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羽梵和谢天勇提早到了约定地。
因为是他们自己提前到了,所以谁也没有联系叶荔,只是站着,各自看着眼见之物。
在周边新建高楼的包围下,眼前这片破旧的新村,宛如被人遗忘一般,坐落在巷子里。
五六位老人坐在石板上, 因为耳背, 将身旁的收音机开到最大声,放着一首弗拉明戈舞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一楼,有婴孩声嘶力竭的啼哭声。
二楼,大妈伸手递了半包盐给对面楼的大妈。
三楼, 男人吸完最后一ʝƨɢ*口,把烟从阳台扔了下去。
四楼,扎着马尾辫的女孩戴上耳塞,准备开始做作业。
五楼, 满脸倦容的女人从阳台收下几件衣服, 准备洗个澡化个妆, 为晚上开工做准备。
就在羽梵和谢天勇一边看着这些, 一边想象叶荔约他们来这里的目的时,叶荔悄无声息,走到了他们身旁,和他们一起静静地看了一会新村里的人世百态后,才出声,问他们:“看到右边那几个人了吗?”
羽梵和谢天勇猛地转头,才发现叶荔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了。
叶荔示意两人看巷子中部,羽梵和谢天勇顺着她的视线回头,看到在军绿色牛津布铺就的地上,几个穿着汗衫或者打着赤膊的男人,正围坐在一起打牌。
“草你大爷,不打了不打了。”一个男人把满手牌摔在地上,怒气腾腾站了起来,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要走,和他坐在一块的男人笑得满脸褶子,拉住他说:“给钱啊。”
男人从皱巴巴的裤袋里摸出几张零钱,数了数,给自己留了一张20元,其他的递了出去,皱着眉头说:“欠一点。”
赢钱的人笑着收下钱,嘴欠逗他:“明天可不能欠了啊。”
男人又开骂:“去你吗,老子明天把你儿子娶媳妇的钱都给赢过来。”
惹得牛津布上众人大笑。
一直等到那男人上了其中一栋楼的楼梯后,叶荔才皱着脸,开口说:“刚刚那个人,就是谢烯的生父。”
不止是瞳孔,羽梵觉得自己的五官全都放大了,带着一脸震惊的表情,直愣愣地,缓缓地转头去看叶荔。
身旁谢天勇虽然表情没那么外露,但内心所受震撼程度并不亚于羽梵。
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谢烯妈妈对她这个前夫绝口不提,谢天勇就也不问。此情此景下,毫无准备地亲眼见到,给他在感官上带来的冲击力便更为猛烈了。
见两个人都因为她直接给出的这条讯息而怔在了原地,叶荔早有预料,当是给他们一段消化和缓冲的时间,提议:“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羽梵和谢天勇互相看了对方一眼,至今说不出话来,只好跟在叶荔身后,上了她的车,任她带他们到了两条街之外的滨江南园。
下了车,穿过公园,对着江坐了一会后,不论是羽梵还是谢天勇,都十分感谢叶荔的这一安排。
接下来要说的话,在人多嘈杂的地方肯定不那么合适,但要在车上,或者在私密的包厢里,无疑会加重他们已经有些许压抑的心情。
如此这般,来公园,用大自然来舒缓,渺小化情绪,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彼时,夕阳已有西下之势。
江面在微风的吹拂下,曼妙着点点星光。
叶荔并不坐,双手抱胸,视线虽然放在江面上,看到的却全是谢烯。
整理好心情和语言后,叶荔终于开口,接着在新村入口时说的话,继续:“谢烯跟我说过,他有时候会迷茫,自己到底是谁。”
羽梵和谢天勇并排坐在石凳子上,双双将视线落在叶荔的身上。
叶荔只是回忆和讲述,心已经不由自主地开始抽疼:“继父是超市老板,妈妈是超市老板娘,弟弟是超市老板的儿子,那他呢?他也可以算是超市老板的儿子吗?可是他也是成天无所事事的赌徒的儿子。”
羽梵听着叶荔的话,觉得自己身上突然一阵鸡皮疙瘩。
谢天勇垂下眼眸,甚至没能去看光越来越强的江面,而是将视线落在脚边,石缝里随风摇曳的杂草上。
“你们是不是觉得他对这个重组的家庭意见很大?”叶荔转头看着羽梵和谢天勇,问。
羽梵觉得自己并没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谢天勇也只是沉默。
“没有。”叶荔摇摇头,直接给了答案:“他是对自己意见很大。”
“他不想一昧地接受他妈妈的安排,让他去这去那,做这做那,铺好的路上全是你的资源。”叶荔看着谢天勇,说:“虽然他知道家里人是好意,可这个年纪的叛逆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你们刚刚看到的那个男人,每个月都会找谢烯要钱,每个月都会戳一次谢烯的脊梁骨,让他觉得不应该就这么照着走。”
谢天勇听到后半段,严肃地皱起了眉头。
叶荔放开抱在胸前的双手,叹了口气,转身对羽梵和谢天勇说:“可是毕竟他也才这个年纪,和这个年纪的阅历。加上摸索的时间,走错路的时间,虽然绕了半天,也才开了家小店,但他真的很想靠自己,来证明自己到底是谁。”
叶荔一口气说完,在旁边的石凳子上坐下,说:“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谢烯也不是会拉着人整天说自己想法的人。”
叶荔说完,视线留在谢天勇的身上,她很想知道,了解过这一切后,这里唯一的长辈,能为谢烯做什么。
叶荔表达得很明白了,对于谢烯心中的矛盾点,谢天勇现在已经全然清晰。
当然,需要重视的点有好几个,但是现在最主要的,也是谢烯最想做的,是证明自己,证明自己可以是谁,而不是谁的谁。
在心里明确好这一点后,谢天勇迎着叶荔的视线,和她沟通:“我有一个想法,但是不确定用什么方式传达给谢烯最好。”
叶荔先确认第一个问题:“什么想法?”
谢天勇:“我想投资你们的店铺。”
叶荔如皮筋被拉满的期待,瞬间弹回原型,“这没用,我爸也想出钱投资我们的店铺,谢烯非常干脆就拒绝了。”
谢天勇不着急,慢慢解释:“你爸爸出的钱,和我出的钱,怎么会一样。”
叶荔和羽梵的第一反应都是:有什么不一样?
可是看到谢叔叔耐心的笑容,两个人又再仔细想了想,好像性质是有那么一点不一样。
接受叶荔爸爸的钱,如果严格说起来,似乎有一点吃软饭的意思?
“可是。”虽然想明白了一点,但还是有旁的无数点困惑,叶荔问:“他是想靠自己证明自己,怎么可能接受你的帮助呢?如果他接受了,不是和他的意图自相矛盾了吗?”
谢天勇不徐不疾摇了摇头:“我不是帮助他,我是投资他,这是一种商业行为。如果他真的想要证明自己,他会明白我的意思。”
叶荔摸了摸下巴,看向羽梵,略显迷茫的表情似乎在问:“你明白吗?”
羽梵眨了眨无神的双眼,略显迷茫的表情似乎在回:“不是很明白。”
算了,这事叶荔决定回头再捋,她接着问:“你刚刚还说,不确定用什么方式传达给谢烯?”
谢天勇点了下头,显然对于如何和谢烯沟通,在自己过往的时间里,没有任何好的经验值得借鉴。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样向谢烯提出,我决定投资他的这个想法呢?”
相比于这个问题本身,叶荔更疑惑的是谢天勇为什么会提出这个问题,她想了想,很快有了答案。
“就直接走到他面前,告诉他就好了啊。”
见谢天勇竟陷入思考状,叶荔按捺住心头蹿起的火苗,问:“难不成,你也要像谢烯妈妈那样,安排个中间人吗?”
听出叶荔语气中带着的不满和讥讽,谢天勇重新抬眸看她。
“你们真的很奇怪。”叶荔受不了了,直说:“关心,帮助,爱,有什么都直接给,这很难吗?为什么你们都要费尽心思地掩藏自己的感情和目的?爱谢烯,就直接对他说,我爱你。想帮谢烯,就直接告诉他,我想帮你。如果你们能一开始就让他感受到爱,可能他就不会养成现在这样,把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一个人扛的性格。”
“……不是。”虽然被叶荔一通炮轰地有些愣,但谢天勇完全理解叶荔的心情,甚至有些不安地从石凳上抬起屁股,想想走过去也没意义,又坐了下来,说:“我是在想,直接到他面前找他说,不是就暴露了你在帮我吗……”
叶荔承认自己确实是激动了,听谢天勇这么说完,才意识到还有这一层。可气氛都推动到这了,还有可能在这个时候畏缩回来吗。于是叶荔眼珠子晃了晃,硬着头皮说:“暴露就暴露呗,有什么好怕的。走,我们现在就去找谢烯。”
羽梵还想怂怂地问一句:“我可以不用去吧?”就被叶荔给拉了起来。
第32章 chapter 32
◎温柔且少女◎
四十分钟后, 叶荔、羽梵、谢天勇三个人站在路边,望着斜前方的电玩店。
“走吗?”在肉眼可见紧张的叶荔身旁, 谢天勇再一次确认。
“走啊。”叶荔也再一次头铁回答, 然后紧紧挽住了羽梵的胳膊。
羽梵都要怀疑,叶荔是不是为了以防万一,在形势危急之下, 准备拿她当挡刀的盾牌。
一条马路的距离, 三个人是终于走过来了,同时又默契地在店门口停了下脚步ʝƨɢ*,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叶荔向谢天勇使了个眼色,这会儿中华民族传统美德感贼强,示意——长辈优先。
谢天勇看着两就差抱成一团的姑娘,突然想起来,是不是她们试图向他传达过,“谢烯是好人”的来着?
……
当以谢天勇为首的三个人, 一前一后出现在谢烯的视野中时, 很显然,谢烯是有些不理解的。
对视了半天,叶荔和羽梵依旧站在谢天勇身后,说明他们三个不是碰巧在同一时间走进店里, 而是本来就一起来的。
见到谢烯以后,谢天勇又颇有兴趣地放眼看了看店里摆放的商品。在这个时间里,谢烯并没有主动问“你怎么来了?”或者是“来找我有什么事?”,这类明显不需要费劲, 马上就能知道答案的问题, 而是将视线在心虚得不明显的叶荔和心虚得很明显的羽梵脸上放了放, 最后才落回谢天勇身上。
因为就连叶荔和羽梵也不知道谢天勇会怎么开这么口, 于是在三个人的等待下,浑然不知的谢天勇看着谢烯,问的第一句话是:“你吃晚饭了吗?”
羽梵和叶荔齐齐瞪大眼睛看向谢天勇。
就像叶荔说的,谢烯对重组的家庭并没有意见,自然对这个继父也没有意见,只是不那么亲近而已。
于是谢烯正常回答:“还没。”
谢天勇笑着看向羽梵和叶荔,然后看回谢烯,说:“那我们一起吃个饭吧,顺便我想跟你聊聊。”
谢烯疑惑的视线下意识地又看向了叶荔和羽梵,然后向店员交代:“我们出去一下。”
店员点点头:“好咧。”
四个人来到上次叶荔推荐的茶餐厅,服务员站在门口问他们:“您好,四位吗?”
谢烯点头:“四位。”
服务员确认了一眼,说:“不好意思,现在没有四人座了,需要等半个小时可以吗?”
谢烯皱起眉头,一脸不可以。
服务员马上又确认了一眼,提出解决方案:“两人座的还有位置,不过桌子隔得比较远,可以吗?”
叶荔和羽梵默契地看了对方一眼,抢答:“可以!”
两个女生没有意见,谢烯就没有意见,他向服务员点了点头。
服务员带四位客人进了店,叶荔和羽梵亲亲热热在一张小方桌上坐了下来,服务员接着领谢烯和谢天勇往前走了两桌,请他们在另一张小方桌上坐下。
吃什么并不是当晚的重点,于是点餐环节很快过去。
谢天勇记住了叶荔说的——“关心,帮助,爱,有什么都直接给。”
他不饶弯子,笑着对谢烯说:“你开的店其实挺好的,但是开在这里,我觉得不是很合适。”
谢天勇都精准定位了,有人跟他说了什么,是无须怀疑的,但还说了哪些,说到什么程度,这些疑问都使得谢烯深深地将视线投向两桌外的叶荔和羽梵身上。
两个女生看到了谢烯的视线,赶忙把目光别开,埋头猛吸饮料。
……
谢烯将视线从她们身上收回,重新落在谢天勇脸上后,也不急着回话,等着听他的重点。
谢天勇不论是语气、表情还是态度上,都丝毫没有带着父亲的身份,更多的是朋友和朋友之间,男人和男人之间对话的感觉。
他自然地说:“我猜你把店开在这,有一部分考虑,是因为这里是大学城区,你把客户群体定位在了学生身上,对吧?”
谢烯一边听,一边思考着谢天勇的用意,点了下头,没有否认。
“其实不对。”谢天勇直接地说出自己的见解:“你就应该把店开在市区,不能把主要客户群体,限定在学生身上。你想啊,你那一张卡带,三百来元,手办百来元上千元都有,很多人都是在工作后,才能负担得起自己的爱好的。”
店铺开了一段时间后,谢烯从营业额上,也很直观地明白了这个道理。但市区的店租和郊区的店租,完全不在一个层级,他只能想办法先把这里做好,攒够了钱,才有可能谈把店开到市区。
“我去外地出差的时候,在相对大的城市,看到很多超市型的电玩、手办店。我们这边,甚至周边城市,现在还一家都没有,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想拿一笔钱出来投资,先从中型店面做起。”
“你的意思是。”谢烯眉间微不可见地动了动:“你出钱给我开店?”
“我的意思是。”谢天勇纠正:“我做你的投资人,有决策权,不干活,还能享受收益分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