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舟颐鉴色观容,见她垂头耷脑,未免暗暗好笑。
毒.药?他上哪儿找那么多毒.药去,他让她吃的不过是颗养生丸罢了,方才匆忙间在怀中只摸到这个。
吓吓她也好,叫她收一收花花肠子。待来日他把真相告诉她时,她定当会破涕为笑。
·
沈舟颐虽然不再幽闭戋戋,却仍叮嘱她莫要走出这处秦楼楚馆的后院。人多眼杂,万一叫人看见,圣上要问她罪的。他人微言轻,无法庇护于她。
她要出屋去晒阳光,必须佩好面纱,把脸遮得严严实实得才行。禁止向外人求助,也禁止和外人说话。这些约定,都是他重新放她自由的一些前提条件。
戋戋全部都应承了。
任何情况都不会比她现在的处境更糟。
她也想过再次脱逃,但尚未逢时机。且遑论这间勾栏周围有没有沈舟颐的眼线,就算她真能从这里逃出去,一无钱财二无身份,又能跑去哪里呢?到头来还会再度落到沈舟颐手中。
况且正如沈舟颐所说,被圣上捉住问罪,情形确实甚为棘手。
李青娘给她送膳时,发现窗边的黑帷被撤掉了,略略惊讶。进屋来目睹戋戋的脸,惊叹道:“小姐竟生得如此好颜色。”
——便是她们这里的第一瘦马,也无法和戋戋相比,难怪那位清贵华然的沈公子要独独囚她于此处。
戋戋正自上妆。
闻声,叫李青娘进来同坐。
两人相识多日,关系已经拉近。
戋戋面容圆润甜美,适浓颜而非淡颜,她最擅画的是胭脂色的桃花妆。当初她当贺府大小姐时,就常常画这样的妆容。那时她满以为能和晋惕缔结一生的姻缘,这桃花妆不知给晋惕看了多少次,每每晋惕都夸好看。
李青娘今晚被秦妈妈派去给一位大主顾唱曲儿,若是唱的好了被大主顾看中,那可就是一步登天的福泽。李青娘脸型和戋戋相差无几,见戋戋桃花妆画的好,便也央求戋戋替她画,最好是一眼就能把男人迷倒的那种。
戋戋十分和善,尽心尽责满足李青娘的要求。
未曾想这妆容真的管用,晚上李青娘果然被大老爷看中。大老爷出手阔绰,将李青娘买下,还要把她送给更高级的上位者。
李青娘暗暗做梦,她不会要被献给太子吧?
秦楼楚馆本就是鱼龙混杂之地,别的姑娘见李青娘讨得好处去,纷纷涌到戋戋身边,争先恐后求戋戋为自己化妆。
戋戋从善如流,对这些风尘女子倒无轻视鄙夷。
李青娘冲到最前面,热热络络握住戋戋手:“姚小姐,你可别忘记当初是我日日给你送饭,我们的关系是最好的。给她们随意画画就行,给我画最好看的!求求你!”
戋戋笑叹这李青娘年纪小,说话幼稚,满口答应。
其他姑娘闻此大有意见,和李青娘推推搡搡地吵闹。此时猛听秦妈妈一声厉吼:“都干嘛呢?找打?”
众女顿时噤声,沮丧如煮熟的瓜。
秦妈妈教训道:今后不准接近戋戋,也不准把戋戋在此处的消息传扬出去,哪怕是恩客,谁敢多嘴就将谁杖毙。
戋戋百无聊赖,虽鸨母疾言厉色耍横,她全然不在意。
左右她现在是沈舟颐的玩物,沈舟颐给足了这鸨母钱,鸨母得把她当老祖宗供着。
秦妈妈刚将那些姑娘轰走,沈舟颐清朗的身影就随之而来。
原来,秦妈妈就是他喊过来的。
“你倒不认生,连勾栏女子也能打成一片。以前你可是最鄙夷这种地方,贺大小姐。”
戋戋整理着桌上乱成一团的胭脂:“再鄙夷有什么用,还不是被哥哥弄到这儿来了么。”
沈舟颐口气微重:“叫你莫要与外人讲话,你都当耳边风了?”
戋戋板着脸,嘴巴张了张,虽然没出声,但从口型可以看出她说的是:确实。
沈舟颐欺身过来啵她的嘴,吻掉她唇上洇红的胭脂。
“过河拆桥是吧,昨日你怎么小意温柔求我的,都忘记啦?凭你这副态度,信不信我重新把你关回去?”
戋戋眼珠恨然颤着。
转念一想自己服食过他的毒.药,命捏在他掌中,顿感生活了无味道,便硬着骨头道:“随便你。”
沈舟颐:“行啊。”
然而他并没找链子再拴她,俯身含住她的樱桃小唇,在她脸颊脖颈处乱啄。修长而有棱角的手臂越过她身前,将她由内而外死死扣住。
戋戋白皙的小脸渐渐被他弄得泛起潮红,发出的痛呼很轻。
其实哪里需要什么额外的链条呢,他自己本身就是枷锁,比什么金属质感的东西对她的约束力都更坚固。既把她捧入云巅,又摔她进地狱。
戋戋的妆容惨被亲花。
她今日本着鹅黄色的长裙,配合鬓角的一朵九瓣掐丝花,明艳不可方物。
沈舟颐忽然有种嫉妒难受的情绪,把戋戋这颗明珠放在秦楼楚馆供许多人瞻仰实在膈应,这颗明珠属于他的,他只想将她私藏,便是别的人哪怕别的女人多看戋戋一眼,他都生妒。
戋戋雪腮鼓起来,嘴里嘟囔着放开我,实际上哪能得脱呢。
抗拒的手臂慢慢变顺从,原来只是他主导去吻她,现在她也学会享受其中,回应着他。双方互相攻城略地,春日幽静,唯余一深一浅的呼吸声。
第70章 笼鸟
时光荏苒转眼来到五月末, 晋惕在母亲魏王妃的安排下,与李太傅的嫡长女相亲,双方约定晚上在魏王府的风来水榭办场小宴, 叫晋惕与李小姐先熟悉熟悉。
晋惕虽身份高贵, 毕竟二娶之身, 李太傅其实有点抵触把自己宝贝嫡长女嫁与晋惕。这桩亲能否促成,还得看小宴上晋惕的表现。
晋惕对相亲之事持消极态度,他心里一直呈着戋戋,如何能接受其他女人。之所以答应相亲, 不过为了安抚母亲魏王妃的心。
他暗暗派线人在九州四海广撒网,寻戋戋下落,西至伊犁南至崖州, 北至柔羌、肃州, 西寻至海中诸岛, 连传说中的蓬莱秘境都涉足, 就是茫茫不见佳人踪影。
戋戋啊,四个月了, 你到底在哪里?
晋惕也曾到贺宅观察过两次,贺老太君新收个孙女,一家子其乐融融,浑然把戋戋抛之脑后。
沈舟颐有时伴在老太君身边尽孝, 有时在永仁堂坐庄, 有时出入烟花柳巷玩乐, 平平常常, 日子漫若流水。
晋惕怅叹, 这个世界上还惦记戋戋的, 终究唯他一人而已。
暮霭时分王府热热闹闹, 李太傅父女俩大驾光临,魏王妃招呼客人在风来水榭落座。另请一些歌舞戏子鼓瑟吹笙,为小宴增添雅兴。
晋惕于李小姐含情脉脉的目光熟视无睹,百无聊赖坐于席间,观赏那些歌舞戏子寻欢作乐。
歌女面若桃瓣,额心点胭脂,竟颇具几分当年戋戋的风华。晋惕的剑眉星目倏然一蹙,打断歌舞,唤歌女过来。
歌女胆怯畏缩,自称李青娘。
此青娘,正是在秦楼楚馆中为戋戋送膳的青娘。
李青娘本姿色平平,微有些凸嘴,经戋戋巧手为她改造一番,俨然脱胎换骨,琼姿花貌。
然此时晋惕唤她并非因为容貌,李青娘画的是桃花妆……桃花妆,晋惕怎能淡忘!当年他和戋戋度过的最美好时光,缠吻戋戋甜甜的唇角时,她脸上永远是这样明艳灿烂的桃花妆,阳光下最绚丽的一抹春色。
忆及往事,晋惕心头栗栗含酸。
他问李青娘:“哪里人?”
李青娘受宠若惊,规规矩矩报出自己的出身。
来府上唱戏的自然非是什么贵女名媛,非独花楼勾栏女,便是瘦马卖唱姬。晋惕对李青娘的出身毫无意外,意外的是,为何戋戋的独门妆容会出现在一个陌生歌女脸上?
戋戋的桃花妆喜在眉心点六瓣红,四大二小,连手法都一模一样,万万不能如此碰巧。
晋惕:“你这脸,怎么回事?”
李青娘哪敢在大人物面前扯谎,实话实说。晋惕燃起好奇,顿时便想往勾栏去看看。
太傅见晋惕竟弃自己女儿不理,去调戏一个歌女,认定奇耻大辱,拍案欲去。
魏王妃斥道:“子楚,胡闹!”将唱戏伶人统统驱逐出去。
晋惕无法,任心里再火急火燎,也得先坐下陪完这场宴。
人虽在饭局上,心思早已飘忽天外。
他一会儿幻想那歌女目睹过贺家小姐的风采,所以东施效颦,偷学了戋戋的妆容;一会儿又幻想戋戋或许已经回到临稽,开馆授徒,所以歌女会画六瓣桃花……无论怎么样,他必得往秦楼楚馆走一趟,探明究竟才好。
李青娘这帮伶人被魏王妃赶出去,塞了很多银钱打发。回到花楼后,姑娘们都知道青娘碰见了大主顾,叽叽喳喳聚在一团,满满羡慕嫉妒的目光。
李青娘心脏怦怦直跳,抚摸自己脸颊滚烫,心想此番能和世子爷说上话,都托桃花妆的福。
她芳心窃喜,顾不得卸妆梳洗就蹬蹬往后院木质小阁楼中奔去,一边跑一边喊:“姚小姐!姚小姐!你真神了。”
戋戋尚不明情状。
晋惕啊,魏王的世子,英武丰神世子爷晋惕。李青娘怕戋戋不明白,连连炫耀三遍:世子爷居然和她说话了!
戋戋眼角堆笑,笑得十分勉强。
“嗯,恭喜。”
李青娘要和戋戋义结金兰,以后日日都要戋戋为自己化妆。
此时小丫鬟气喘吁吁跑来,说魏王世子竟亲临,指名道姓要见李青娘。
李青娘倒抽口冷气,欢喜差点没晕过去。
·
晋惕双腿交叠,大咧咧等在花楼的大堂中。
他这种身份的人,名声如阳春白雪,素常都是远离秦楼楚馆这种肮脏地方的。此番驾临,鸨母亦格外震惊,点头哈腰陪着笑脸。
李青娘娇滴滴伴客,嗓音可比春水还软。晋惕忽略娇儿,只催促询问桃花妆的根源,欲见见为李青娘化妆的那位姑娘。
鸨母和青娘都支支吾吾,鸨母谄笑道:“得罪世子爷,那位姑娘已自梳,终身不嫁的。”
晋惕语塞,吃个软钉子。
既是自梳,强迫人家见面倒是失礼。
在场许多姑娘都心照不宣,那位姚小姐容颜养得好,被沈公子包在这里,不用服侍其他男人,好生逼人艳羡,如今世子爷居然也亲自来问她名讳了……她究竟是何方神圣?
人家是沈公子的新妇,鸨母没权利为她和世子牵线搭桥,否则不单花楼的生意没法做,两虎相争一祸水,还要惹出大乱子。
“青娘也是聪明伶俐的!”
鸨母极力举荐李青娘招待晋惕。
晋惕未达所愿,似患离魂症,往花楼四处张望。
仿佛心灵感应,身处后院的戋戋亦感到痛苦。
晋惕就在此处,离她咫尺之距。
只要她有勇气迈出去,哪怕有人拦她,她大声呼救传入晋惕耳中,晋惕一定救她出囹圄,一切就都结束了。
这是她离逃生最近的一次。
她难以抗拒这馋人的诱惑,绣鞋缓缓从门槛迈出,往灯火明光的前堂走去。
一个地府的游魂,重返人间……
阁楼传来袅袅仙乐,李青娘在奏古琴。古琴声声入耳,戋戋恍恍惚惚,犹如踩在棉絮上。
刹时间她脑海闪过许多念头,晋惕,自由,重新为人的尊严,沈舟颐,毒药,晋惕能救她吗?
任何顾虑都不及她强烈渴望逃离沈舟颐的念头。
她要走,走,抓住所有机会,她不要像狗似的被锁链拴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她也是人呐,堂堂正正的人,她有权利生活在阳光下。
她费尽心机教会李青娘桃花妆,等的不就是这次机会么?
晋惕所在的阁楼在二层,四面通风。戋戋从后院登临,只需通过露天木台阶。
她鹅黄的身影拾阶而上,透过窗牗望见藤椅上被众女环绕的贵人正是晋惕。她眼角掠过一丝希望,柔润的嗓音喊道:“救命……”
语声未出,便化作呜咽。
一只白皙颀长的手倏然从后面牢牢捂住她的嘴,将她拖离露台。
阁楼内的晋惕闻声,疑惑朝这边望来,却发现没人。
戋戋?他方才仿佛感受到戋戋了。
鸨母笑道:“是野猫吧。世子爷,青姑娘这一曲还能叫您满意吗?”
戋戋的呼救淹没在男子如玉的手掌中,正是沈舟颐。
他手上拎着个小包袱,风尘仆仆,看样子刚从外面归来,神色不能说不好,而是非常的不好。
沈舟颐将她压在藤蔓滋生的墙角,瞳孔冷淡如淬了冰。一巴掌即将要落下来,戋戋下意识抱住脑袋,痛苦发抖……沈舟颐终究没舍得打她,一巴掌狠狠落在自己面颊上。
他气啊,快气死了。若他再晚回来一刻,她就和晋惕勾搭上了。
他气得连抽自己十个耳光。
明明昨日她还信誓旦旦保证她死心塌地,要与他日日共享画眉之乐,白头偕老,生生世世永为夫妇。
戋戋悸然看着沈舟颐都把自己脸打红,蹲在墙角更加瑟瑟发抖。她做错事被他抓个现形,连叫他一声“哥哥”道歉的勇气都没有,怕极了他口中会无情吐出:敢背叛我,我要立即催动你身体的毒药。
沈舟颐将她抓回闺房。
房门一闭,戋戋还得给他上药。
空气里充斥着可怕的沉默,戋戋知道自己不用解释,因为他已经亲眼目睹她的背叛,她说再多的甜言蜜语也难以挽救。
微凉的药膏敷在颊上,恍若调情,戋戋十根柔荑就是特殊制造的暧.昧。
沈舟颐阖上长眸,难以接触的冷漠感:“一会儿自己拿去戴上。”
戋戋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哭丧脸:“不要。”
她环抱他的腰,贴在他的白衫上哭,哭得支离破碎,声声乞求他莫要再锁她。
沈舟颐哑声道:“你对我总摆出一副受欺负的可怜样,对晋惕就能开开心心,骗谁呢?刚才特别想跟晋惕走吧?”
戋戋摇头,无辜摇头。
“舟颐哥哥,你信我。”
她泪眼婆娑中透露的,非是不想和晋惕走,而是迫于他的淫.威而不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