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已知晓。”陈老爷苦笑一声,眼里逐渐变得清明,“可这不正是我们的报应吗?”
在得知陈怀死后,夫人昏迷不起,而自己则沉默着关在书房里待了一夜,鬓边白发如新芽般不断冒出。
夜里寒风吹响窗子,他瘫坐于地上,浸在绝望和痛苦之中。
忽的,依稀有轻笑从身旁传来。
陈老爷吃力地抬起头,又望见了那张熟悉的脸。
“怀儿!”他惊呼道。
可陈怀没理睬他,他的眼珠已被挖去,只余下血迹斑斑的眼眶,看着格外骇人。
“他大概是走错了路,听见我的声音后便疾步离开了。”
自己想着要冲出去唤他回来时,他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只是那一夜,注定是不平静的。
第二日从下人口中得知,夫人被他强迫着吞下了他那双眼睛。
在之后不久,夫人便莫名有孕了。
“我们派人出去满城搜寻,也未能找到他,之后数年里,他都没再出现过。”
随着日子慢慢过去,他们提着的心也渐渐松了下去。
原本以为日子又可以这般过下去,可正是在陈川十五岁生辰之时,他再次出现了。
那夜过去后,除了陈川跌跌撞撞地逃出外门,所有人都未能幸免。
最后一人的血溅在他脸上,瞳孔中也沾上了些许,弥漫着疯狂的血色。
庭中月色如水,和着远处的风,将整座府邸的血迹吹干,空空荡荡的一片,只有石榴树鲜艳如初。
第十章
◎“送你一场机缘。”◎
陈怀将屋内四角处的烛台全部点上,几盏摇曳的灯火交相映衬,倒又增添了些许隐隐绰绰。
“你是如何逃出来的?”云笙定定地望着那缕柔和的亮光,眼底也浸着温暖的橘黄。
陈怀有些讶异地看了她一眼,又换上一副乖巧的笑脸:“倒也没怎么样,只是被抓着关进屋子里,每日打骂一顿,后面便不了了之,我也就趁着他们不注意时翻了出来。”
云笙看向他,原本含着温情的眼睛此刻却是毫无波澜。
陈怀走上前,想着拉过她的手,却被她躲了过去。
觉得被人戏耍了一般,他脸上带着愠色,又有些奇怪:“你居然挣脱开了?”
“你想杀了我吗?”云笙没有回答他,反倒问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怎么会?”他还是笑得那般乖巧。
“你不是想让我一直陪你?那你就杀了我,将我炼化,这样就永远不会离开你了。”
若不是她说这话时眼里空洞无神,脸上没有丝毫玩笑的表情,陈怀都怀疑她已看穿了自己的身份。
“我不会——”
“好啊,那我来成全你。”一旁的厢房里不知何时走出来一个女人,正是被于奂在风月楼打晕的那位妇人。
她面露凶狠,嘴角挂着阴狠的笑。
“夏姬,退下。”陈怀拧着眉,朝她递去不悦的目光。
“主子,这女人想寻死,属下便想着送她一程,也好了却她一番心愿。”夏姬忍下不ʝƨɢ*满,朝他拱手道。
“你想怎么杀了她?”
夏姬甩了甩手里的鞭子,那抹笑容在昏暗的烛光下越发狰狞可怖:“勒死后,再鞭尸。”
“可以,但在那之前,我要知道全情。”云笙点点头,又转向陈怀,“毕竟死人才守得住秘密。”
陈怀挑眉看着她:“姐姐,你这想法可真是奇怪。不过既然你想知道,那我便送你一场机缘。”
四周灯火随着他话语落下开始不停闪动,一明一暗,使得整个屋子开始眩晕起来。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身体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压迫,恍若须臾间从天上掉落。
她再一睁开眼时,眼前又是陈府那朱栏红墙。
不同于先前的死气沉沉,云笙眼前的陈府上下一片喜气,院子里的石榴花肆意向上攀着,燕雀驻留在上头,小巧的脑袋左右歪着,生机包绕着府上。
她从地上站起,左顾右盼着,来往的下人们个个面露喜色。尤其是陈老爷,站在院子中央精神还算抖擞,与起初云笙见着的判若两人。
府前停靠着数辆气派的篷车,客人们从大门迈进,全都涌来向陈老爷道喜:“恭喜您了,令嗣如今一表人才,您可真是有福了。”
“多谢多谢,来来来,里头请。”身边的下人立刻领着他们前往大堂。
云笙看着来往陌生的面孔,她立于人流中,但他们似乎看不见自己。
随着道贺声不断,云笙也跟着他们一路来到大堂,此时已是高朋满座。
她随意找了个位置坐着,心下生疑:这究竟是为谁大摆宴会?
正思忖着,前廊处传来一阵沸腾,他们拥簇着一位眉清目秀的小少年从画屏后走出。
云笙望清他的面容后,不由得惊呼一声:“陈川!”
但和如今行为诡异的陈川不同,他的身子虽有些嶙峋,脸颊也不如同龄人饱满圆润,甚至称得上有些消瘦,但胜在眼神清澈。
陈川朝众人作揖道:“见过各位大人。”
“陈大人可真是生了个好儿郎啊。”有人笑着对陈老爷道。
陈老爷摸着胡须,带着赞赏之意瞥了陈川一眼。
寒暄了一番后,宴会开始。
觥筹交错之中,众人都喝得有些醉醺醺,云笙静默着坐在一旁,眼尖地发现宴会主人公悄然离场了。
她揉着跪得有些发麻的腿,跟了上去。
陈川遣散了侍从,一路弯弯绕绕来到一开始那座偏房,又朝身后看了几眼,确定无人注意后才推开门。
别院还是一如既往的荒凉,门把上还挂着好些张零碎的幡符。
她随着陈川进了门,并随手把门给带上。
他一路走到屋子最里间,榻上垫着一块蒲团,一位胡须花白的老人端坐在上,正闭目养神着。
“大师,您说今晚会有事故,究竟是何等大事呢?”陈川朝他鞠上一躬,礼貌出言问道。
大师缓缓睁开眼,只吐出几字:“时机到了你自会知晓。”又随意地瞥了他身后一眼,“我让你做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已经准备妥当了,寻了一贪财的小厮,到时候自会吩咐好。”
贪财的小厮?是之前扮做他的那个人吗?
她正等着后话,但这两人只是略微点头示意,随后并无他话。
云笙有些苦恼,待陈川离去后,正欲抬脚跟上之时,那位来路不明的大师却蓦地开口:“你不是这里的人吧。”
虽是询问,言语间却带着笃定。
云笙顿了一下,眼眸抬起:“大师这是何意?”
“这位小友平时来一趟可从来不会带着侍女,况适才在老夫看来,他似乎看不见你?”
“您所言不假。”云笙没打算隐瞒,反正这里也只是一场镜花水月,就算知晓了又能如何。
“安心,你意欲何在对老夫无甚影响。”
“既如此,我的意图不重要,那大师又是意欲何在呢?”
他睁开眼,眼角纹裂明显,但眸子里却不显浑浊。
“天机不可泄露,今晚一过,你自会明白。”
又是这样的哑语,云笙也不求他能说出些有用的线索,停留了片刻,便又推门而出。
府上仍沉浸于宴会的喜乐中,远处假山后的抄手游廊里,陈川抬头,明艳的日光被片片乌云遮掩着,布满原本晴朗的蓝青帷幕,一步步紧压着。
很快就要变天了。
但处于堂屋中饮酒作乐的客人对此全然不知。
......
“这雨倒是下得真切。”云笙撑着油纸伞,丝丝细雨打在伞面上,顺着罗面划过,一串串断了线的珠子围成一圈珠帘。
她握着伞柄,寻了一小铺子坐着。
摊主是一老婆婆,见有人来,便笑眼盈盈地端上一碗小馄饨。
馄饨皮细嫩多汁,她正欲咬上一口,忽的听见碗里发出了些声响。
云笙放下勺子,在碗里搅了搅,声音很快变大:“不要搅啦!”
“馄饨成精了?”云笙凑上去想看个究竟。
一只拇指半点大的小人从热气里钻出来,正气鼓鼓地瞪着她:“它才成不了精。”
这可真是有趣,云笙用指头点了点他软乎乎的脸蛋,探究的意味在眼里愈发愈浓。
小人没好气地挪过她的手,“我是食灵,只是最近灵气不足才埋在这里边。”
微雨朦胧,长空里卷起烟雾,沾湿了路人的衣袖。
凉凉的又带着暖意的雨水划过手掌,云笙这才收回手望向他:“你在这做什么?”
他扬着下巴:“看那边。”
是不远处陈府的方向。
“你看那上面妖气横绕,今晚定有一场热闹可看。”食灵脸上神神秘秘的,一双眼睛灵动地扑闪着。
云笙转过头又望着陈府,的确如他所言,其余宅子上空顶多被雾气蒙着,而陈府则是被团团黑气围得水泄不通。
“为何妖气那般重?”云笙双手撑住下颌,望着雨滴在叶片枝丫上,清脆一声落于青石地板上,激起微小的涟漪。
食灵瞟了她一眼,晃着头道:“吞厄的气息。”
吞厄?云笙很是讶异,忍不住低声问道:“你确定吗,可是吞厄不是已经绝于人世了吗?”
“那只是捉妖人对外的说辞,况且我这鼻子可灵了,这就是吞厄的气息,错不了。”食灵尾音上扬,叉着腰有些得意。
雨潇潇而下,炊烟升起之时便停歇了,暮色尽显,霞光漫天。
陈府灶房里正忙的热火朝天,老管家催促着伙计:“动作都快些,晚宴一事可不得耽误了。”
厅堂里已有不少贵客候着了,云笙粗略地扫了几眼,没看见陈川的身影。
夜幕悄然逼近,婵娟挂于空中,水色钻进窗格子里,陈川抬手推开,正厅里的大宴早早便开始了。
“记得你要做的事。”他半阖着眼,又扔给旁人一包银锭。
“好好好,公子您放心,小的就呆在这哪都不去。”小厮脸上堆满笑容,捡起掉落的钱袋,在手里颠了颠,分量十足。
陈川不再理他,推开门快步走到宅院墙角,那里早就摞起一叠砖瓦,他提着袍子,站在石砖上,轻轻一跃便跨过了围墙。
小厮耐心地等他跨过去后,才慢慢悠悠地将石砖搬走。
搬了好些时辰,终于将这些石砖给挪了个地。他捏着松松垮垮的衣袍,想了想,拍干净手上的灰尘后才又细细抚摸着。
风穿堂而过,将未阖上的前门吹动,小厮愣了愣,自己记得出来时是关了门的啊。
但他也只是挠了挠头,走了进去。
“你确定他在这里?”云笙朝里头看了好久,每一间房都寻了一遍,既没有先前那位大师的影子,连陈川也不知踪影。
“当然啦,我循着他的气味过来的。”食灵站在云笙肩上,撇了撇嘴,“大概来晚了一步,他怕是已经离开了。”
那可真是不凑巧。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她有些不耐地回头,发现竟是那个扮做陈川的小厮,那日七窍流血双目尽失的惨状与现今尤为生龙活虎的模样相映衬,云笙觉得有些恍惚。
那小厮摸着身上华贵的面料,嘴畔的笑只增不减。
暗色全然铺开于府邸上,云笙只觉得心突突地跳着。现今已经顾不上他了,她一把推开门,向着正厅方向奔去。
刚刚合上的门又被风吹得鼓鼓作响,小厮无奈又只得走上前关上。
这门可真是有些邪门,一张一翕的。他摸不着头脑地想着。
正厅里,客人们手里的酒蛊都有些握不住了,个个脸带红光,浓郁的酒气环绕在厅内,像热浪一般席卷着他们。
堂屋里是热闹非凡,室外却静的吓人。
枝头似有人影晃动,惊起一群寒鸦,齐齐飞向那一轮弯月。
第十一章
◎你以为他们能来救你?◎
宴席上,陈老爷已被旁人灌得眼神迷离,又有一盏酒递来时,他笑着摆摆手:“多谢好意,陈某实在是无法奉陪了。”
他半瘫在位子上,脑子迷迷糊糊地想了许久,好半晌,他才发觉宴会主角迟迟未来露脸。
“二公子呢,怎么到现在都不见他上ʝƨɢ*来?这样的日子还要派人去请,他就这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吗!”他瞪着眼呵斥道。
今日是陈川的生辰,因着府里多年未有喜事,陈老爷便借着这由头来顺道摆宴。
不消一会,前来复命的下人带着歉意道:“老爷,这......小的去公子院子里寻了一番,可并没有望见公子啊。”
“去府上找,掘地三尺也得给我找来!”陈老爷一甩衣袖,将桌上一盏酒杯拂过,摔在地上激起一声清脆。
“是是是,小的这就去,老爷您息怒。”下人被他这幅模样给吓住了,忙低着头将酒杯拾起,随即转身离开。
“老爷何必动怒,今日可是大喜之日。”老管家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好言好气地劝着他。
“这孩子越发顽劣了,这般重要的日子都还躲着,我这是为了谁啊。”陈老爷怒目着,将一手背摔到手心。
老管家浅浅地笑着,却是一声不吭。
陈老爷看着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原本还怒火攻心着,焰气不消片刻便又瘪了下去。
不久前,陈川还在书房里和他大吵了一架,陈老爷便想等到今日来缓和一番。
那些还在高谈阔论的客人们也逐渐发现陈家公子直到现在都还未现身,纷纷出言询问:“陈大人,令郎怎的还不来?”
陈老爷正想着一个理由搪塞过去,没成想却被人抢了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