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一个只会哇哇大哭的废物。
抽泣的奶团子揉着眼睛,从睫毛下面偷看爹爹们的神色,奇怪他们为什么还不来哄自己。
她看到了失望。
从那以后,苏厌就不再哭了。
她逐渐展现出惊人的天赋,血煞魔龙,天生恶种,无论什么内丹都能无差别吞噬化为己用,修为突飞猛涨,一日千里。
她第一次杀人,还只有四岁。
和她对战的,是赤皇魔君麾下的一员大将,苏厌站起身子,还没有他大腿高,小小的一只,红衣黑裤,头上扎着圆滚滚的发髻,像个行走的小团子。
然而她动起来,却如惊鸿掠影,快若闪电。
只是一瞬间,她侧身避开魔将的刀锋,身形轻盈,顺着他粗壮的手臂一路跑上,爬上他的肩膀,抱住他的头颅,刀刃在手,反手一割。
血光四溅!
战斗比想象中结束的还要快,魔将失去生气的庞大身躯倒在地上。
苏厌被溅了满身满脸的血,不太喜欢血腥味,蹙了蹙眉。
但她还没落到地上,就被九首螣蛇的一个头接住,高高举起。
赤皇魔君粗犷地将酒一饮而尽,哈哈大笑,声如洪钟:“是小崽种赢了!”
全场都掀起沸腾般的欢呼,甚至吓了苏厌一跳,无数魔军妖兽发出恭贺的啼鸣,摇头晃脑跺脚捶胸,一声声威喝犹如排山倒海,声震深渊。
放眼望去,每个人脸上都是喜悦的笑容,仿佛她做了一件顶顶了不起的事情。
苏厌扶着螣蛇的头,低头看去,爹爹狭长温柔的眉眼满是笑意:“宝宝,你做得很好。”
苏厌缓缓露出一个笑容,继而笑容越来越灿烂,越来越明亮。
她真心实意笑起来的时候,仿佛光都照进了深渊。
排山倒海的恭贺声中,小小的女孩举着匕首,满脸是血,高高立在螣蛇的头顶,像个英勇骄傲的小战士。
欢呼声久久不散,直到她顺着九首螣蛇的脖颈滑了下来,雀跃地跑到魔将的尸体跟前,推了推他的肩膀。
她声音清脆稚嫩:“孤蓬叔叔,是我赢啦,起来玩呀。”
场上一下子安静下来。
女孩歪着头,圆滚滚的发髻露出一丝乱发,垂在懵懂漂亮的瞳孔之上,雪白的肌肤上是尚未干涸的猩红血迹。
她又推了推魔将:“起来啦起来啦,孤蓬叔叔起来玩。”
九首螣蛇的长尾缓缓缠住她的腰,将她抱起,轻轻发在螣蛇头顶:“宝宝,他不会起来了。”
“为什么啊?”苏厌奇怪道。
“他死了。”乌九声音斯文温润,娓娓道来,“他生来的价值就是为了被你杀死,为了让你变得更强,被你杀死是他的荣幸。”
苏厌呆呆看着逐渐变冷的尸体。
从那以后,和她对战的人再不敢和孤蓬一样大意,也变得越来越难以杀死,但今天杀不死,还有明天,明天杀不死,还有后天。
最多的一次,苏厌用了整整两年,提升修为,淬炼技巧,去杀死同一个人。
但苏厌是不会死的。
每当她濒临死亡的时候,三界之主总有一个会出手干预。
被选中的对手,永远不可能杀了她,只可能拼尽全力,一次又一次,活过今天。
她是一粒种子,被所有对手的修为技巧乃至鲜血浇灌,终将开出剧毒的鲜花。
也曾有人想要反抗,想在生死局之外暗杀苏厌,但这些人,无一例外,都被鬼王悄无声息地做掉,根本没能达到苏厌眼前。
苏厌眼前的那些人,总是笑着的。
他们说:“被您杀死是我的荣幸。”
直到她成长到整个深渊再找不出能与她抗衡的人,直到她自己就能随手解决暗杀她的人,直到即便是三界之主也不能保证自己能在她手下幸存,直到当她带着三界至宝,真的能取清虚仙君性命的时候,就是她该离开的时候。
但是,但是。
他们用什么来保证苏厌一定会将他们放出去呢?
她是深渊里唯一能离开的人,她带走三界至强的法器,学走了三界之主的能力,带走了三界内丹养出来的修为。
当她来到人间,她将几乎所向披靡,如果她有耐心,有野心,她甚至可以自立为王,成为三界主宰。
那她又为什么,要辛辛苦苦,不辞万里,哪怕遍体鳞伤,也要去追杀清虚仙君呢?
那她又为什么要把根本无力反抗的爹爹们,从深渊里放出来,和她平分这个天下呢?
对她到底有什么好处呢?
一个彻彻底底自私自利的恶人,凭什么要为了养父的恩怨去复仇?
凭什么要为了没见过面的父母去复仇?
凭什么要舍弃自己大好光明的人生,舍弃自己手上拥有的一切,为了另一些人,横跨九州去找陌生人拼命?
他们没有任何手段束缚苏厌。
所以,他们没有把苏厌养成一个恶人。
他们对她好,对她笑,给予她无尽宠爱,以至于假戏真做,到最后分不清是真是假。
每次要丢她一个人面对深渊危险叵测的险境,他们都是表面离开,背地里紧张注视着远处小小的人影。
苏厌会在战斗中受伤,可是浑身冰冷的鬼王也会制造最上等的愈合符咒,甚至为了让她更快好起来,将她身上的伤转移到自己身上。
就因为嫌赤血魔君打呼噜,苏厌把自己的袜子胡乱塞进他嘴巴里,用树枝堵他的鼻孔,把他珍藏多年的人肉干丢去喂狗,气得魔君大发雷霆,暴跳如雷,也没有动她一根指头。
每当她睡不着,翻来覆去打滚,把九尾螣蛇吵醒,他没有丝毫不悦,温温柔柔地俯身用蛇尾拍打她的背脊,跟她讲人间的故事。
那些故事里,有邪恶的修士,有美味的百姓,有千方百计害人性命的剑修,历经艰险获得胜利的魔族勇士,和最终一定会出现的,杀死勇士的大反派清虚仙君。
所以,苏厌才总是会做那样的梦。
纵使风停渊问她,她也不说的噩梦。
在梦里,她从小长大的深渊,总是被清虚仙君一剑斩开,她的爹爹在她面前死去,以各种各样残酷恐怖的死法,被烧死被砍死被□□至死,乃至血肉模糊魂飞魄散。
这样的梦在幻境里一遍又一遍重复,一次又一次重演,每次苏厌都会在惊恐中尖叫,一身冷汗地坐起。
夜深人静的深渊,小小的女孩孤独地惊醒,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埋藏恐慌。
她总是轻手轻脚抱抱九尾螣蛇的庞大蛇尾,再徒步走过妖族的领地,去看鼾声如雷的赤皇魔君,再跨越数千里的魔族领地,去找神出鬼没的鬼王太阴。
她一个人默默地去确认爹爹们都还安好,再回到一开始睡觉的地方,一夜未眠,再假装悠悠转醒。
无间深渊是港湾,爹爹们是需要被保护的弱者,而她是保护爹爹和同伴的勇士。
她面对着明知道难以战胜的强大敌人,依旧带着一身孤勇,绝不后退。
迟早有天,她会在无边恭贺声中,成为打败清虚仙君的英雄。
……这才是苏厌眼里的世界,这才是爹爹们为她精心编织的剧本。
她带着血海深仇出世,被三界恶人养大,赤血魔龙,杀人如麻,天生恶种,注定成为人间的灾祸,清虚仙君命中的劫难。
——可她却有一颗温暖的心。
*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
清虚客栈屋檐下。
一阵风吹过,铜铃清脆连绵地响起。
风停渊的思绪被铃声扯回现实,墙角浅眠的红衣少女也缓缓睁开眼睛。
带着雾气和疲倦的眼睛,湿润漂亮的瞳孔,茫然地穿过房间,和他对视。
苏厌揉了揉眼,眼睛瞪大了。
她急不可耐地跳下高脚凳,却被手脚上沉重的锁链绊了一下。
那是公西白凝的谎言。
她让苏厌坐在八卦阵的死门,本身就可以压制她身上的魔气,可她故意骗苏厌戴上缚魔索,留作后手,就算小魔女突然暴起伤人,也无法挣脱百草堂引以为傲的传家宝,倘若清虚仙君同意,她便可以诛杀魔女。
可所谓的后手,只是公西白凝的一厢情愿。
苏厌只是被绊了一下,下一刻身上的修为暴涨,一瞬间将缚魔索炸成齑粉。
阳光穿过窗棱落进来,空气中浮动的金色齑粉宛如流动的碎星。
女孩露出泫然欲泣的神色,穿过金色的碎星,长发飞扬,朝他跑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脖颈,将他扑倒在床上:“风停渊!你醒了怎么不喊我!”
埋怨的,惊喜的,带着哭腔的声音。
她埋在男人肩头,闷闷道:“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风停渊轻轻抚过她的后背。
她的心跳在男人掌心下跳得如此之快,炽热,肆意,无所顾忌,又如此鲜活。
三界之主意识到自己无法束缚苏厌后,用无数个日日夜夜给出了唯一解。
她会为此不计生死地去刺杀清虚仙君,放出深渊里的爹爹们,她会为此无视三界至宝背后的巨大利益,哪怕遍体鳞伤也不妥协。
公西白凝再用一千根缚魔索也不可能锁住她。
是她自己心甘情愿走入囚笼。
因为恨不是她的枷锁。
——爱才是。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心尖
苏厌本以为风停渊醒了就是好了, 然而却并不是这样。
公西白凝全力以赴只是勉强遏制了他病情恶化的速度,即便散了一部分寒气, 他的病情依然反反复复, 高烧不断。
因为风停渊的制止,公西白凝不再设转移寒气的阵法,只能给他每天搭脉扎针煎药, 也就没有赶走苏厌的理由。
苏厌素来都是个破坏分子,这次却破天荒地没有捣乱, 像是失而复得的小孩对到手的东西格外看重。
虽然, 她做的事情大多都没有什么用,要不就是伸手摸摸他的头, 要不就是卷个湿毛巾搭在风停渊头上,擦擦他的手, 很关切的样子。
只是偶尔会一惊一乍,发现风停渊不动弹了, 又摸不到他的鼻息,就掰过风停渊的脸,惊恐道:“小医师!人呢!人呢?!他不呼吸了!”
风停渊本来睡得好好的,无可奈何睁开眼看她。
苏厌立刻佯装不是她干的好事, 盖住他的眼睛, 还要拍一拍:“睡吧睡吧没事了。”
风停渊的睫毛扫得她掌心痒痒的。
他声音低哑:“不用担心。”
苏厌立刻说:“我没有担心。”
风停渊道:“不会死在你面前。”
苏厌突如其来被他噎了一下,想起早些时候在湖心岛,他吐血, 还要对她说别担心, 苏厌就要说死可以别死我面前。
苏厌盖着他的眼睛, 声音有点倔强:“可你一直躺在我面前。”
公西白凝给他煎的药一日三次, 每次都是满满一大碗, 黑漆漆还泛着五颜六色的诡异光芒,光看着就觉得苦得要死,也亏得风停渊每次都能眼不眨地平静喝下。
但天天喝这样的东西,肯定没有胃口。
连续几天,元都下着暴雨,院子里积水汇聚成河,哗啦啦的水声铺天盖地。
窗户吱呀一声开了。
风停渊正好没睡着,抬眼望去,看到湿漉漉的女孩大包小包拎着一堆食盒,艰难地从窗户挤进来,带进冰冷的风和潮湿的水汽。
风停渊坐起身:“给钱了吗?”
“给了给了!”苏厌用他的灵石理直气壮,转身喜气洋洋道,“你快看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她搬起茶几搭在床铺上,给风停渊架成一个小桌板,把五颜六色的食盒全都堆在桌板上,堆成高高一层塔。
荷叶鸡,杏仁豆腐,银耳百合汤,罗汉油爆大虾,火腿蚕豆,宫廷白切鸡,西湖醋鱼,参杞猪肝汤,片皮乳猪,还有四甜蜜饯。
光看食盒的款式,就知道她至少跑了四五家店,才买了这么多东西。
这样大的雨天,食盒一滴水都没沾上,倒是她自己乌发湿淋淋的,从发梢渗下冰凉的雨水,洇湿了领口。
苏厌蹬掉靴子,熟练地隔着被子把他的长腿推开,自己偏要挤在中间,坐在小桌板对面。
风停渊隔着高高的食物看着她:“我需要清淡饮食。”
苏厌:“害!你不要听小医师鬼扯,生病就是要多吃饭!你天天什么都不吃,饿都饿死了!”
风停渊就拿起筷子了:“下次别买这么多。”
苏厌跑了四五家店,食物竟然还是热气腾腾,刚出锅的模样,色泽鲜艳,连片皮乳猪的皮都是焦薄酥脆的。
窗外暴雨倾盆,屋内飘香四溢。
风停渊胃口不佳,只是被苏厌盯着,便勉强多吃了几口。
苏厌竟然也没多吃多少,自己不吃,光顾着用一双清澈的眼睛盯着风停渊的嘴巴,像是琢磨能不能把他的嘴巴撬开,再把吃的灌进去,一顿给他吃成个胖子。
风停渊便开口道:“你多吃些。”
苏厌这话就不爱听了,坐势就要起身:“怎么,你不喜欢吃吗?你想吃什么?我再买些别的回来。”
“不是……”风停渊想拦住她,但是病中没什么力气,苏厌走得又急,大红袖口从他指缝里漏掉,径直抓住了她的手指。
苏厌顿了一下,低头看了看风停渊牵住她的玉石一样修长的手指,轻轻握了一下。
手这么冰。
还不好好吃饭。
苏厌心里一酸,没什么气势地瞪了他一眼:“怎么?”
风停渊把她牵回床上道:“买得很好,我很喜欢。我再吃些。”
苏厌倒是个出奇好哄的,又眉开眼笑地给他递筷子,掰下大鸡腿往他碗里放。
漆黑的渡厄就横放在屋内的桌上。
那样明显,女孩进进出出,却仿佛视而不见,既不提,也不问。
两人一直吃完,那小塔一样的食物也没见少,苏厌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次少买一些,又被逼着念书。
她顶不喜欢念书,但每次念书的时候,风停渊就要多跟她说许多话,而且,他都病成这样,还对教她认字念念不忘,让她只能勉强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