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渊摇头。
陈桥凑过去,跟他坐在一起:“大侠呢?”
“不知道。”风停渊递过去一张字条,字条上是狗爹龙飞凤舞的字:“儿砸我要出门一趟,年前一定回来。”
“还没回来?该不会是行侠仗义去了吧!”
“可能是在哪里喝得太多,死了。”
陈桥哈哈大笑:“你可真会开玩笑。”
风停渊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
两人一直坐到夜深,参加灯会的人陆陆续续回来,去溪边放花灯,小孩总是一马当先,一手提着花灯,一手拿着糖人,大冬天也要挽着袖口,露出手腕上的红绳。
陈桥注意到风停渊在看:“你也想要?”
“那是什么。”
“上元灯节道缘庙里,母亲为孩子祈福的红绳,说保平安的,我溜进去看过,捐的钱越多,红绳的规格越高。”
“有什么不同。”
“我记得那老和尚说,捐十文钱,红绳只能保一年,捐十两银子,保一辈子。捐一百两,据说几百年红绳都不会腐坏。”
“谁能活几百年。”
“也是哈,”陈桥又用肩膀去撞他,“反正都是寺庙捞钱的玩意,肯定是骗人的,几百年后指不定庙都没了。”
说是骗人的玩意,但苏厌却觉得风停渊仍然想要。
他默默地看着路过的每对母子。
上元佳节的暖色灯火将那些素日里凶神恶煞的母亲都镀上了一层柔光,看起来温柔而慈祥。
那些素日欺负他的人也提着花灯,身后跟着疼爱、骄纵他们的父母,趾高气昂,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远处突然响起了尖叫声!
风停渊站起身,似乎想去看看,陈桥敏锐地,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你抬头看天。”
第39章 噩梦【二更】
风停渊抬头看去。
整片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 从一片漆黑变成了血红色!
那血红色的浓云从天际滚滚而来,速度奇快无比, 像是突然爆发的日出。
但哪有深更半夜, 从西方升起的太阳?!
“轰隆隆”的响声连绵不绝,地表如蛛网般迅速地开裂,裂开的缝隙中滚出血红色的岩浆, 像是地面流出来的血,却仿佛有着剧毒, 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那玩弹弓的男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慌张跑起来,前脚刚踩上那血红色的血, 下一秒,整个身子“嘭”的一声, 原地炸成一团血雾。
“不!!!!!!”他母亲发出凄厉地喊声,跟着冲过去, 下一秒也炸成一团血雾。
“是魔族人!魔族人来了!”周围的人吼道,“快跑啊!”
苏厌眉头紧蹙。
她对魔族很熟,但也没见过这样妖异恐怖的天象,像是天都要塌了下来, 绝不是什么无名小卒, 但她居然并未听说过这样的人物。
“你跟着我!”陈桥抓着风停渊大声道,“我知道出城的路,不要踩到地上的血!”
风停渊转头还想回屋里拿什么, 然而他破破烂烂的家, 已经陷进地表的裂缝中, 转眼间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从城中平地刮起了一阵血色的飓风, 那飓风冲天而起, 深入云层,宛如长鲸吸水,城里的庙宇、店铺、花灯、行人,统统被卷飞起来,无数惨叫和哀嚎声从狂风中传来,如同暴雨一样打落许多凌乱的残肢。
陈桥抓着风停渊的胳膊,两人跌跌撞撞一路狂奔,淋得浑身是血,他们相互搀扶着跑过血流成河的城市,曾经无数次走过的街道在他们眼前寸寸崩塌,面目全非。
身后血红的裂痕穷追不舍,步步紧逼,一转弯,又迎面撞上一伙魔修。
那魔修提着沉重硕大的板斧,面容狰狞丑陋,一手拎着一个头颅,眼见是两个孩子,拎着板斧,居高临下就是一砍。
“躲开!”风停渊大吼着,往前一扑,将陈桥推了出去,自己跌在地上,眼看着就要被板斧一劈两半。
一道如月华般的剑光。
魔族人的头瞬间爆开,像是脆皮西瓜,猩红的血像喷泉一样涌出来,继而更多地淌在地上,汇聚成血河,融入地上蛛网般的裂缝中,整个躯体瞬间被吸成一张皮,最后皮都炸成一片血雾。
滚烫的血溅在风停渊脸上。
他眼睛微微瞪大了。
一双大手把他拦腰抱起,飞快把他脸上的血污用袖口蹭掉,语气很快活的样子,身上还沾着酒气:“儿砸!我回来了!”
陈桥一骨碌爬起来,惊喜道:“大侠!”
狗爹一手提着一柄极长的双刃重剑,气吞山河,势如破竹,剑光如瀑,几番连闪将那伙魔修统统斩下,如砍瓜切菜般轻易。
动作像是醉里舞剑,飘逸而鬼魅,看似漫不经心,每一步都避开了地上的血光,举手投足潇洒自如,带着令人心惊的磅礴力量。
他身上的酒气如有形质般化成白色的雾气蒸腾而起,雄伟的身形在雾里舒展起落,猛健如虎,轻盈如鹤,每一剑都声若雷霆,如卷风云。
凡是身上带着修为的人,都不容易喝醉,只要运转法力逼出酒气,不过几个呼吸间就能恢复清醒。
那些喝醉的,无一例外,都是自己想醉而已。
狗爹砍下最后一个人的脑袋,哈哈一笑:“走啦,天上那个大家伙可没那么好搞定。”
狗爹在前开路,陈桥和风停渊跟在后面跑。
他一边跑,一边砍人,还要一边说话,嘴上像是安了发条,聒噪得要命:“我赶回来还是很及时的吧,其实年前是可以回来的,但是走半道上遇到人家村庄被泥石流埋了,大过年的,我总得去救人吧,这就耽搁了几天,儿砸你不会怪我吧?”
风停渊默默跟在后面,跑得有些吃力,喘着气,没有说话。
狗爹又说:“其实我是去走镖啦,过年人家给得特别多,现在你爹我也是有钱人了!我还给你买了礼物,而且我已经一个月没有喝酒了!”
他说完想起来自己刚刚还一身酒气,急忙改口道:“除了今天,今天不一样,上元灯节是我遇见师妹的日子,哈哈。我还没有跟你聊过你娘,真是……”
他眼见着那血光如闪电般要漫到风停渊脚下了,拎着他后脖颈一提,跑了两步又把他放下来,“早知道和你多说几句。你娘,她,怎么说呢……”
狗爹沉默了很久,沉默得都不像他了,像是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喉咙。
半晌他又哈哈大笑道:“其实你很像她,还好是像她,要是像我就完蛋啦。你看着我的时候,我就感觉好像师妹也在看着我,我就不敢看着你了,只好出去喝酒。其实我也知道自己很不像话,很不像个爹,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当爹,你确实应该恨我。”
风停渊突然低声道:“我没有。”
狗爹一愣,须臾又笑起来了。
他们已经跑到了血光的边缘,他把手里的包袱塞到风停渊手里,反手一剑插在地里。
那一剑如定海神针般,爆裂的剑气向外流淌,宛如山呼海啸,竟然硬生生遏制住了蔓延的血光,开辟出一片无形的空间。
狗爹回过头,搓着手道:“我给你买了礼物,我猜你不喜欢,是柄剑,我托一个朋友做的,你先别生气,就因为这柄剑很好,所以能卖很多钱!等你出了灵溪城,你就把它卖掉。”
狗爹说完,自己好像有点心痛:“其实,你爹我别的什么都不会,只会用剑,所以才想教给你。”
他扭头看了一眼,剑身发出越来越大的嗡鸣,整片土地都几乎被血光染红,却独独被一柄剑挡在了后面,不能再蔓延半步。
他推了风停渊一把:“走吧。”
风停渊张了张嘴:“你不走吗?”
“我怎么能走呢?”狗爹咧嘴一笑,“天上的大家伙不挡住,一路会死很多人,怎么说我也是个大侠嘛。”
剑身的震颤越来越剧烈,几乎是刺耳的尖啸,仿佛是在催促。
狗爹不笑了,罕见的严肃庄重。
他身后是漫天血光,一城火海,乱发在火光里飞舞,浓黑深邃的眉眼英俊明亮,像一头沧桑却仍旧健硕的雄狮,低头看着他年幼的儿子。
好像是这么多年,他唯一一次直视风停渊的眉眼。
眼里浓郁的颜色化开了。
他无声地笑笑:“是真的很像她。”
剑鸣冲天而起,剑身上炸出无数血色的火光,利剑仿佛被一股巨力从地上弹起,落回风行野的手中。
他转身持剑,背影伟岸如山,肌肉贲张,气势上涨,大踏步地上前,全力怒吼道:“走!!!”
血光重新开始蔓延,比之前的速度更快!
像是曾经他斥退混小子的那一吼,犹如惊天动地,整片大地都在震动,吼声仿佛从耳道直接灌入五脏六腑,风停渊几乎下意识地转头跑去。
他跑出很远,怀里的包袱逐渐跑散了,风停渊低头,看见包袱里装着一柄修长的剑。
剑鞘上有着银色刻印,一圈藤蔓环绕,当中一刀一剑相互交叉。
陈氏家徽。
剑柄上还系着一条随风飘飞的红绳。
其实狗爹回来得比他想得更早,只不过他绕路去了灯市,五大三粗的男人挤在一群妇女中间,在嬉嬉笑笑的注视中,腆着脸找住持要祈福的红绳。
一年后,风停渊才会知道这根红绳不止十文钱。
一百年后,他才会知道这根红绳不止十两银子。
狗爹跋山涉水走镖数月,风餐露宿,赚的百两纹银就用来买一根没什么用的红绳。
普通人活不了几百年,所以不值得。
但是父亲不曾宣之于口的爱,却横跨他一生能企及,甚至根本不能企及的将来。
但也可能,狗爹压根没想这么多。
主持细细说明不同红绳的区别,让他挑选,他只灌了口酒,咧嘴一笑。
“我儿砸当然要最好的!”
滚烫的烈风中,风停渊张皇回头。
破败的城市,不复存在的家乡,从血红的天空中降下宛如天罚般的火雨。
深沉的底色中,只有一道白光冉冉上升,带着一往无前的剑气,宛如逆天而行,将漫天血云硬生生捅了个窟窿,露出清澈如水的星光!
男人的吼声像捍卫领地的狮子,张扬狂放,千里一瞬,如风刮过旷古辽原!
短暂的寂静,而后是被压制到极致猛烈爆发的光和热,排山倒海般的气浪从高空俯冲而下,如雷霆如龙鸣,将风停渊和陈桥瞬间掀翻在地上。
风停渊艰难地撑起身子,仰着头,瞳孔被漫天落下的血色光辉映满:“爹……”
低低的一声,很快就被无边风声卷走。
“快走,快走!”
陈桥手脚并用地爬过来,把他拽起,没跑几步,又愣在原地。
他们之前远远看到的灯火人群,现在却是满地尸骸,风灯的火合着血光淌了一地。
堆积成山的尸体里,全是他们熟悉的面庞,有见他喜欢就主动送他菜种的张大娘,有过年还不忘塞给他鸡蛋的李大娘,有每一个曾经对他笑,曾经伸出援手的村民。
粘稠的血一层层从尸山上滚落。
几个魔族人断了他们的去路:“哟,又来了两个小的。”
“前面就是应天城,全都一股脑从这条路跑,正好一网打尽,给魔神当祭品。”
“喂,你们看他,还想打人。”
跑是绝对跑不掉的。
陈桥浑身都在发抖,他捡起地上被风刮过来的镰刀,凶狠地抓在手里,左右舞动,大吼道:“都不许过来!”
那镰刀割在魔将身上,发出“铛”的一声响,甚至不能在魔将的铠甲上留下一道印痕。
魔将仰头大笑,抬腿一脚,将陈桥狠狠踹飞出去!
陈桥的身体如落叶般划出一道弧线,重重摔在地上,口吐鲜血,摔断了腿。
那魔将提刀上前,却被一个瘦弱的身影拦住了。
风停渊咬着牙,双手提剑,挡在他面前。
两人体型之差如雏鹰与猛虎,魔将魁梧的身躯完全以压倒性的优势遮挡住男孩,但他脆弱而苍白的脸上,漆黑的眸光坚硬如铁。
魔将目光划过剑锋,略有犹疑,因为那剑,的确是柄望而生畏的寒剑,但风停渊提剑的模样,又完完全全是个外行。
魔将缓缓抽刀指向他:“这才对,总得挣扎一下,杀起来才有意思。”
陈桥沙哑道:“你打不过他的!”
风停渊头也不回:“快走。”
他提着剑发出稚嫩的喊声,尾音是颤抖,是恐惧,是绝不后退的勇气,像是冲破茧房发出的第一声雏鹰的啼鸣。
清朗的剑光划出一道直线,劈砍在魔将的刀上。
“叮”的一声。
魔将纹丝不动,缓缓低头,逆光中狰狞的面孔咧开血盆大嘴:“你在逗我笑吗?”
他反手一刀,将风停渊摔飞出去。
风停渊重重在地上弹了两下,翻滚着落在陈桥旁边,陈桥惊呼出声,颤抖地喊他的名字。
风停渊沾血的手指颤了颤,撑起身子,艰难爬起来,握着剑,又一次站在陈桥身前。
魔将觉得有意思极了:“你当真不怕死?”
风停渊一言不发,又踉跄着冲过来,又一次举起剑,又一次被砍飞出去。
这次摔得更重,简直是头破血流,陈桥清晰地听到了骨骼断裂的声音,清脆,响亮,让人绝望。
陈桥带着哭腔道:“我腿断了,跑不了了,你自己跑吧。”
风停渊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屈起手指,沾血的手指在地上划出狠狠的血痕:“对不起。”
“为什么?”
“对不起。”
风停渊重新站在陈桥身前,像是护住最后的东西一样拼命护着他。
此时的男孩是如此虚弱,仿佛一阵风都可以吹倒了,却有股惊人的意念在他眼底熊熊燃烧,像是燎原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