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笙一把推开门,桌子旁趴着那个扮做陈怀的小厮,段流景走上前去将他的手抽开,那人却像是没知觉了一般颤颤巍巍地倒下了。
身子被翻了过来,他嘴角还残余着血迹,两只眼睛却被残忍地挖掉了,只余下两个空洞洞的眶子,一行血泪顺着眼眶蔓延至下巴。
“哇,这位仁兄怎么这么惨?”段流景拿脚尖轻轻踢了下他的手肘,他已是死去多日了。
“这是谁?”郁起云看着那残留的血迹,只觉得心头泛起一阵恶心,瞥了他一眼后,又迅速望向云笙。
“这是扮做陈怀的一个小厮,据他所说,是陈怀逃走前让他这么做的。”云笙摇摇头,“现如今这条线索也没了。”
“难道还有谁要杀陈怀吗?”段流景目光变得锐利,慢慢思索着。
他蹲下去仔细观望着这个被挖去眼珠的可怜人,衣领处似乎有些鼓鼓囊囊,便又在他身上翻了翻。
果不其然,衣领内侧藏着一封信,只是这信上寥寥几笔,只道了一句城郊春山,便无任何讯息了。
郁起云看了过来,眉头一锁:“这是何意?”
“不知。”云笙摇摇头,“想必是这小厮在临死之前知晓了什么?”
空气中混杂着血腥味,郁起云只觉着一一股腥味直冲天灵盖,他哑声道:“既是线索那必然得查明,我明日去春山上探一探,先去救人。”
其余二人并无异议,云笙赶到时,陈川正缩在被褥里瑟瑟发抖。
一见到云笙,他便瞪大了双眸,随即哽咽道:“姐姐,爹爹他疯了......他把我关到这里,还说你已经死了。”
他怯懦地看了她一眼,一把扑到她怀里。
云笙也有些于心不忍,正要带着他离开时,忽的一声,房中蓦地亮堂了起来,陈老爷站在门前,原本无神的眼里波澜涌动,他瞪着云笙道:“你居然还敢来?”
“我有什么不敢来的?”云笙将怀里的陈川抱得更紧了,一步一步往后退。
陈老爷露出一点笑,也一步一步地朝他们逼来:“你最好放开他,不然你就该血洒这里了。”
“啪”的一声,大门豁然被踢开,段流景潇洒地甩着折扇,和煦地笑着:“你还是先想想怎么下地狱吧。”
云笙会意,趁段流景与他纠缠,她迅速抱着陈川朝窗子外飞去,此时外面均是横七竖八躺着的死尸。
郁起云坐在一块斑驳的青石上,懒散地把着手里的剑:“救出来了,那走吧。”
云笙点点头,拍了拍依偎在她身上的陈川:“好了可以松开些了,我们该走了。”
闻言,陈川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环抱着的手,低声询问:“那我爹爹他——”
郁起云嗤笑一声:“小孩,你还不知道你爹已不是凡人了吗?”
云笙警告似的瞪了他一眼。
郁起云耸了耸肩,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我去帮段师兄。”
有了郁起云的协助,他们很快便降服住了陈老爷。
云笙一路上还担心陈川会因此感到害怕,总是不断地逗他,但他除了表露出恐惧外,倒也不哭不闹。
他们来到一家客栈,要了三间客房,段流景还呆在陈府审讯着陈老爷,便落在他们后头。
陈川眨着眼睛道:“我和姐姐一间嘛?”
郁起云竖起一根指头,摇了摇道:“不,你和另一个哥哥一间。”
“这样也好,他和段流景一间算了,他一看就挺会哄人的。”云笙觉着这个提议不错,便很快地决定了,“那我先去找他。”
她走后,只余下这两人大眼瞪小眼。
郁起云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上茶,修长的手指抚上光滑的茶杯,他眯起眼仔细打量着陈川。
云笙一走,这小孩就停下了黏人的姿态,一改叽叽喳喳乖巧可人的模样,甚至一个眼神也不给他。
最重要的是,除了抱着云笙时眼里闪过的一丝害怕,他几乎就没有任何不适。
郁起云适才故意告诉他陈老爷非与常人,正常小孩在听到这一消息,必然会难以接受,可这个陈川居然还是这么泰然自若。
“诶,陈川,你哥哥是叫陈怀是吗?”郁起云先出声打破了僵局。
“是的,只是哥哥性子很沉默,也只住在府上最边处,一般都不会出门示人的。”陈川乖巧地回答道。
“这样啊,那他总会出门吧?”
陈川抿着嘴认真地思考了一番,最后笑着道:“我和哥哥确实不太熟,这个我也不知呢。”
“无妨。”郁起云随意地拿手点着桌子,似乎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不甚在意。
“那,哥哥和姐姐是什么关系啊?”陈川凑了过来,看起来很是好奇。
“都说了她以前是我侍女,现在,就是同伴关系。”郁起云和他对视着,笑得人畜无害。
陈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便不再与他多言。
微微跳动的烛火发出轻微的“刺啦”声,郁起云眼里也跳着两点火。
披着人皮的妖怪。郁起云在心里轻笑着。
——
陈府里,段流景翘着腿坐在高堂上,睥睨着被捆得无法动弹的陈老爷。
“你瞪着我也没用,这样吧,不如咱们各自不要浪费时间了。”他轻摇折扇,“你告诉我陈怀在哪,等我这任务做完后自然就会放了你,你觉得怎么样?”
“可笑,你是来杀他的吧。”陈老爷眼里闪过一丝阴戾,脸色一转,又带着点点柔情,“他啊……”
段流景扬眉,等着他的后话。
倏地,那老爷子大笑起来。绑着的捆绳上带有禁制,这大幅度的动作使他本就虚弱不堪的身子愈加难以忍受。
一口黑血吐出,沾在他花白的有些凌乱的胡须上,揪成一团,“可惜你已经杀不了他。”
“何故?他再怎么逃也总不能逃到地府去吧,既然如此,我又为何杀不了他?”段流景觉着好笑,他想刺杀谁还从未失手过。
陈老爷笑而不语。
“段流景,怎么样了?”云笙从客栈赶来,一进门边看见那陈老爷跪于地上,而段流景则低着头沉思着。
“无事,他已经被我捆住了,今晚就这样吧。”段流景回过神来,拿起折扇往云笙头上轻拍了一下,“说了多少次要叫师兄,好歹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能不能对我礼貌点。”
云笙觑了他一眼,揉着头道:“是,师兄,今晚多亏了您。现今还有一个无比艰巨的任务交给您。”
来到客栈,云笙向他说明了房间安排。
段流景在听到自己莫名其妙要和一个小孩睡时,压着声质问云笙:“他现在全家都死透了,心里肯定伤心欲绝,你莫不是认为我能哄好他?”
“没错,你看起来就很和善。”云笙答得理直气壮,信誓旦旦地望着他。
“不是,你哪只眼看出我比较和善?”段流景很不满地抗议着,“我ʝƨɢ*可没那功夫去照顾这种哭哭啼啼的小孩。”
云笙轻轻踹了他一脚:“没哭呢,你再说大声点还真就哭了,到时候你负责啊。”
段流景没法,陈川再小,也是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和云笙一间房总归不妥。
郁起云也是小少爷脾气,让他去哄人无异于火上浇油。
无奈,段流景只好挤出一副笑容带着陈川走进房。
半夜,云笙躺在榻上久久不能入眠,她头脑里翻涌着这些天的事情,这一任务似乎比她想的要更为复杂些。
柔柔的一滩似水月色穿过窗沿,细细洒在云笙脸上,她此时已经换回了脸,在月光的描摹下,更衬得一双明眸更加灵动妩媚。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正想着掀起被褥入睡,门外却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第四章
◎深夜,入室浅谈◎
两声轻叩后便没有声响了,云笙眉头一锁,坐在床榻上竖着耳朵仔细倾听。
烛火早已被吹灭,屋子里暗沉沉的一片。
半晌后又是两声极为轻细的叩门声,云笙屏着呼吸悄悄拿起匕首,猫着步子走到门口,握着匕首将刀锋横对着前方。
正当她准备推开门一刀刺下去的时候,一声清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云笙?”里头还带着丝丝试探。
是郁起云的声音。
云笙紧绷的神经松弛了大半,但又随即开始警惕:“何事?”
大半夜的他来找自己做什么?
“我.......想找你谈谈。”见有人回应,郁起云松了一口气,想了想又补充道,“师姐,我能先进来吗?”
是有些低沉的声色,不知为何,云笙脑海里忽的浮现出那日被他误伤后他乖巧地替她包扎的模样。
像一条可怜巴巴的小狗,绞尽脑汁地想着和主人更近一步。
云笙被这个异想天开的情景震撼到了,赶紧甩了甩头:“行吧,你先等一会,我去披上外衣。”
她找了个火折子点上火,披上外衣后给他开了门。
郁起云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走了进去,顺便轻轻掩上了门。
云笙给他倒了一杯冷茶:“茶已经冷了不介意吧?”
郁起云摇摇头,心不在焉地拿着递过来的茶杯,望着燃着的烛火思考了一会,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有没有觉着陈川很粘着你?”
“那不是很正常嘛,他家里人都离他而去了,现今又只有我这么一个温柔体贴的姐姐照顾他,难不成还要粘着你?”
“......”郁起云沉默了一会,又开始上下打量她,“你?温柔体贴?这两个词哪一个和你搭边了?”
语气里是丝毫不掩的嘲笑。
云笙:......
果然,自己还是不能和他心平气和地处在同一屋檐下。
“你是来跟我谈心的还是来给我堵心的?如果是后者的话我希望你现在赶紧滚回自己房里,不要打扰我宝贵的睡眠。”云笙挤出略显僵硬的笑容,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着他。
郁起云正要嗤笑她迟早会被妖怪缠上,这时门外又传来了叩门声。
奇了怪了,怎么今晚这么多人来找我?
云笙心里讶异着,又听见外头段流景在喊她:“云笙,开下门。这小孩偏说要来找你,我也真是没辙了。”
里屋的两人对视一眼,云笙心里暗叫不妙。
糟了,郁起云还在这。
“姐姐,我想和你睡可以嘛。”陈川低声询问,声音里满是期待。
“恐怕不行,我......我有些不适。要不今晚你和那个哥哥将就一晚?”云笙装着虚弱的声开口拒绝,同时伸出手警告郁起云敛好气息。
郁起云哪肯听她的,仰着头懒洋洋地轻笑了一声,声音不大,但作为耳力敏锐的刺客,段流景却是一定能听到。
段流景:???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这道门,深深觉着背后发生了他难以想象的故事。
好在他反应得很快,立刻面带笑容地劝陈川道:“看我说什么来着,你云笙姐姐也忙了一天了,该让她好好休息了。”
云笙只听见陈川十分委屈地哦了一声,不知道段流景低声说了些什么,再之后便只能听见他们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两厢静坐,郁起云清隽的面庞上蒙着红亮的光,细碎的星点洒在他的眸子里,恍若温凉雾气打磨出的黑玉。
烛下观人,又如雾里看花,朦朦胧胧间云笙方才升起的怒气就这样消了大半。
察觉到云笙的目光,郁起云回眸看她,眼里似是带着些许愉悦。
泥金的光微微笼着,燃起的暖意浮动在流入的料峭春风中,冷暖交加,让云笙觉着很不自在。
她靠在门前听了好一会,确认外面已没有人后,忙着催促他:“行了,你今晚也不像是来找我谈心的,赶紧回去吧。”
郁起云深深看了她一眼,倒也没反驳她。
云笙推开门,正探着脑袋向外张望,冷不防又望见门外似是有人影晃过,她推门的手有些僵住了,正想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新关上。
“关着干什么?”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抵在门沿上。
云笙当机立断走了出去,“砰”地一声关上了门:“怎么这么晚了还趴在别人门前不睡?”
段流景望着她身上有些松散的外衣,因着大幅度动作领口微落,一截白皙的锁骨在黑夜里尤为显眼。
他不自觉撇开了目光,想着推开门:“你这金屋藏娇的本事还不错啊,我原是不想管的,但现今是执行任务的非凡时期,你再想也总得等任务完了之后再去找。”
云笙一边拦着他一边道:“别想入非非,我又不像你,真没做什么。”
“你别告诉我,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的就只是干坐着聊——嗯?小郁?”说到一半硬生生卡了壳。
他以力气取胜了云笙,正想着推门而入之时,门开了,走出来的人扎着马尾,衣领整理得一丝不苟,一双眼灿若明星,只是里头盈满了讥讽。
似乎长得有点像他的小师弟?错觉吧?
段流景一拍脑门,又重新端详了一番。
郁起云斜睨了他一眼:“只是闲谈,你别乱想。”说着头也不回地离开,身影逐渐消失于黑暗的廊里。
只留下一头雾水的段流景。
连声色都像极了。
“这是......怎么回事?”今晚之事实在太不可思议,段流景摸着后脑,恍恍惚惚地觉着自己应当要回去睡上一觉了。
别说段流景,云笙自己心里头也是一团乱线:“谁知道,他自己找来的。大概少年人精力旺盛,睡不着想着来骂我两句吧。”
她耸耸肩,打发走段流景后自顾自地躺在床榻上。
星月皎皎,风吹过杯子里残留的茶水,泛起圈圈波痕。
翌日,云笙刚梳洗完毕,戴着一顶白纱斗笠,正欲下楼向小二要个早点,却被迎面而来的段流景拦截了:“先去我那间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