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利刺深深扎入沈舟颐脆弱的心底,一瞬间他也好绝望。两辈子了,他究竟怎样才能攫取她的心?
他是得到她的人却得不到她的心,晋惕是得到她的心却得不到她的人。
“罢了。”
沈舟颐疲于再和她计较,揉着咝咝啦啦疼痛的脸颊:“你尽管跑。”
能跑出去算我输。
换位思考半天,或许于她来说,唯一能摆脱自己的办法就是她亲手把他杀掉,前世她也是这么做的。
可他宁愿死,对她的执念也无法消熄。
得不到心,得到人也是好的。
沈舟颐顶着两边红肿的面颊靠在床头,双目无神,怅然若失,仿佛被幽囚多日的那个人是他一般,让戋戋更慌。
她小声朝丫鬟要了个热鸡蛋,待卸去药膏后,帮他揉脸。沈舟颐一动未动,神色悲戚,乖巧让她揉。
揉完脸,戋戋未敢有其他异动,依偎在他膝上。这样的动作能安抚男人,让男人觉得被重视,带来安全感,戋戋知道,从前晋惕便是如此。
良久,沈舟颐沉沉叹口浊气,呼吸总算重新匀净起来。他凉丝丝的指腹轻轻剐她白腻的脸颊,眸中倾泻清澈柔和的光……气总算消除大半。
然便在此时忽闻丫鬟敲门,铛铛铛,说世子爷一掷千金,定然要见为青娘化妆的人,哪怕隔屏风远远一面也可。
戋戋一激灵,缓缓回头瞥向沈舟颐,他眸光闪烁,难辨喜怒。
戋戋感到危险,遂道:“不见。”
丫鬟还欲再劝戋戋,此乃鸨母的意思,晋惕给钱实在太多,鸨母招架不住。戋戋当着沈舟颐的面态度坚决,关门谢客。
沈舟颐呵呵。
装模作样。
打发走丫鬟后,戋戋捡起被沈舟颐盛怒下丢在地上的小包袱,竟是副婴孩画像的卷轴。
戋戋上前询问,沈舟颐才漠然道:“济楚和你长姊的孩子啊。”
今日他过来,其实想将邱济楚和贺若雪喜得贵子之事告知她的。
戋戋讶然抬眸,若雪的孩儿都落地了?时光也诚如白驹过隙。
她又笑又悲,抚摸婴孩的画像:“若雪姊姊的孩子降生,我这个当姑母的什么表示都没有。”
沈舟颐淡淡讥道:“你已从贺家净身出户,还感怀些什么。”
戋戋:“话虽如此,到底是我侄儿。”
沈舟颐:“他们以为你死了。”
戋戋佯作未闻,用婴儿的小鞋蹭自己的脸。
沈舟颐愈感恨憾,为何呢?她对别人孩子一副百般爱怜的情状,叫她自己生个他们的孩子,她就恶心得要命,天天逼他喝药?
原来她非是厌恶孩子,厌恶他。
沈舟颐紧抿着唇,有种被冒犯到的不悦。
戋戋得寸进尺问:“能带我见孩子一面么?”
沈舟颐回拒:“不行。”
或许之前还有的商量,今日她居然想和晋惕跑,他除非是三岁痴儿才让她再接触外人。
戋戋美睫犹如两把小刷子,落魄坠下:“好吧。”
她从柜匣中翻找半天,折腾针线,似乎想给孩子绣双虎头鞋。那副认真纳鞋底的样子莫名消瘦,乌黑的长发铺在背后,越发衬得她皮肤病态的白。
曾经作为贺家千金的她软糯甜美,现在已很久很久没见她发自肺腑笑过了。
沈舟颐一时思绪潮涌。
她是他最疼爱的妹妹啊,他曾经把她当成可望不可即的明珠,永远只能瞻仰的女神。可现在他只会一次次分开她腿,前些天还把她强行拉入黑暗中……
沈舟颐蓦然心软,过去拍拍她肩膀。
“别绣了,太费眼。你老实些好么,我们上街去买。”
戋戋泛起浅浅喜色:“当真么?”
沈舟颐隐晦点点头,拉她起来,帮她换身男子的衣袍。
沈舟颐忘记自己双颊还红肿着,因而这次戋戋佩面纱,他亦得戴个什么东西遮丑。刚才一时冲动,差点把自己打破相。
“但外面眼线多,我们走水路。”
正乃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这处秦楼后面便潺潺流淌一条小河。沈舟颐有自己的船,划船去的话两岸商铺众多,既隐蔽又不耽购好物。
戋戋听他要划船去,喜色顿时褪去。尚记得他和她的第一次就是在船上,她至今对船有阴影,对黑洞洞的船篷尤其反感。
晋惕还在花楼大堂里,琢磨着怎样探知戋戋的下落,戋戋却已被沈舟颐从后门带上了船。
其时天色已晚,黑如漆,浓如墨,临稽家家户户都亮起灯笼来,万点金光粼粼洒在河水中,潋滟无方,充斥着人间烟火的味道。
沈舟颐在船头荡船,戋戋坐在船篷中,遥感清风拂面,脊背激灵灵发紧。那一夜,他也是在《赤壁赋》那等清风徐来、水落石出的佳景中第一次褪下她衣裙的。
近察临稽夜景,红栏三百九十桥,灯笼光、星光水光杂糅在一起,远山传来野寺的撞钟声,古城庄重而典雅。
“路过贺家的话,哥哥让我远远望一眼罢。”
戋戋唏嘘着,逃跑的心思熄了,眼下的幸福最重要,她能远望贺家一眼都是幸福的。
记忆中在贺家的日子衣食无忧,有人庇护,未来充满光明,总勾起人无限缅怀。
沈舟颐答应,绕水路带她回贺家。宅邸灰墙白瓦,还是那熟悉的样子,其实并没什么好看的,戋戋却看得热泪盈眶。
沈舟颐续续又跟她讲了些最近贺家的琐事,贺家没了戋戋,好像也没人想念。
戋戋有点羡慕若雪,嫁得一个好郎君,如今都生子。如果她也在正常的年龄正常婚配,恐怕也有孩儿了吧。
她坐在船篷中,双手垫在膝盖上,翛然四顾。无边潋滟的月色,倒映在她漆黑的瞳仁中。
“以后不准再做桃花妆。”
沈舟静静道。
桃花妆,那是为勾引晋惕,为把她受困的消息传递出去的,沈舟颐看出来了。
戋戋闷声答应。
奇货坊到达,这里是成衣店,也是首饰店、绣鞋店。
沈舟颐给她买了胶牙饧和醹醁沉香饮,让她边走边吃。奇货坊有琳琅满目的虎头鞋,沈舟颐帮她挑的她都说难看,最后她自己挑了双流苏掐金线的,叫掌柜的包起来,足足值两贯钱。
沈舟颐虽非大富大贵,于这等小节倒也慷慨。戋戋抱着小虎头鞋傻笑,他亦满足地抚抚鞋面。
什么时候,她和他也能拥有自己的孩儿?想想,幸福死了。
幸福太美好太奢求,他都不敢多想。
掌柜的见他们一男一女郎才女貌,自然认为他们给自己孩儿买鞋子的,少不得道出几箩筐的吉祥话。沈舟颐听着十分受用,戋戋却觉得噪音太刺耳。
出去店铺,沈舟颐主动牵住戋戋的手。五指相扣,暖融融的,仿佛把他们的心都和彼此连起来,月影下也呈现一高一矮并排行走的两个人。
有戋戋伴在身边的感觉真好,似乎颗会发亮的明珠,照亮他的孤独与黑暗。
正因珍惜,才无比害怕会失去。
作者有话说:
标注: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出自唐代杜荀鹤的《送人游吴》
第71章 笼鸟
素来洁身自好的世子爷居然驾临花楼, 且独独点了李青娘的名字,实令人瞠目结舌,天大的喜事, 花楼所有姑娘们都在议论李青娘。
李青娘能得世子另眼相看, 多半源于妆容的缘故。晋惕夸赞她五官的桃花妆格外赏心悦目, 诱惑青娘说:如果她能劝化妆之人跟他见一面,他便出钱为李青娘赎身。
赎身,天大的诱惑。
李青娘年轻沉不住气,头脑一热欲把戋戋供出来。好在有鸨母在旁阻拦, 怒瞪李青娘,旋即随便拉出个姓陶的妆娘,坚称桃花妆出自此女之手。
晋惕叫陶妆娘当场画来给他瞧。
陶妆娘也是风月中人, 四十多岁半老徐娘, 经验丰富, 六瓣桃花四大二小被她画得有模有样。
为了圆之前的谎, 陶妆娘还故意做出一副梳起不嫁的模样。
晋惕气沮。
难道他思虑过甚,此事当真与戋戋无关?情人眼里出西施, 天下会桃花妆的岂独戋戋一人。
鸨母殷勤解释道:“这面妆叫‘春日红花妆’,确由我们这位陶妆娘所首创,楼里的客人和姑娘们都喜欢。能入世子爷的法眼,是她们的福气。”
晋惕疑心未消, 晓得似这般鱼龙混杂的秦楼楚馆, 暗地里都与各种势力勾结, 有她们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和要袒护的客人。晋惕虽贵为世子, 奈何也只是个陌生人, 并探不进这圈子内部。
鸨母防着他呢, 他能感觉到。多半把他当成什么微服私访的大理寺卿爷, 怕他暗暗查访她们。
晋惕烦躁,他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他的目的简简单单,只是想要一个戋戋而已。
后面晋惕又来到这间花楼几次,每每都叫李青娘伺候。魏王妃得知晋惕居然留恋烟花巷子,多次责骂晋惕,语重心长。晋惕心疼亲娘,内心苦衷又无法对魏王妃明言。
托晋惕的福气,李青娘俨然从花楼里籍籍无名的小瘦马,变作人人艳羡追捧的头牌。
风言风语都传世子爷是个长情之人,只因李青娘上妆后有几分肖似贺家小姐,世子爷才格外青睐于李青娘的。
贺家小姐是何人?世子年少时第一个女人,藏在内心的白月光。后来因为某些意外两人分离,世子爷对她念念不能去心。
有时候李青娘的古琴惹得晋惕感伤了,晋惕边喝酒边自言自语道:“她也时常画桃花妆,和你眉间花钿无二无别。”
李青娘噤声,岂敢多言。
世子爷是好男人,也专情。她多么渴望告诉晋惕,其实自己这妆容并非出自陶妆娘之手,而是年轻貌美的姚姑娘。
虽然姚姑娘不可能是传说中那位贺家小姐,但姚姑娘知道的底细一定比自己多,兴许能帮助晋惕。
可惜妈妈近来律下十分严厉,姚姑娘有夫君沈公子陪伴,她已经和姚姑娘形同陌路了。
晋惕察觉李青娘欲言又止,诘问道:“有话就说,本世子在此,你还怕什么?”
李青娘的卖身契还在鸨母手中,她终究顾忌鸨母的意思。
观四下无人,支支吾吾透露道:“……世子爷,楼里会画桃花妆的不止陶妆娘一个,还有好多姑娘比她画得好。”
李青娘只敢说到这。
能不能领会,就看晋惕自己了。
晋惕虽武将出身,遇见大事时,慧眼如炬。
李青娘想告诉他什么。
隔日晋惕向花楼鸨母提出,以三百两的价格为李青娘赎身,因看中她花容月貌,娇莺初啭,欲抬回去做妾。
他唯有这般说,把自己描述得极尽好色,否则恐鸨母有所怀疑,不肯放人。既为做妾,便非是蓄意打探别的。
鸨母被瞒过去,鸨母每日都送姑娘出去伺候老爷,晋惕出的价算高的。
谁也没料到李青娘走狗屎运,因为一面妆就攀附世子高门了?其他姑娘们嫉妒眼睛都要滴出血来。
晋惕沉雄潇洒,矫矫英雄姿,天下再没地找好归宿。
交付定钱后,李青娘欢天喜地“出阁”。
晋惕雇顶金丝软轿来抬李青娘,另封两抬红箱子,装满金银瓜果之物,作李青娘嫁妆。出阁之日,鞭炮噼里啪啦,红灿灿的炮仗皮炸得漫天飞。
青娘明白,自己借助戋戋的东风之力才遥登青云,对戋戋心怀感激,欲在出阁之前再见戋戋最后一面,却被鸨母婉拒。
“沈公子不希望任何人再接触姚姑娘。”
“好妈妈,女儿只隔着门和姚姑娘说几句话,片刻便归。”
李青娘已穿戴桃红喜服,将自己头顶红宝石簪子拔下一对塞到鸨母手中:“求妈妈通融则个。”
鸨母犹豫片刻,终究开恩。
李青娘熟门熟路奔到花楼后院,拾阶上阁楼,砰砰砰敲门。
“姚姑娘,姚姑娘!”
隔半晌,内室才传来虚弱的一句:“谁呀。”
“青娘,是我青娘。”
小木门被从里面缓缓推开,戋戋鹅黄的裙摆,双目下泛有黑眼圈,一副沉闷而无精打采的样子。
李青娘这才发现,戋戋的门前不知何时被焊上数道铁条,窗户也是,她根本出不来。给自己开门,还是她细白的藕臂从铁条缝隙探出来,借力推开的。
没有反抗就没有伤害,反抗得越厉害,与之相对的惩罚也越厉害。眼前一切,都为惩罚戋戋之前逃念的。
李青娘登时落泪。
“姚姑娘,你又被关起来啦?”
戋戋耷拉着眼皮,不愿多谈。
“有事吗?”
她定定睛,见李青娘周身红衣,发髻镶红花、红坠。
“你出嫁啦?”
李青娘点头,凑过去小声道:“就是我跟你说过的世子爷,他是个好男子,要赎我出去做妾。”
戋戋唇色惨白。
李青娘凭直觉:“……你有什么话需要我帮你带么?”
戋戋潸然抬眸,泛白的骨节攥在铁条上。
李青娘也看出来,姚姑娘需要帮助,而且大大的需要帮助。
戋戋四下张望片刻,唤李青娘附耳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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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青娘风风光光被抬走。
她们这等风月歌女,“出嫁”能如此体面,算三辈子修来的福分。
人人都欢欢喜喜,唯有魏王妃知晋惕买了个勾栏女时,气得差点呕血。
黄昏时分,白昼的喜庆尽数褪去,花楼又恢复纸醉金迷的靡乐模样。
阁楼,戋戋正坐在躺椅上打络子。
蜡烛平静燃烧。
沈舟颐悄无声息踱进来,从背后圈住她的腰,腻腻吻她耳垂。戋戋本能颤了颤,随即微微一笑,坦然接受这爱抚。
“今天青娘出嫁了。”
她依偎在他胸膛上,“以后再也没人陪我聊天了。”
“我以为戋戋是为晋惕另纳她人而沮丧。”
沈舟颐低啧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