。
他曾见过妖尊乌九率群妖下山的模样,如黑压压的潮水涌过村庄,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九首螣蛇的真身盘踞起来如山峦般庞大,蛇尾一扫就能荡平一整个村庄,曾一己之力屠遍天元宗上下一千八百人。
他从未见过残暴的妖尊如此小心翼翼的模样。
盘起的长尾一点点抽丝剥茧,将女孩从蛛群里捞起,温柔得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继而是幽蓝色的鬼火,汹涌地烧毁了整个蛛巢,为首的黑蜘蛛被鬼王冷冰冰地四分五裂,继而整个族群都被万鬼撕碎。
赤皇魔君压箱底的药膏,被愤怒的妖鬼两族联手抢了过来,涂抹在女孩身上,直到最后一丝伤痕都被温柔地抚平。
苏厌生长在黑暗冰冷,万物荒芜的无间深渊。
可她同时却也被三族追捧,被爱意簇拥。
漆黑一片的深渊底部,没有阳光,没有雨雪,一年四季都死气沉沉。
只有小小的女孩,赤着脚,无所顾忌地在三族领地上奔跑。
她身上叮叮当当挂着五光十色的华贵珠宝,价值连城的宝石黄金被她当做玩耍的积木,她比人间受尽宠爱的公主还要更加尊贵,三界财宝只有她看不上没有她得不到。
在苏厌差点被蜘蛛精吃了以后,三界之主开始对她进行训练。
训练毫无疑问是苦的,甚至几次三番差点把脆弱的小孩弄死,仅仅三岁的苏厌禁不住哇哇大哭,妖尊乌九忍不住上前想要安抚,却被鬼王拦住。
鬼王太阴声音冰冷:“乌九,想想我们要的是什么。”
他们要一把刀。
一把能走出深渊,穿过九州,刺穿清虚仙君心脏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