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派人暗暗跟踪晋惕。
他严重怀疑晋惕贼喊捉贼,戋戋就是被晋惕藏起来的。
晋惕哪有闲心跟阿骨木王子较劲儿,他跟巡抚要了张搜查令,带人大张旗鼓地往花楼去,准备一举将戋戋解救出来。然而却扑个空,花楼中姑娘虽多,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却哪里有戋戋的影子?
晋惕气得目眦欲裂,屈膝捶地。
晚一步,又晚了一步。
他好生后悔,实在应该听从戋戋的话。此番打草惊蛇,戋戋,戋戋,你到底在哪儿?
沈舟颐太太太可恶。
永远无法理解晋惕想把斯人碎尸万段的心。
沈舟颐自以为有大皇子庇护,可以高枕无忧?其实大皇子倒没什么,晋惕顾虑的是逼得太紧会使沈舟颐狗急跳墙,跟戋戋来个玉石俱焚……戋戋受伤,他最不愿看到的事。
沈舟颐!
既生瑜何生亮?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笼鸟
永仁堂坐落于临稽城闹市中的安静地段, 堂前栽有三两棵白杏树,朱漆匾额挂“但愿世间人无病,何妨架上药生尘”。
然芸芸众生怎会真无生老病死之痛, 每日前来永仁堂看病的老弱络绎不绝。永仁堂沈大夫医道最精湛, 任何沉疴痼疾到他手中都有救法, 且诊金低廉,切一次脉只要二十五文,寻常百姓负担得起。
便是这样一间善铺昨日刚刚惨遭浩劫,牌匾坠地, 药盘破碎,门前两棵白杏老树也被晋惕的恶吏拦腰砍断了。七零八落,好生凄惨。
邱济楚小臂为晋惕扭得骨折, 他娘子贺若雪便代夫君操劳起永仁堂的修缮活计, 却求助无门。费尽力气、翻了三倍价格才请到工匠……原因无它, 永仁堂是世子爷砸的, 寻常小百姓如何敢跟权贵叫板,万一世子震怒连修缮的工匠一块斩杀, 可就倒血霉了。
人人都说沈大夫脾气好,遭遇此等砸店之祸也能忍气吞声。其实沈舟颐不忍气吞声还能怎样,正所谓秀才遇见兵有理难辩,他一介布衣岂敢忤逆人家威风凛凛世子爷呢。
沈舟颐私下琢磨, 晋惕恨他夺走自己的老婆, 细想来也是哦, 戋戋最初确实是和晋惕相好的。左右他已占尽美色上便宜, 叫晋惕砸店发发怨气, 也在情理之中。
只可惜架上那些名贵药材, 全是他亲自甄选、重金购入的。除了扫入簸箕当垃圾, 它们本可以发挥更大效用。
永仁堂挨砸,有些受过恩惠的百姓自发帮忙收拾。还有些患恶病亟须救治之人,苦苦哀问沈舟颐还能不能问诊?
沈舟颐正忙修缮之事,闻言犹豫片刻,终是答应。
他临时在斫断的杏树旁搭间帐,给急病之人看脉,只写处方或施针,药物却得劳烦病人往别处开。永仁堂的药已悉数被毁了。
须臾间,帐篷前就排起长队。
沈舟颐最大妙处在于不收黑心钱,要到别家庸医处问诊,能否治好病且遑论,先缴足足两百文见面费。
戋戋站在门缝后面,向外偷偷张望。
沈舟颐给人瞧病的样子很专注,饶是在混乱的帐篷中,仍有条不紊。他样貌本就偏白净,性如白玉烧犹冷,若非生满一头墨黑长发,还真似个济世救人的禁欲佛子。
他禁止她来前堂抛头露面,无非怕她又起逃念,或撞见晋惕之流,飞离他的手掌心。
戋戋悄无声息掩上门,回到沈舟颐给她住的那间小书房内。书房门两侧是他自己书写的蜗星大篆“苟有勤,何必三更灯火五更鸡;最无益,莫过一日曝十日寒”,瞧得出来他平日勤勉修身。
卧房,一面屏风隔开内室与外室,外室搁沈舟颐的书架和书案,书架上插放密密麻麻文书与处方,样样都经沈舟颐圈点勾画过。
趁斯人此刻俗务缠身,戋戋要翻找贺大爷当年调理的药方。
按理说沈舟颐心思细腻,用药杀人后连贺老太君手里的药方都销毁,自己这里更不会留有备份。戋戋只是抱着一线微茫希望,死马当活马医。
她轻手轻脚在他各类医典中翻找,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外边的动静,生怕沈舟颐会忽然出现在她身后,冷冷微笑:妹妹找什么呢?
许多文件都事关机密,甚至决定沈舟颐经商行医的根本。他放心让她住在此处,欺负她文盲,还是信任到完全对她不设防?
哗啦啦,一大叠纸张落地的声音,药方没找到,数以百张画像倒暴露出来。戋戋定睛,落款标有“乙丑”“丙寅”“丁卯”、“初三”“十五”“仲秋”等等分门别类字样,竟全部都是她的水墨丹青,活灵活现,嬉笑怒骂,角度各自迥然……有些装束甚为陌生,她于马背上劲装结束,身负长剑,铁蹄溅雪,活脱脱一副女将军形象。
戋戋陷入极度的震惊中。
翻看那些画,记载一个非常简单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和尚叫了慧,他在山中修行。
某日,门前野草丛中忽然躺着一个遍体鳞伤的女魔头。
她手臂呈青紫色,血管外凸,肩胛骨附近被利箭穿胸而过,显然中了很厉害很厉害的毒。
她气若游丝,就快咽气,可长剑仍凶恶地指向了慧:救我,否则就杀了你。
长剑滴答血,了慧双手举过头顶,以示投降。
他道:贫僧与施主无冤无仇,为何要杀贫僧呀。
女魔头:我杀人从没理由。
她的腰带,用死人骷髅骨串成的。
了慧叹气。
女魔头在他的搀扶下颤颤巍巍挨进屋内,大大咧咧霸占了慧干净整洁的床铺。她脱掉上衣,露出满是鲜血的狰狞伤痕。
了慧垂下头,在双眼系黑布,才小心翼翼切上女魔头的脉。
半晌,他说:施主中的是雪葬花毒,已融入血液,无药可救。
女魔头:无药可救也救,你想陪葬吗?
了慧干巴巴无语。
女魔头:听说你血液有解毒之效,你得道高僧,便普度普度世人吧,把你血割来给我喝。
了慧:那样我也会死的。况且,贫僧不愿救施主。
他认得她。
她叫沈迦玉,是北地的杀神、阎罗王,所过之处必定屠村屠城,北地连年战乱,多少生灵都丧于她手。
女魔头目露凶光:好,那我先宰了你。
女魔头刚要挥剑,开始咳嗽,淬毒的利剑伤及她肺腑。咳嗽得那样剧烈,似乎要把心呕出来。
了慧恻然生恻。
见死不救,便是破戒。
盲救恶人,亦是破戒。
他念了句阿弥陀佛,问佛主和已故师父的意思。
半晌,他默然用刀割自己手心,鲜红的血液流下来,如注淌在白瓷碗里,整整流三大碗。割完,脸色明显苍白。
他捧给她:你喝吧。
女魔头毫不客气一饮而尽。
了慧曾尝百草,血液虽有化毒之奇效,但当时十分微弱。
雪葬花是种很恶毒的草,要想完全解毒,需日日这般注血,用他的血供养她。
女魔头将碗摔碎,命令了慧为她拔箭疗伤。
了慧还戴着眼罩,磨磨蹭蹭。
她尖锐剑尖,一举将他覆在双眸的黑布挑裂。
刹那间,女子胸前的春色,雪肤花容,这样猝不及防暴露在眼前。
了慧恐惧后退,惨然跌在地上。
你……
女魔头冷哼,用剑柄将了慧勾过来。
她在他耳边:小僧,你替我拔毒,我陪你睡一夜,如何?
她长眉星目,五官英气中糅杂妩媚,又飒又美。
了慧双目紧阖,木讷念阿弥陀佛。
女魔头受伤的位置很奇妙,不亵渎她难以完成医治过程。
了慧说:贫僧宁可不救施主。
女魔头:你日行十善,苦苦坚持了十年,是盼着成佛呢。犯下杀业,如何成佛?
她柔荑游移在佛子脸颊上:秘密,天知地知,你我知。
了慧垂下头,很是难过。
最终,他还是看了她。
医患无男女,他唯有这样自欺欺人。
沈迦玉伤得很重,在了慧的茅屋整整休息十天,气血才稍见恢复。
十天里了慧每日割三碗血,身形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十天过后,女魔头要走。
了慧对她说:你不能走。
女魔头:我伤已然痊愈。
了慧双手合十:正因痊愈,才要留下。
她是大杀神,已坠入魔道,一旦放她出世,北地又不知有多少生灵要惨遭涂炭。
女魔头眯眯眼:小淫.僧,舍不得我呢?放心,我答应你的事会兑现。
了慧愠怒,拂袖而去。
女魔头没走两步就倒下来,颤然捂着胸口。
雪葬花毒固然有所缓解,但她体内却被另一种“毒”所侵蚀。
十天,她喝惯过了慧的血,已然染瘾,以后都要此血供养,否则会周身痛痒溃烂而亡。
女魔头重新回到了慧的茅庐。
她怀有敌意:你到底想怎样?开个价。
了慧说:你待在这里,我念佛经给你听。
救一个恶人固然罪孽,但他天真地想,救活她再把她净化成善人,便功过相抵了。
……
两人同居在茅庐中。
丹青上所描述故事截然而止,后面又发生了什么难以探知。
戋戋静静端详那些画作甚久,头痛欲裂,颜色雪白,越看那些画越感到恐怖。
她茫然似曾相识,零星记忆在脑海中如走马灯闪过,她不确定沈迦玉是否就是自己。
前世之事像扎人的钉子,碰一碰就要鲜血淋漓,她不想去回顾。
求生欲告诉她,千万莫再看。
……以沈舟颐今生对她复仇的程度来看,后面必定是极其惨烈的内容。
戋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将那些画尽量以原状塞回书架。
她是来找药方的。
戋戋大口大口呼着气,无形之手仿佛把她咽喉扼住。
继续在书架上翻找,她心思恍恍惚惚,梦魇般浮现女将军鲜衣怒马、杀人如麻的场景。
沈迦玉,那是她前世名字么?
她记忆完全沦丧。
阵脚被打乱,她艰难集中精力。
观手底一张药方赫然写有贺大爷三字,便顺手牵羊揣入袖中,也遑论那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东西。
恰在此时沈舟颐推门而入,戋戋激灵灵,身子向后仰倒,差点把架子上一只药罐撞下来。
沈舟颐堪堪扶住她,又托住药罐子,微嗔道:“做什么呢,如此冒冒失失。”
戋戋一动不动怔怔盯着沈舟颐,冰冷的双手失去知觉。
面前沈舟颐,跟画作中了慧长得一模一样。
可今生他再无了慧那般愚慈,幽黑眼睛似慑人魂魄的无底洞,一次次出手,一次次将即将脱笼飞逃的她打回深渊……
沈舟颐再次问:“你怎么了?”
忽瞥见她手边凌乱的画作,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作者有话说:
标注:①但愿世间人无病,何妨架上药生尘摘自俗语,作者佚名
②苟有勤,何必三更灯火五更鸡;最无益,莫过一日曝十日寒改自明代学者胡居仁自勉联
第74章 笼鸟
他无所适从地抿了下唇, 俯身将那些画捡起来。
端详半晌,沉沉问:“你想起什么了?”
戋戋怔怔摇头。
没有,没有。
她生怕他再动怒, 用什么卑鄙的手段报复她。
沈舟颐信手将画作折叠, 放到柜匣最顶端。戋戋身形矮小, 那种高度除非垫椅子,否则是远远够不着的。
他认认真真道:“戋戋呀,我们既然决定重新开始,前尘往事就让它过去罢。我们不销毁它, 也不再回顾它,只把它当作回忆尘封起来,你觉得如何?”
戋戋脊背靠在坚硬的檀木柜子上, 被沈舟颐圈在狭窄角落, 四目相对。
他话虽说得释然, 眸底泛起的悲凉却一层溢过一层。前世到底给他带来过多大的伤害?
……戋戋不敢问。
她敷衍道:“嗯。”
沈舟颐贴贴她额头, 夸她真乖。大白天的,他手竟探入她衣裙, 凹凸的骨节摩挲她脊背开开合合的蝴蝶骨,激起戋戋阵阵寒栗。
“哥哥~”
她嘤唔一声。
戋戋从书架偷来的药方还临时藏在袖子中,此刻做贼心虚,精神紧绷到极点。只消沈舟颐往她衣袖中摸摸, 一切就都可以结束了。
沈舟颐在她耳畔倾洒热气:“乱叫什么, 酥得人发麻。”
说罢动作已经加快几分。
戋戋一急, 为引开他注意, 从桌上乱摸本医书:“方才戋戋独自读书, 有数处疑窦, 还没来得及请教哥哥。”
沈舟颐皱皱眉,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往日一谈医书你便堵住双耳,今日是哪门子兴致。”
戋戋知道他是医痴,唯有医书才能打消他此刻对她的绮念。
“哥哥把我带到永仁堂,恍然让我觉得我好像是这里老板娘。”
翻开几页医书,指出一株花草询问他药性——其实她自己都没看过。
这种小问题自然难不倒沈舟颐,他饶有兴致夸奖她:“你本来就是这儿的老板娘,多学些常识极好的。”
随即口若悬河。
戋戋倍感煎熬,晕晕欲睡,还得装出兴致盎然。暗地里,将方才偷来的药方往衣袖深处塞了塞。
沈舟颐可谓倾囊相授,戋戋仅仅一个小问题,引得他足足阐述半个时辰。
讲到最后他把自己讲得都有点兴.奋,亲吻她花瓣似的柔嫩嘴唇:“戋戋,你能对我的事业感兴趣,可知我有多高兴?”
本朝行医并非什么光彩职业,许多郎中地位甚至还弗如浑身铜臭味的商人。贺老太君从前回绝沈舟颐求亲,很大一部分原因他是大夫。
当世女子最理想的佳婿,首选勋爵豪贵,二则言情书网。
而此刻戋戋既能爱他足下坚守的土地,想必也是爱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