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白日,钟声响起之后,高殿内却涌出了众多宦官,将这宫殿内外逐一布上烛火。于是那宫殿在日光之下更加辉煌灿烂,明明欲燃。
曲悠看着这座宫殿,心中腾然一股熟悉的震颤,不由喃喃道:“这是……”
周檀收回了目光,琥珀色的瞳孔却彻底冷了下来。
“燃烛楼。”
曲悠微张着嘴,想起了他写下的那篇名赋。
……
永宁十五年,帝修燃烛于东门,是岁清白依始、万象更新……和玉不才,终有现世之日;的卢未奔,只待千钧之时。臣远眺云间,闻钟声而喟叹,愿我辈归属之地,成天下大雅之音。时年一月又五日矣。
——《燃烛楼赋·序》
第28章 燕归来(八)
◎上药◎
燕归来(八)
“周大人,请留步!”
曲悠还没有把视线从那座历史上著名的高殿当中收回来,便听见了一声匆匆的呼唤,一个小太监跑到了二人面前,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
周檀看见他之后,立刻回过了身,曲悠搀着他一同回头,看见了那小太监身后一个团龙浅金锦袍的男子。
团龙浅金……皇亲国戚的服色。
还不等曲悠猜出这人的身份,周檀便立刻抱着手深躬:“太子殿下,万安。”
皇太子宋世琰。
曲悠反应过来之后,连忙随着周檀一同行礼,得了对方温言之后才敢抬头,青年的面庞在日光之下有些模糊,她只看清了对方微翘的唇角。
虽知周檀是佞臣,但初见之时她并未对他产生恐惧情绪,他虽擅长勾心斗角,却没有滥杀的习性,可面前这位就不一样了。
有时候曲悠甚至怀疑这是家族遗传的功劳,德帝时而正常时而发疯,太子好的没学到,把爱发疯这一点学了个十足十。德帝临终之前突然要夺他的储位,他便疯到大开汴都城门,勾结外族弑父,当然最后也没落得什么好,篡政不过六个月便被景王孙赶下了皇位。
死时连名号都未正式定,史学界遵循旧例,称他为殇帝。
此时的太子看着十分正常,谁能想象他日后会是一个以杀人为乐的疯子呢,曲悠这么想着,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偏偏太子对她很感兴趣,笑着问了一句:“霄白,这便是你夫人么?”
曲悠只好不情不愿地再次见礼:“见过殿下。”
宋世琰走近了两步,仔细端详起面前的女子。
他从前便听说过她的名字——汴京双殊美名远扬,其中的另一位高云月曾经作为太子储妃同他议过亲,曲悠的父亲官职太低,女儿够不上这样的婚事,提了一嘴便忘了。
后来他也没有娶高云月,而是娶了舅父家的表姑娘为太子正妃。
日光强烈,曲悠不是特意进宫拜见,没有着寻常命妇的礼服,只是简单穿了一条碧桃长裙,她生得明丽动人,即使连头发都挽得随意松散,亦是不俗颜色。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周檀忽地往曲悠身前走了一步,毫不犹豫地拉了她的手,口中道:“内子第一次进宫,若礼数不全,还望殿下海涵。”
宋世琰回过神来,眯眯眼睛,伸手虚扶一把:“霄白不必拘谨,坠楼一案能有如今结果,说起来孤还要好好谢谢夫人,敢上御街为风尘女子鸣冤,夫人是奇女子。”
周檀的手冰凉如玉,此刻与她握得很紧,终于生出了一分暖意,曲悠微微反握回去,嫣然一笑,并不多话,像是羞赧般答了一句:“殿下谬赞。”
“孤听闻霄白今日受了父皇斥责,恰好进宫,特意赶过来送你一送。”宋世琰拍了拍周檀的肩膀,一侧的小侍卫连忙递上药瓶,“这是孤从前用惯的伤药,回去叫夫人悉心照料着,好好养几天。”
周檀恭敬地接过了他赏的药瓶,口气既不疏远,也无恭维:“陛下今日是责我荒淫好色,并非是对坠楼一案有所不满,殿下放心,只是……”
宋世琰得到了令他满意的答案,见周檀没有继续说,便挑眉问道:“只是什么?”
“陛下对傅大相公极为信任,一个彭越,动不了什么。”周檀没有避讳她,直白地说道,“臣自当另想办法,以报殿下。”
在回程的马车上,周檀才想起来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
他一时间有些无措,见曲悠正闭目养神,便尝试着抽回手,不料对方突然睁开了眼睛,捉住了他的手:“那日在樊楼中的‘大人物’,就是这位吧?”
周檀一怔,努力忽略了二人相握的手:“嗯。”
“你为他做事?”
“不,”周檀否认,“只是如今与他有共同的敌人罢了。”
曲悠回想了一下方才宋世琰口中的赞许,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
宰辅傅庆年之女傅贵妃得皇帝宠爱,他自然是希望贵妃所出的九皇子为储,九皇子如今年幼,若能继位,傅氏一族便可煊赫百年。
与宰辅斗得水火不容的执政高则做过太子太傅,是名副其实的太子一党,高则想要拉拢周檀,多半就是太子的意思。彭越是傅庆年安插在典刑寺的心腹,周檀设局将他拉下水,不管是否代表着接受太子的示好,都于他大有利处。
而德帝要罚周檀,估计也不是因为他散布的自己荒淫好色的谣言,而是疑心他已投诚太子,为表孤臣忠心,他不得不结实地挨了一顿庭杖。
曲悠想到这里,轻轻松了手,周檀迟疑了一下,把手拢回了宽大的袖口当中。
“你方才看见燃烛楼之前,想对我说什么?”曲悠回忆他方才情态,问道,“你说,是我对他……”
这次周檀沉默了许久,直到马车快行至府前,才说完了这句话:“是我对他报了不切实际的期望。”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曲悠听得一头雾水,还没开口问,周檀便道:“待我伤愈,你同我一起去跟艾老板道谢罢。”
他挨了庭杖之后,被恩准五日不用早朝,贺三日日上门送些紧要公文来,不过刑部近日没什么大事,坠楼一案经由三司会审,刑部抽了梁鞍之外的一人接手,只等宣判。
柏影上门一次便匆匆离开,只道太子赏的伤药甚好,不需他另开药方,他近日忙着开药膳铺子的事儿,没空多待。
贺三和德叔手不精细,上药的活儿只得曲悠亲自干,周檀推辞了几次,便也不再坚持。
芳心阁众女不方便上门拜会,曲悠去了一趟,为众人送了些银两,安排父母尚在的回家,父母不在的,则自愿由艾老板安排做事。芷菱和丁香都去了柏影新开的铺子,听闻柏影甚是乐意,三人一时也相处愉快。
这几日可算是穿越之后曲悠过得最轻松的几日,她几乎没有烦忧,也无压力,除了回曲府时被曲承拒之门外,一切都算顺心。
只有周檀如往日一般,就连上药时都不肯与她多话,曲悠现如今摸清了周檀的脾气,有些懒得理他——反正此人多疑多思还性情别扭,若是怀疑她上药也是不怀好意,那就让他自己难受去吧。
*
永宁十五年初秋,典刑寺、御史台并刑部查清了汴都上下瞩目的坠楼一案,奏请上听。典刑寺卿彭越好色狂妄,逼良为娼,禁锢众女子于芳心阁中侮辱加害,并行权色交易,牵涉朝堂上下官员共六十一人,罪行恶劣,彭越被褫夺官位,流徙边疆,即日动身。
曲悠换了男装,混迹在刑部围观告示的人群当中,感觉自己的手在抖。
众女受辱多年,不计多少条人命,加之谷香卉拼尽全力的一跃,晏无凭费尽心思的两年,以及她不顾体面的状告,最终换来的,居然只有轻飘飘的流徙。
她今日来刑部,本是为了接作为人证暂扣的晏无凭回去,但她神色恍惚地从人群中离开,来到后堂之时,对方却已经离开了。
桌面上留下的信笺只写了四个字——
不必寻我。
作者有话说:
改了文名QAQ不要不认识我~
第29章 燕归来(九)
◎相救◎
燕归来(九)
晏无凭自那日起便失踪了。
周檀按着自己的眉心,端坐在书斋当中,黑衣人低声在他面前说着话,声音沙哑。
“继续找,”周檀合上了手边的案卷,疲倦道,“她孤身在外,傅庆年和彭越未必肯放过她。”
“是,”黑衣人应下,没忍住多问了一句,“审判已下,晏姑娘为何会出走?或许她留下字条,只是想就此别过呢?”
“不会,”周檀答道,他抬眼看向对面的黑衣,“艾老板不曾对你说过她的身世么?”
黑衣摇摇头。
周檀握着手中的竹制毛笔,难得发呆,笔尖一滴墨落在了纸页上,黑衣人见他不想多言,连忙转移话题道:“前几日我快马去了一趟金陵城,白老托我将此物带回来还给你。”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沉香木盒子,轻轻放在了桌上。
周檀持笔的手一抖:“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这样东西太过贵重,并不能收,未来若是任氏上门去谢筹钱之功,他不会将你供出来的。”黑衣人回忆着道,“白老说,银钱并不重要,希望您多关照十三郎。”
“嗯,你照例每月去寻春娘子,请她转述十三近况,辑录给白老即可。”周檀嗓音微哑,他伸手拿过了那个沉重的沉香木盒子,轻笑了一声,“罢了,择日我再登门道谢罢。”
“大人,白老一点拨,我倒明白了。”黑衣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即使他刻意伪装了自己的声线,还是能听出来有些抖,“您为了给陛下表忠心,故意让任氏一族记恨您、和您决裂,上次我问您,为何不告诉任氏的大公子……原是如此,他们若是知道了,若是谢您,陛下捏住了这软肋,更不可能放过任大人了。”
“我说过了,”周檀语气沉沉地唤他,声音听不出情绪来,只带了一二分威慑,“此事,不必多言。”
书斋之外突然传来一声竹叶抖动的声响。
黑衣这一惊非同小可,还不等周檀阻止,他便一把擒过了门口的青衣男子,扣着他的脖子将门关上,腰侧的刀应声出鞘,周檀在他身后喊道:“黑衣!”
黑衣把刀架在来人的脖子上,转过头去,周檀看见了曲悠带着愕然的面庞。
“大人,他听到了。”
“无妨,放手罢。”
周檀走了过来,亲自将他的刀往下压了一压,黑衣只好不情不愿地收刀入鞘,仍旧觉得不放心:“你为何私自闯入书斋?”
“周檀,”曲悠却没心思理黑衣人,颤着嗓子唤他的名字,“你们所言,我听到了。”
周檀的表情凝滞了一下。
她听到了。
曲悠挑了个空闲,想来询问他一句晏无凭的情况,没想到刚走到门口便听见二人在说话,她身子轻,平素走路就没什么声音,黑衣人情绪激动、周檀有些走神,居然都没听见她的呼吸声。
她转过头去看着那个带着整张面具的黑衣人:“你是谁?”
如此近距离的打量,黑衣人才觉得她似乎有些眼熟,他退了一步,答道:“属下黑衣。”
“是艾老板的人,”周檀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解释道,“他救过我的性命,是值得信赖之人,你不必紧张。”
曲悠松了一口气,扶着手边的竹椅,飞快地思考着。
无人比她更清楚任氏族人对周檀的恶意,毕竟在周檀重伤未愈之时,都是任氏替他去送的聘礼,他们态度轻慢、言语嘲笑,任时鸣更是直接取了周檀从前留下的证据,不惜与彭越同流合污,只为了给周檀添堵——这一切的仇恨,居然都是虚妄。
世界上难道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
她一时间心乱如麻,连自己要来问什么都忘了,转身便逃也似地离开了书斋:“你们还有要事商议,我、我先走了。”
黑衣伸手接了她未关好的门:“夫人……为何要走?”
他方才只是觉得眼熟,但看了周檀的态度,不难猜出对方的身份——他们之前见面都隔了屏风,此番还是他第一次见扮了男装的曲悠。
周檀坐在案前发呆,表情茫然,不知道是悲是喜,黑衣人望过去,觉得朦胧日光下他的神情竟然带了一分慌乱。
“随她去罢。”
半晌,他听见周檀这样说。
*
曲悠一口气从书斋跑到了常去的刑部后堂。
后堂赶巧又是第一次来时遇见的栗鸿羽当值,他抱着佩剑正在打盹儿,然后便被曲悠大力的推门声吵醒了,不由吓了一跳:“小兄弟!好久不见!这是怎么了!”
曲悠扶着那架摆在后堂正中的屏风走了两步,摇了摇头,勉力挤出一个笑来:“今日又是小栗兄弟当值?”
栗鸿羽打了个哈欠,憨憨笑道:“本不是,但是梁大人今日出城,我早晨恰好去核对前些日子刑部佩刀丢失一事,没跟着一起,故而同人换了轮值日子。”
他见曲悠没说话,便自顾自地继续热心讲述:“说起来也是奇怪,周大人道刑部每把刀都记录在册,让我们务必清点出是谁拿了,可竟无人承认,刀不是刑部众人所取,还能是谁?”
曲悠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皱着眉问了他一句:“梁鞍大人今日出城去做什么?”
“那个彭大人不是要流徙三千里吗,今日恰好是出城日期,”栗鸿羽答道,“刑部派人前去押解,梁大人说与彭大人是故交,想去送一送。”
彭越流放,今日出城?
“那把刀是什么时候丢的?”
栗鸿羽挠了挠头,不明所以:“好像……诶,说起来,好像就是坠楼一案宣判那日。”
他还没有说完,曲悠便照着来路跑了回去。
黑衣得了周檀进出刑部的手令,刚推门从书斋出去,便被迎面跑回来的曲悠一把拽了回去,周檀站在窗边,回头看着二人,微微挑了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