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急,总得好好拾掇才能来见客,不是吗?”来人一袭玄色长袍,袖口缀着明黄色缎边,并未束冠,只随意插着一只白簪,额前几缕发丝垂落下来。
他态度恭谨地朝着陈老爷行礼:“父亲,好久不见。”
那些喝得高了的客人们只隐隐约约望见一清秀的少年走来,脸庞看着有些模糊,但身材挺拔举止端庄,便笑着道:“真是好一标志的少年郎啊,陈大人有福了!”
旁人还陷在醉生梦死中,但陈老爷和老管家却是能看得真真切切。这人的面孔,和数年前死去的陈怀相差无几,只是年岁渐长,他的颧骨高高凸起,看着有些消瘦憔悴。
“你怎么......”陈老爷冷汗直冒,手也不停地哆嗦着。
陈怀朝他挤出一丝笑容:“父亲可否借一步说话?”他扭过头,对着众人朗声道,“诸位的莅临使陈府蓬荜生辉,不过现下陈某还有些要事须得与父亲商讨,回来自会自罚几杯,到时候再与各位喝个痛快。”
他朝外头伸出手,歪着头示意陈老爷出门。
这一突如其来的事令陈老爷心下不安,但众人皆聚于此,也不好当面拂了他的话,便只好跟着他走了出去。
出了堂屋,没有灯火灼眼,只有清淡的月色投在树梢,落下一片阴影。
陈老爷不知他到底有何事商谈,只得忐忑着一路注视他。行至院中,还是有些忍不住,他斟酌着开口:“怀儿,你这趟来了就去看看你母亲吧,她——”
“今日是陈川的生辰。”陈怀不知何时转过了身,却不看他,只望着那轮悬挂长空的明月。
陈老爷脸色顿时有些僵硬,反应到他话中有话后,隐着怒火低声喝道:“原是你把他藏起来了,你究竟要做什么?”
陈怀叹着气轻轻笑着:“父亲,你这般紧张干什么,同是你们的亲生骨肉,我又怎会对他痛下杀手呢?”
“那你这是?”陈老爷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却又听见他道:“让他即刻死当然不够,我要他慢慢地带着痛苦和绝望死去,受尽煎熬。”
此话犹如平地惊雷,陈老爷一把跌坐在地上,暴怒地指着他:“你竟敢如此狠毒!”
“那又如何,毕竟我是您的孩子,手段自然与您别无两样啊。”陈怀眼里闪着冷光,兀自笑了起来。
“你!”陈老爷只觉得心头那团怒火又冲了上来,几乎快要喷薄而发。
陈怀耸了耸肩,对他的反应毫不在意。
似是想起了什么,他又抬起眸子瞥向他:“你就在这好好待着吧,待我看望母亲后,再来送你和陈川在地狱相见。”
跃动的灯火依稀闪着,将人影拓于窗棂上,陈夫人刚打发走侍女,就听见身后一阵脚步声,她回过头却是一惊。
“母亲。”陈怀嘴角噙着笑,将手心放在烛火上几寸的位子,感受着点点温热熔在手里。
“怀儿,是你吗?”陈夫人头有些昏昏沉沉的,费力地从榻上坐起来,但无奈身子无法支撑,她只得忍着疼痛靠在榻上。
陈怀转身走到案前,提笔写下几个大字,声音悠悠道:“母亲这身子真是每况日下,怕是没多少时间了吧。”写完,又将其放在火焰上烧成灰烬。
陈夫人犹豫着伸出手,想了想还是缩了回去。
“你能回来看看,我还是很欣慰。”
陈怀眼里有一瞬的茫然,但转瞬即逝,又带着嘲讽道:“母亲,我可不是专程来看热闹的,陈川他至今还未露面,你不妨猜猜他去了哪?”
一瞬间酸楚盈满心间,陈夫人只觉得双颊上一阵温热灼人,她无力地躺着,紧紧地闭上眼。
“何必如此呢?”她哀叹一声。
陈怀淡淡地望着案台上那团灰烬,“你们大概也没想过会有这天吧,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言毕,猝然推门而去。
寒风拂身,陈老爷站立在小院中,只觉五内俱焚。
云笙赶到时,他仍是独自一人站着,倦态布满脸,银白色的光打在头顶,远远望见似乎就是一位已近垂暮的华发老人。
“他在这做什么?”云笙不解。
食灵盘腿坐在她肩上,神态反常的严肃:“我感受到了吞厄的气息,他已经来过了。”
倏忽一层白雾弥漫,捎带着一两声飘渺的玉笛音,陈怀就这般毫无征兆地出现于夜色中。
“就是他。”食灵拽着云笙的衣襟,又将头埋了下去。
虽有些隐隐约约的预感,但被人一言道出,云笙还是难免有些震惊。她深呼一口气,勉强稳住心神,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动作。
“陈川已受不了折磨安然离去了,现在轮到你了,父亲。”
食灵又探出头,惊呼道:“啊,他果然是来杀人的。”
不对,陈川是在很久后才找上诡骨楼的,他没有杀他。云笙在心里暗暗说道。
但毕竟是在幻梦中,旁人看不见她,她也阻止不了他们的一言一行。她只能看着府上一众人是如何被他剜出双眼,又是如何被他一手刺入胸膛沾上淋漓鲜血。
次日,缠绵病榻的陈夫人终是拖着残躯去了。
血洗陈府后,陈怀抹去客人记忆,将一众人炼化成傀儡,自己则幻化成陈川,独自延续着这个荒诞的怪梦。
......
一枕槐安而过,云笙恍惚惊醒,发现双手均被链子拷着,臂膀被迫张开挂在半空。
“姐姐,你看也看过了,该履行你的诺言了吧。”
云笙动弹了一下手臂,疼痛立刻蔓延至四肢百骸,她“嘶”的轻叹一声,又抬起头问道:“你明明没有杀了陈川,又为何要在陈大人面前说他已经死了?”
陈怀原以为她会质问自己为何要杀了他们,倒是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他脸色一愣,又厉声道:“他被我种下了吞厄体,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得死,只是没在那一晚将他杀了倒是我失手了,想不到他竟提前逃了。”
瞧着他的神色,似乎并不知道陈川背后那位大师的存在。云笙眼珠一转,又道:“那你只会杀了自家人泄愤吗?据我所知,你之前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吧,一道成了吞厄却丢失了人性,只留着妖性。”
“你懂什么!”夏姬抬起鞭子,朝她身上猛地一挥,“像你这样的怕是从没体会过被自家人算计,再一步步地将你蚕食的痛苦吧?”
云笙被她这一抽,顷刻喷出一口血,链子因这一动作又骤然一缩,一下下撕扯着她的臂支。
她忍下身上传来的剧痛,仍旧朝她笑着。
夏姬被她这明晃晃的一笑给彻底激怒了,脸色铁青,胸脯剧烈起伏着,紧紧握着鞭子又朝她身上甩了几道。
“行了,让她被抽死也未免太不值了。”陈怀出言制止了她,“你说的也不错,我现在就是妖怪,保持人性对我来说就是空花阳焰。去劝一只妖来怜悯人类,听起来都可笑至极吧。”
残迹还挂在嘴角,云笙却仿佛听不懂他的话一般依旧出言激怒着他:“那你可真是自甘堕落。”
“不知他人苦处,你所言的都是一场空话!”陈怀也终是忍不住了,他的脸变得有些扭曲,满腔怒火快要无法遏制,“那是他们咎由自取!我真该让你也试试被拆吞入腹的感觉。”
周遭扩散着两人的怒意,尤其是夏姬,几欲发指眦裂。
机会来了。
云笙忽地朝着身旁的陈怀踢上一脚,指尖浮现灵力,房屋里一阵清脆的铜铃声响起,气运即刻变化。
“不好!”陈怀意识到ʝƨɢ*不对,但为时已晚,一道金光漫出,将乌气散尽,形成结界压了下来。
局势瞬间转变,那两人被结界给困束着,不能动弹。
“你可真是好手段。”夏姬气急败坏地朝她吼着。
云笙将额前碎发甩开,语气有些虚弱,“还行吧,至少我也让你痛快地打了一顿。”
“你以为困住我们就够了?你的同伴至今还被拦在外头,他们可救不了你。”陈怀不怒反笑,“至多我们就这般耗着,况且你灵力总会枯竭的。”
“那可不一定。”
第十二章
◎我本就是已死之人◎
大门被一脚踢开,郁起云手执长剑,朝他笑道:“真是对不住啊,你那些死尸没能困住我。”
陈怀脸色沉了下来,死死地盯着他。
“你怎么才来。”云笙无力地抬头看向他。
郁起云将链子砍断,又望见她周身血迹斑斑,不由得皱着眉:“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束缚断了,云笙也没力气支撑着站起来,一头往地上栽去,幸得郁起云眼疾手快,在她倒地之前将她抱住。
少年清朗的气息盈满鼻尖,云笙躺在他怀里,阖着眼贫嘴道:“疼死了,这趟回去不放我休沐是说不过去了。”
郁起云嘴角勾了勾,又抬起眸子望向陈怀:“这该是你的真身了吧?”
陈怀冷笑道:“你大可杀了我,不过我看着你不久就会下来陪我了。”
“什么意思?”云笙倏地睁眼,瞥了他一眼。
“你听他胡说八道什么。”郁起云眼里闪着冷光,正想着要不要一剑了却他时,门外又是一声高呼。
“公子切勿动手!”
陈老爷靠在门扉上,带着祈求的眼神投向他。
“要杀要剐随他,不用你在这惺惺作态。”陈怀嗤笑一声,不欲多看他一眼。
“怀儿,我知道你现在对我恨之入骨,但我还是想解释一番。那一年我和你母亲是真的没想过要害你性命,无奈我们求子心切,这才轻信了那个招摇撞骗的道士。”他垂着头,白发苍苍的模样更显颓色。
闻言,陈怀哈哈笑着,“真是可笑,那我是该说你们一句悲惨,还是说你们完全没半点头脑?”
“木已成舟,如果不是为了你们这群人所谓的私欲,又怎会酿成这般后果?”夏姬也冷眼看着面露窘迫的陈老爷。
夏姬自小便是作为男儿养着的,因此习武念书是一样不落。
起初她还觉得有些自得,因为在城中只有自己不同于其他困于高门的女子,她可以见识到更广袤的世界,可以学到更深奥的学识。
可后来现实还是给了她一记重重的耳光,她终是被最为敬爱的父亲推进了深渊,从此万劫不复。
“既如此,那我们便先行出去。”郁起云搂着云笙向陈老爷点头示意。
“多谢。”
待出了门,他便寻了处游廊让她靠着,又丢了张帕子让她拭去血痕。
云笙接过帕子,朝他道了声谢,又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光滑的大理石。冰凉的触感缠绕在指间,她这才松了一口气,探着身子半坐上去。
“我还以为你没听懂我的暗示呢,手在上面挂半天了。”云笙揉着肩膀,有些轻薄的袖子上血迹分明,背上也有些隐隐作痛。
郁起云双手环抱胸前,有些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我竟不知师姐这般勇猛,有如此只身诱虎的好计谋。”
“勇猛谈不上。”云笙忽视掉他语气中毫不掩饰的讥讽,只当他在关心自己。
这样一想,倒还有些欣慰。
“他们人呢?”这是在问段流景和于奂。
“给陈府众人解化去了。”他神色淡淡。
云笙点点头,转头一想又觉得不对:“这还能解化?”
“陈怀炼化他们本就是一时起兴,也没想着拿他们做什么,解化容易得很,待解化后便是将他们都埋了吧。”郁起云勾了勾唇角,“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看住屋子里的那些人。”
“这是何意?”云笙还未弄懂前因后果,迷茫地问道。
“越地民俗,为求子而将大儿开腹抛尸,想必他们的长辈都做了这种蠢事。”一阵稚嫩的声音传来,云笙寻了好久才望见站在地面上的小食灵,他的个头似乎又缩小了。
云笙不由得睁大双眼:“你居然还在这里?”
“你这是什么话!我为何不能在这里?我不仅要在这里,而且我还跟定你了!”食灵很不满她的语气,撇着嘴双手叉腰朝她喊道。
云笙“噗呲”一声笑了,“那倒不是,我只是以为你也是虚幻的,没想到竟是真实的。”
食灵白了她一眼,气鼓鼓地转过头。
“所以,陈怀他真是因他们而死?”云笙抿着唇沉默了片刻,仍是不解地拍了拍郁起云的手臂,“怎么还会信这样的事啊?况且,为何这么多年过去到现在才想着解释?”
郁起云正想着去捏一捏那只小人,冷不防被云笙一拍,他抬眸后又摇头道:“大概都是打着对方能够回心转意的念头吧。”
语毕,又伸手去揉了揉食灵圆鼓鼓的脸,触感确实还不错,滑嫩嫩的与楼里那只小橘猫柔软的毛发截然不同。
只是被捏的小食灵更为气愤了,瞟了郁起云一眼还是郁闷地垂下头。
算了,打不过。
云笙垂下眼睫,陈怀和夏姬那副歇斯底里的模样又浮现于脑海中,眼里汹涌着的是滔滔如海的愤怒和失望。
他们也是无辜被杀害的人啊。云笙有些后悔出言激怒他们了。
但平心而论,倘若陈老爷没有听信这样的谣言,那就不会有这样的惨案发生。又假设他在一开始就解释自己是被吞厄利用,那也不会使陈怀怨气横生,直至现在都还记恨着他。
可是一个正常人,除非是走投无路了才会去采取这样惨绝人寰的方法,可陈老爷和陈夫人好歹是有些见识的,又怎么会......
“你有没有觉得,背后有人在推波助澜?”这事越想越不对劲,云笙拉扯了下他的衣袖,但又有些不确定。
郁起云抬眸看向她,漆黑的眼眸中流动着滚滚浓雾。
......
屋内,陈怀手指骨攥得发白,眼里闪着不悦:“你早就清醒了,又何必在这和我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