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幻化成陈川,其实也在怀念以前吧。”陈老爷走上前,丝毫不被他那厌恶的眼神影响。
“不要妄自揣测我,怀念以前?你们配吗?”陈怀双眸眯起。
“但你并未杀了陈川,又为何要出言激你的母亲呢?”
“因为我恨他!更恨你们!”他脸上已然失去了温和的假象,脖颈上的青筋跳起,“凭什么他就可以得到所有人的祝福,他不过就是从我的一抹魂灵中散逸的,他骨子里流着的是我的血,从一出生就被种下了恶果。”
“他就该和我一样被无尽的黑暗吞噬,永远被囚禁于冰冷之中,痛苦和绝望会伴随他永生。”
陈怀的脸已经完全扭曲了,红血丝爬满他的眼球,疾言厉色之下就如一只发狂的巨兽。
“他不是你的影子也不是你的附属,你也不必化成他的模样。”陈老爷蹙眉,并不认同他的想法。
“无所谓,反正现在他也死了,你们也死了。”疯狂的情愫蔓延在空气中,戾气愈来愈重,气压被这一搅竟是慢慢冲破了那道结界。
“不好!”郁起云正百般无赖地逗弄着食灵,忽地感受到堂屋里的气息不对劲。
他猛地抬头,那上空的金色屏障正被一团团膨胀的黑色侵袭,并不断被腐蚀。
云笙此时已昏睡了过去,感受到腹中的灵力动荡,又硬生生被拉扯醒,睁开眼时了无一人,只能望见那黑压压的雾色逼近。
郁起云赶到时,陈怀已然走火入魔了。
他眼尾一片猩红,一条条脉络清晰可见的青筋在脸周上鼓起,周身散发出阴沉的气息。
“怎么回事?”郁起云抽出剑,眉头紧紧锁着。
陈怀散出的层层妖气将他环绕着,带着空气中的温度不断上升,异样的热气在紧闭的屋子里飞速流动。
“郁公子你不该来的。”陈老爷深深地皱着眉,伸出手挡在郁起云前头,“从一开始我就厉声呵斥你们,想着将你们逼退。他的目标是适才那位小姑娘。”
陈怀此刻已没了意识,凭着本性想要扑上来将他们撕裂。
郁起云瞳孔一缩,正要迎上前去将他挥开,陈老爷却趁着这时将他一把推了过去,自己则被陈怀给扑倒在地。
他双手恍若一把尖刀,直直捅进陈老爷的胸膛,褐色的液体顷刻流出,但陈老爷却像是感受不到痛苦一般,依旧面色温和地拍着陈怀的后颈。
郁起云被他这般猛地一推,一下摔倒在地,手撑着站起来时,却是望见这一幅场景。
“你在做什么!这样下去你会完全消散于世间的。”
本就是被陈怀炼化的死尸,若是再被摧毁肉身,那便完全复原不得,渐渐地连同魂灵也一齐消ʝƨɢ*散。
眼下郁起云顾不上犯恶心了,起身拿起剑朝陈怀刺去。可正在那一刹那,陈老爷又迅疾地与陈怀换了身位,长剑直直刺入他的背部。
腹部本就被剜了个洞,此刻又被剑身刺穿,陈老爷胸脯的液体哗然溅到陈怀脸上,他那消极压抑的焰火如同被一袭冷水浇灭了一般,只剩茫然。
郁起云也愣住了,握着剑的手顿时松开,僵在半空中不知所措。
他脸上带着焦急,又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
“无妨,我本就是已死之人。”不同于胸膛流动的褐色污渍,陈老爷嘴角处、眼周旁都留着鲜红的血液,身子已是虚弱不堪。
郁起云在他快要跌倒之时扶住了他,雪白衣襟上沾染一团污色,缓缓地顺着四周扩散。
陈老爷虚虚靠在他身上,静默地凝视着他,好半晌才道:“你怎么年纪轻轻就有短命迹象了。”
郁起云闻言僵在原地,扶着他的手微微有些蜷缩。
陈老爷叹息一声,知晓自己是惹他不快了,便摆了摆手,继而转头看着一旁面色苍白的陈怀。
第十三章
◎我又没欺负你◎
屋内异常的热气散去,陈怀瘫坐于地上,两眼发空,愣了许久才皱着眉扯出一丝笑:“你现在替我挡下又有何用?当初为什么要让我赴死?”
陈老爷缓缓闭上眼,唇角处的胡须也随着抖动,“是我的不是,但实在是记不清了。记恨也好,释怀也罢,都随你吧。”
“释怀?你以为死一次我就能释怀?”陈怀被他这话一激,呲着嘴朝他扑来,又拽起他的衣领吼道,“你就应该以这样的傀儡身份在这世上受到无尽的诅咒和孤独!”
郁起云正欲推开他,却又被陈老爷一手挡住:“算了,由他去吧。”他干枯嶙峋的手上筋条分明,指尖处沾着血色。
他勉强地笑了笑,又用手捏着郁起云的衣袖,五指深深陷了进去,“好好去找你丢失的东西,惜命点。”继而又转过头,“如若可以,请放他一命。”
血液如汩汩泉水般源源不断地从他嘴角涌出,每说出的一句话,都在消耗着自己最后的那点魂魄。
郁起云心下着急:“你快别说话了!”
“求……你。”
急促的呼吸不断放慢,抓着衣袖的手也慢慢滑落,直直地坠在半空。渐渐地,他的手变得透明,倚在郁起云身上的重量也愈来愈轻。
陈怀松开他的领子,脸像抽搐了一般不断摇着头,眼窝深深凹进去,看着很是疯癫无常。
郁起云唇角没有一丝弧度,看着他一点一点消散,从脚到头,最后如同一颗颗悬在空中的露珠蒸发开来。
“你欠我的一条命就打算这样了吗?你真是做梦!”他的笑容逐渐裂开来,一双柳眉却撇向下,疯狂的情感彻底冲上头脑。
他伸出手在空中茫然地抓着,却是抓不住那一瞬飘渺而去的魂灵。
“为什么……”
“我居然被曾经想着杀了我的人挡刀,可笑,真是可笑……”陈怀跪在地上,一两滴泪水缓缓洒落,“我需要你来帮我挡吗……”
夏姬也愣愣地盯着他,似是仍然不敢相信。
郁起云看着只余斑斑残迹的长剑,垂眸遮住眼底的黯然。
好半晌,才有人开口。
“你不是要杀了我吗?怎么还不动手?”陈怀平息着起伏的胸口,颓然地坐在地上。
“我不杀你。”郁起云抹了抹眼角,拾起剑后才正眼看他。
“郁起云,杀了他,完成任务。”玉听里是谢清晓淡淡的命令。
郁起云眸子倏地一沉。
陈怀现今这幅模样,若是一剑穿心那就必死无疑了。
“你们这趟出来的时长已然够久了,了结他之后就快些回来。”
“非杀不可吗?”郁起云握着剑的手又紧了些,筋骨根根分明。
“你是刺客。”谢清晓提醒他,“不要和任务之外的人有牵连,刺杀就该干脆利落。”
夏姬看着郁起云不断朝陈怀靠近,心下一紧,可恨自己仍是被那结界束缚着,半点不得动弹。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郁起云举起长剑,朝没有一丁点反抗动作的陈怀挥去。
“别杀他!”
……
“郁起云,你怎么样?”云笙在外头等得很是焦急,她自己的结界仍在,却又被下了另一重她无法进入的结界。
她在外候了好久,那道结界终于破散开来,甚至萦绕在院子里的那铺天盖地的乌气都随着缓缓褪去,如烟波云散。一缕光亮穿过重重乌色,一点点布满府邸。
紧闭着的大门被敞开,看见皂黑色靴子迈过门栏,她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云笙朝里面探着头,陈怀和夏姬均瘫倒在一片血泊中。
出来的郁起云一身白衣上尽是血色,右臂衣袖上还留着五指掐入的痕迹,脸上溅着血迹,印在白皙的鼻梁和双颊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却又带着莫名的昳丽。
她正要伸手上前端详时,却被他微微避开了:“不必,我无大碍。”
“真没事吗?”云笙还是有些不放心,想着找找身上是否还有干净的帕子,但摸了摸全身,除了之前郁起云扔过来的那张之外便没有了。
她有些尴尬地刮了刮鼻子,咬着牙还是递了过去:“不介意的话你还是擦一擦吧。”
郁起云把头垂得很低,云笙几乎快要看不清他的脸色了。
帕子递在半空无人回应,正当云笙想着收回来时,他又伸手接了过去:“多谢。”
不知为何,云笙总觉得他声音里还含着一丝别样的情愫。
“你——”
询问的话还未说完,便听见对面两位师兄一边招手一边高呼道:“这边!”
云笙在心里叹了口气,犹豫着去探看郁起云的脸色。
“走吧,别让师兄们久等。”他语气仍是淡淡的。
云笙“噢”了一声,也抬起脚跟着他过去。
“我真是服了,好好的刺杀任务愣是被我们干成了埋尸,以后不做刺客,改行去给人埋尸得了。”段流景此刻也是丝毫不顾及形象,将那把鎏金小扇扇得快要冒火星子了。
于奂也好不到哪去,抬手拂去额角的汗,连连摆手:“算我一个。这陈府人可真难伺候,埋个尸还要挑风水宝地,寻常地还压不住他们。”他抢过段流景手里的扇子,不管他自顾自地扇了起来,“比大爷们要求还高。”
云笙正抿着唇偷笑着,又听段流景出言问道:“你们两弄的也挺狼狈的,对了,陈怀死了没?诶你踢我干嘛——”
云笙瞳孔大震,只恨没能抢先捂住他那张嘴。
“死了。”郁起云面无感情地回答了他。
于奂点头:“那任务完成了,咱们先回吧,顺便回去好好养伤。”他抬眸望向面前衣衫不整血迹斑斑的两人。
“好啊。”
“你们先回,我还有事未完成。”郁起云落下这么一句后,转身朝里走。
“好了好了,我们先回,小郁事情还没解决完呢。”云笙一手拉着一个,将他们不断向外推着。
段流景边走边回头:“云笙你是不是又激他了?”
“没有,你赶紧闭嘴吧。”
——
一抹金色透过帘子罅隙撒进去,书房案台上整整齐齐地摆着笔墨纸砚,郁起云抽开红木桌下的小屉子,拿出放置在里头的一叠信,小心地伸进衣襟内。
他抬起头打量着四周,忽见窗沿处帘子飞动,被遮住的亮光迫不及待地跳了进来。
定睛一看,窗子上沿正坐着一个女子,手有搭没搭地整理着袖口。
“你来做什么?”郁起云剑眉微挑。
云笙从窗沿上跳下来,朝他讪讪一笑:“我不是跟着你来的,我只是想弄清楚他之前为何会听信谗言,这才略显好奇地跑来调查,凑巧你也在这。”
郁起云眼波流转,总算荡开了一起波澜:“查什么?”
见他脸色未有愠色,云笙才开口道:“我总是觉着,他们不应该会那般轻易地相信,但凡长点脑子也能看破吧?”
“嗯。”郁起云点头表示认同。
“那……”云笙斟酌着措辞,“你最后在那待着的时候,有知道些什么吗?”
“他似乎……”郁起云眼睑垂下,“记不清了。”
“记不清?难不成他做这事的时候还是无意识的?”
虽说现在陈怀被杀,任务基本完成了,但云笙心里还是隐隐觉得不对劲。
陈老爷到底是不是被操控或引诱的?又是谁在暗中协助陈川出逃?
她将拇指放置唇边,眼睫垂下,逆着微光打下一片阴影。
忽地,那位静坐于陈川偏院的华发大师身影一瞬而过,云笙倏地抬起眼。
是了,那个来历不明的人,他在里面又是怎样的角色?
她正偏过头去想找郁起云一同讨论,可环顾房内,除了清新的墨香在空中飘荡,其余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又跑了?”云笙不满地呢喃着,只得自己去探查一番了。
她将房内所有小屉子都抽出来翻了个遍,甚至床隔板ʝƨɢ*处都伸手摸了摸,除去些收银细账,其余纸张上便只记录着琐屑日常。
这陈老爷还真是一点线索都没留下。
“这里原是有东西的,只是被你那师弟顺走了。”食灵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指着书桌道。
闻言,云笙翻柜台的动作一顿,继而转过头凝视着那张书桌。
砚台上置着一块雕有黑红牡丹的墨锭,盛放磨好的墨汁和掭笔,上头铺着一张白纸,风吹动扉页,可以清晰地望见投射下来的光束中,飘舞着微小的颗粒。
云笙走上前去,将这纸拿起来细细观摩,发现正对光线之时,洁白的纸张上浮动着字迹,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挤作一团。
她不由得凑近些来,眉头不断紧缩。
“这上面写的什么?”食灵见她久久还未回神,便问她。
白纸黑字上写的令云笙实为不解,她嘴角微动,一脸严肃道:“你见过吞厄吗?”
“没有,但关于他的传言我听了不少。”
“什么传言?”
“可幻化成人形,尤为喜爱吞噬眼珠,发狂时会收不住妖气……”食灵掰着手指头,又补充道,“大妖亦可操纵人心。”
“但他们因数量渐少而妖力减弱,只能吞噬那些死了的怨灵来延续生命。”
云笙眼皮一跳,继续追问:“那倘若被反噬了呢?”
食灵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反噬?除了妖力差距悬殊,那便只有同类可以反噬了。”
……
“他生前所说的,便是这些了。”
“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