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来等沈舟颐成家立业,还得叫他多为戋戋留意着。他常在外面行走,必定比她这坐井观天的老妇人多认识些豪爵勋贵。只要是四品官以上的门第,戋戋都可以考虑。
东聊西扯,又谈起了往事。当年贺老太君在临稽郊外的李家山遇难时,戋戋不过六岁。马车车轮开裂,贺老太君被受惊的马摔下,跌在悬崖下昏迷不醒。那地方荒山野岭,有豺狼出没,随行的护卫丫鬟都四散逃命去了,唯有戋戋巴巴跑到驿站,哭着求驿官救老太君的命。可怜小姑娘稚嫩的年纪,跑得绣鞋也丢了,浑身是泥巴,豺狼猛虎都不怕,只哭着喊着救祖母。
戋戋涩然垂下头,“这事祖母说过很多遍啦,还提做什么。”
贺老太君慈然道,“戋戋就是祖母命中的贵人,咱祖孙俩相互庇护着,谁也离不开谁。”
此刻阖家俱在,贺老太君却丝毫不掩对戋戋的偏袒之情,就连男哥儿贺敏都受到了冷落。有老太君在一天,戋戋就是贺家毋庸置疑的明珠,谁也动不了她。
贺二爷和吴暖笙均微有自得之色,三房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
沈舟颐也赞道,“戋戋妹妹自幼就是有孝心的。”
戋戋望向沈舟颐腰间的莲花佩,“舟颐哥哥把母亲的遗物随身佩戴,不也很有孝心么?”
沈舟颐幽幽道,“虽然如此,远不及妹妹。”
他抬箸为她夹了一片笋丝,笋丝浸在冰中,晶莹剔透。言有尽而意无穷,他要说的并不是字面,而是什么更深的含义。
……就仿佛他知道了什么。
戋戋垂下头,口中慢慢咀嚼着笋丝,不知怎地一股凉意溢过唇腔直冲天灵盖,连带后脊梁骨都跟着凉。
余下贺老太君与贺二爷又谈家里的闲事,女眷们各自说话,嘈杂热闹。杨钢蹑进厅室中,在沈舟颐耳边道,“公子,外面有人找您。”
沈舟颐微疑,暂时辞别老太君等人,和杨钢一路往沈家正门口。来客不是别人,正是昔日在白鹿洞书院的同窗顾时卿。
暌别经年不见,两人早已断了联络,却不知为何今日忽然造访。
顾时卿对沈舟颐甚是热络,带了两大箱子的土仪。
请客入室,奉上三杯水酒后,顾时卿道:“当年你父母出事,你撂下白鹿洞的课业回来奔丧,同窗们都巴巴等你回来。谁料你一去不返,继承祖业,做起药材生意啦。我在临稽费好大劲儿,才找到你这儿来。”
沈舟颐年少时确实在白鹿洞书院读过两年书,和顾时卿只是泛泛之交,实说不上亲厚。顾时卿冒昧造访,正乃无事不登三宝殿,不是有事相求,便是有利可图。
沈舟颐常在商人中摸爬滚打,于人情处事这一套心知肚明。顾时卿将带来的礼物件件展示给沈舟颐看,原来土仪只是最表面的一层,箱子底下尽是绫罗珠宝、银票金银。另个箱子中,小心存放有古画真迹和佛经典籍,都是常人求而不得的稀世孤本。
顾时卿道:“当年约好‘苟富贵毋相忘’,小弟幸而发达了,小小菲仪不成敬意,还请兄弟收下。”
沈舟颐神色甚是平淡:“时卿兄特意造访,有话不如明言。”
顾时卿不卖关子,“小可斗胆,问沈兄家中是否有位如花似玉的妹妹?”
沈舟颐眸中冷光闪了闪。
顾时卿继续道:“沈兄和贺小姐昔日有婚约我知道,但你那位妹妹可不是平凡人,她为魏王府的世子爷所青睐,不是常人所能肖想的。”
沈舟颐瞥着那些黄白之物,“原来顾兄早投在魏王府门下,今日是特来游说我的。”
顾时卿道:“虽然如此,小弟也真心为沈兄好。人生在世,你我只是朝生暮死的蜉蝣,虽现在偶然发迹,不知什么时候就急转直下了,怎能斗得过真正的贵人?”
“就譬如前日,沈兄有几条命敢当面顶撞魏世子?况且你妹妹和魏世子情投意合,她早已是魏世子的人。魏世子来带走自己的女人,有何不对?当年沈兄若在白鹿洞书院考□□名,加官进爵,现在或许能与魏世子较一较。然沈兄现在只是药石商人,说不好听点属下九流,须得拎得清自己的身份。”
这话说得直白,沈舟颐听罢目光沉沉,并未反驳。
顾时卿估摸着他可能动摇了,进而指着那两大箱宝物道:“这些都是魏世子赏给沈兄的,足够本钱再开一间大药铺了。若是沈兄明白魏世子的意思,就收下。”
沈舟颐沉吟片刻,起身去审视那两个大箱子,骨节有一搭无一搭地敲着那些冰凉的珠宝,似乎对这些富贵颇有兴趣。
顾时卿满拟此事圆满,准备回去和晋惕复命,却听沈舟颐举重若轻的一句,“恕难从命。”
……
贺家大爷在时,做的原本是倒卖草药的生意。贺二爷因腿有残疾无法外出经商,便一直给人看病,多年来因老实稳干倒也攒下些许名声,时不时还有机会入勋爵府第给贵妇人们问诊。
奈何他医术其实并不精,误诊之事时有发生,一趟诊下来挣不到钱反而被勒令赔钱。如今沈舟颐年华正盛,担当贺家顶梁柱之责,贺老太君便琢磨着叫贺二爷退下来养腿,莫要再四处惹事了。
然贺二爷嗜好医术,端是个闲不住的人,对贺老太君的劝告左耳进右耳出,仍然四处给人瞧病。贺老太君无计可奈,只得由他。
戋戋上次被晋惕吓怕了,连续几日来自封在深闺不出。需要什么贴身的物件,都是叫清霜上街去买。清霜每次出门,都能带来不少外界的消息。
临稽百姓都在议论着魏王府世子爷要娶世子妃的事,对方乃江陵赵阁老的嫡女赵鸣琴。
清霜愤愤不平:“魏世子当真是个负心人,缠弄小姐,还要娶正妻,把小姐当成什么人了?他是存心想让小姐做妾。”
戋戋正自梳妆,听晋惕要议亲,手中画眉的笔骤然断了。她怅然若失,丢下眉笔,躺在锦被上把脑袋埋起来也不说话。明明是一段孽缘,她极力劝自己忘掉,却怎么也忘不掉晋惕这个名字。
她哑声道:“他要议亲与我何干,以后这种事不要再和我说。”
清霜语塞,“可是……”
“小姐嘴上说不相干,其实还是在意他。”
戋戋缄默,棉被内传来细细的哭声。半晌哭声又停止,似乎不是为晋惕而哭,而是哭自己命苦。她流了一场眼泪,释放压力,哭后反倒好受多了。
贺老太君要靠着沈舟颐给贺二爷还债,因而数日来格外讨好沈舟颐,流水似的珍馐美酒,日日不重样地烹饪。这日仍然等沈舟颐一道用晚膳,等来等去等得众人都饥肠辘辘,也不见沈舟颐归来。
问邱济楚,邱济楚说今日他单独去卖货了,没和沈舟颐一道。
月上中天,临近夤夜,沈舟颐仍杳无音信。贺敏和贺若雨等人都困倦不堪,先行回房休息,唯戋戋留在寿安堂陪贺老太君等着。
贺老太君有种不祥的预感,命人出去四处寻找沈舟颐。两拨家丁兜兜转转,整个临稽城都找不见人。贺老太君厉声命其再找,邱济楚也感事情不妙,领人往湖边踅摸。
折腾了一夜,才见杨钢扶着沈舟颐回来。沈舟颐气息奄奄,右手手臂沾满鲜血,双颊更苍白得可怕。
“一伙黑衣人烧焚我家商船,还逼公子跳湖。”
饶是杨钢这铁骨铮铮的硬汉,亦灰头土脸,脸上有零星泪水,“有人存心想要公子的命!”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绵羊
贺老太君这一惊非小,险些晕厥过去。戋戋搀着祖母,见沈舟颐伤成这样,亦暗暗咋舌。
贺二爷手忙脚乱地将沈舟颐扶进内室,欲为他请郎中医治。然伤者却疲惫地摆摆手,示意不必。原本论起行医用药来,沈舟颐自己便是临稽城数一数二的行家,与其叫那些庸医迁延病势,不如自行医治。
他低声念了几味药,都是止血护气的,贺二爷听罢立即去准备。邱济楚拿来银针和药酒等物,帮他施针。
邱济楚只是卖药材的商人,于接骨一道并不熟悉,甚至连穴位都不大能认清,还得靠病人指导着下针。
当下欲剪开沈舟颐血污的衣襟,却被沈舟颐轻轻制止了……原来贺老太君、若雪、戋戋等府上女眷俱在,沈舟颐如何能众目睽睽地袒露肌肤。
戋戋会意,借口将贺老太君等人暂时请出去了。她心下戚戚然,也盼着邱济楚能把沈舟颐救回来。
杨钢也受轻伤,长剑丢在旁边,两个侍女正给他上药。
贺老太君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何人这般欺辱我贺家?明日老身便去临稽府报官,还没王法了不成?”
杨钢道,“八成是魏王府的人。”
贺老太君骇然,“魏……魏王府?贺家并未得罪过魏王府,何以至此?”
杨钢皱眉摇头,定定盯向老太君身后的戋戋,神色怪异,似看什么红颜祸水一般。
戋戋被他盯得浑身发虚,今日之祸莫不是因为自己?那日晋惕欲带走她时,沈舟颐曾出言阻拦。以晋惕的权势和手段,沈舟颐被寻仇报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当下难堪已极,又兼愧疚,垂下头来贝齿紧咬,不敢面对杨钢。
“那些人对公子说‘这只是个警告’。警告什么?自是为着您的宝贝孙女。”
戋戋听此嘲讽之言,眸中沁着泪花,又气又怒。若晋惕此时就在面前,她真想给他两耳光,问他这么做有何意义。
贺老太君见不得旁人谴责自己孙女,便道:“胡说,你们许是生意上得罪其他人了,也未可知。人家堂堂魏世子,怎会行如此伎俩寻仇报复。”
杨钢冷笑道:“那敢情好,就祝您孙女早日嫁入魏王府,百年好合。我家公子的一番好心,全被狗吃了。”
老太君顿时愠怒,她在家中那是老佛爷般的存在,怎容低贱的侍卫诋毁。
“放肆,你是什么人,敢如此对老身说话?”
杨钢常年在江湖行走,本是莽夫一个,骨头比铁石还硬。眼见话不投机,鼻子哼了声,一瘸一拐地离去。
贺老太君怒气更盛,要遣人将其拦住。
戋戋连忙劝道:“祖母,算了。”
此事因她而起,本就是她连累了沈舟颐,怎能再和他的下属起争执。
贺老太君也憋着闷气,听杨钢方才的意思,似是魏世子怪罪沈舟颐与戋戋走得太近,故而才给点教训敲打沈舟颐。
伤人者既是魏王府,明日贺家也不用去临稽府报官了。以晋家今时今日的爵位,怕是皇帝都要礼让三分,别说打折沈舟颐一条臂膀,便是将他直接屠掉杀掉,也无人敢过问一句。
贺老太君怜悯地望向戋戋,戋戋擦去眼角零星的泪花,沉默片刻,眸色渐渐坚定,道:“明日我去魏王府找晋惕。”
贺老太君道,“胡言,你一个姑娘家,怎能抛头露面。况且你还指望着嫁入魏王府呢,要去也得是你父亲登门赔罪。想晋家那种有名望的侯爵之府,不会抓着理不放的。”
戋戋苦笑,“事情到这般田地,祖母以为我还能嫁入晋家么?”
贺老太君却认为晋惕派人殴辱沈舟颐,都是因为在意戋戋之故。若此时把话挑明,清清楚楚告诉世子戋戋只对他一心一意,对其他男人并无非分之想,没准晋惕头脑一热真迎娶戋戋当正室呢。待孙女成为魏王府长媳,平步青云,看谁还敢轻蔑贺家。
“此事自有祖母为你谋划,你不用担忧。”
祖孙二人又磋磨良久,才见邱济楚从内室中出来。他脸上并无过多悲伤之色,想来沈舟颐性命无虞。
老太君至此方放下心来,紧绷的精神一松,便困倦得再也撑不住。
戋戋欲陪老太君同回寿安堂,邱济楚却拦住她,哑声在她耳边道,“我方知道他是为你回绝了魏王府给的金银贿赂,才遭此骨裂之祸。你就这般走了,不去看看他么?”
戋戋心下愧疚,默然点点头,请贺老太君先回房安眠,自己随后就来。
贺老太君也觉对不起沈舟颐,叮嘱戋戋深夜里莫要和陌生男子独处太久,免得生出什么闲话。
戋戋缓缓推开内室之门,闻见一股浅淡的血腥味。窗子半开半遮,清凉的夜风洒进来,沈舟颐正靠在檀木床头边阖着眼睛,肤色被月光映衬得很白很白,双唇也色淡如水,甚为虚弱。
闻她进来,他微有讶然,“戋戋妹妹还没去休息么?”
戋戋嗯声,脚步沉沉朝他走去。她掀开衣裙轻轻跪坐在他床下的软垫上,目光恰好与侧卧的他持平,“对不住舟颐哥哥,是我害你受苦了。”
半只小蜡,一灯如豆。沈舟颐眸中微光明灭,温柔道:“没事,与你无尤。”
“其实……”
戋戋想起方才邱济楚的话,粲齿竭力挤出一个笑来,“哥哥何必那么傻,和魏王府过不去?魏王府若真给你金银,收下便是。左右祖母也希望我嫁入晋家,我早晚是晋家的人呢。”
其实她将来做不做晋家妇实尚未可知,这么说不过是欢脱氛围罢了。她原指望着沈舟颐能被她逗笑,可他气息冰冷,柔腻的指尖只缓缓搭在她双唇上,叫她莫要再说下去。他问,“是老太君想让妹妹嫁入晋家,还是妹妹自己想嫁入晋家呢?”
戋戋一怔,忌惮着他手臂有伤,便没乱动。她咽咽喉咙,不知怎地对他讲了句实话,“是祖母想的,我自己却也想。但若魏王府如此欺辱哥哥,我定不可能委曲求全的。”
沈舟颐莞尔,“别。妹妹怎可因我耽误终身大事?”
戋戋见他并无怃然之意,便也和气地笑笑。她情不自禁摸摸自己被他滑过的双唇,麻麻-酥酥的,似有种别样的感觉。她没太多接触过男人,即便从前和晋惕在一块时,也没逾越那最后的防线,此时心神却有些乱。
她不过盈盈十七,许多道理尚不明白,也不晓得单纯以兄妹的角度来看,沈舟颐摸她的唇是否过于亲密?他从前向她求过亲,或许曾经钟情于她。
戋戋斟酌着措辞,悄声问他,“舟颐哥哥前几日说会在娘家永远庇护我,给我一份风风光光的嫁妆,但我若执意嫁给晋惕的话,哥哥说的还算数吗?”
她似在不断提醒他,她会嫁给别人。
沈舟颐长眸狭了狭,诸般情绪藏匿于夜色中,叫人捉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半晌,他还是善解人意地道,“当然算数。妹妹不用想太多,近来你时常做噩梦,便是忧思过度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