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歌——雾圆【完结】
时间:2023-02-26 17:28:55

  人不来,御史台风闻弹劾,案件就会闹到朝堂之上去,彭越若是做贼心虚,万不敢到此地步。
  所以他是一定会来的,此时拖延时间,也不过是想消磨围观民众的耐心罢了。
  一侧的柏影见曲悠闭着眼迟迟不睁开,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肩膀,曲悠正在沉思,险些被他一巴掌拍下长凳:“你干什么?”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柏影笑嘻嘻地道,“误以为你中了暑热,正想上前掐人中呢。”
  曲悠还没回话,离她不算远的周檀突然开口唤道:“贺三。”
  一侧的贺三应道:“大人。”
  “给听审席送些冰去。”
  贺三略微困惑地朝后看了一眼:“是。”
  周檀抬手擦拭了一下自己头上的汗水,想了想又道:“抬着冰盆从汴河大街上过,多派些人去,若有人问,便说今日刑部公审,是为看席准备的。”
  不多时曲悠便看见众人抬着冰盆,几乎是浩浩荡荡地自前门涌了进来,周遭的空气顿时凉爽许多,与此同来的还有不少被方才这阵仗吸引的民众。
  她身边空了的座位被补全,柏影又交了新朋友,只恨方才瓜子蹭得不够多。
  约莫到了申时初,彭越才在几个侍卫的护送之下,施然进了刑部的前院。
  “周大人……”
 
 
第24章 燕归来(四)
  ◎突变◎
  燕归来(四)
  周檀坐在原地没动,朝彭越点了点头算是招呼,二人本是本级,此举也不算失礼。
  他走近了几步,打量着跪在堂前的晏无凭,晏无凭察觉到他的目光,毫无躲避之意地朝他看了过来。
  那目光冷如冰霜,彭越顿了一顿,忽然问:“你是什么人?”
  “大人忘了吗,小人姓晏,名无凭,江南人氏,永宁十四年随您入了汴都,然后一直为您打理码头生意,去岁得眷顾入了典刑寺。”晏无凭轻笑了一声,答道,“彭大人,我为您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可一直对您忠心耿耿,您何必非要灭口呢?”
  周檀在上首轻轻咳了一声,示意一侧的贺三取了晏无凭的诉状开始诵读,晏无凭自身侧摸出了一块损毁的典刑寺铁牌,恭敬呈上:“大人,物证在此,此物是我死里逃生那日于纵火人身上取得的,典刑寺每块铁牌都有编号,带回去一验便知。”
  刑部侍卫照例收了物证,又着人去传人证,彭越却依旧一言不发,只是死死盯着晏无凭:“你我从前,是否相识?”
  晏无凭在他印象当中精明能干,温驯服帖,从不曾对他露出这样的眼神。
  如此锐利的眼神,他一定在哪里见过。
  堂下诸人听得兴致缺缺,传唤的人证却迟迟不来,柏影拽了拽曲悠的袖子,紧张兮兮地问:“难道出了什么事?”
  曲悠摇头:“人证若此时出事,彭越岂能脱得了干系?他不会做这么蠢的事。”
  刑部之前围观的民众处忽地一阵骚动,曲悠朝外看去,只见一个棉麻衣袍的素衣男子穿过人群,径自到了堂上。
  她瞧着这男子有些眼熟,却没想起对方是谁来,直到周檀变了神色,她才突然意识到,她应该在当日成婚的礼堂中见过这个男子。
  似乎……是为周檀迎亲的任家子?
  可是他来这里做什么?
  周檀抬头看去,面色忽然白了白,口中却怒道:“刑部公审,闲人不可登堂,谁放他进来的?”
  任时鸣毫无惧色,懒洋洋地朝着堂上拱手拜了一拜,他本看着温良无害,只有看见周檀之后,面上才生出些讥诮的凉薄:“敢问周大人,连击鼓之人的身份都未确定,您如何敢开公审呢?”
  曲悠还来不及惊讶,任时鸣便扔下了手中的宅契和录证,回过身去,朝着刑部的庭院之外道:“击鼓人晏氏分明为女子!永宁十三年自卖身入了汴都春风化雨楼,楼内籍契销毁得干净,只有在伪造身份重造户籍时漏了马脚,废旧契书现今在此,晏氏欺瞒公堂,造势击鼓,该当何罪?”
  那张陈旧的契书轻飘飘地落下,连晏无凭自己都全然怔住,周檀在衣袖之下几乎掐破自己的手心,良久才起身。
  曲悠看见任时鸣脸上露出了一个胜利的笑容。
  晏无凭被刑部的侍卫带去“验明正身”,公审一时作罢,人群作鸟兽散,曲悠亮了那块更衣时周檀递给她的刑部铁牌,自前院混进了刑部。
  她往周檀常在的书斋走去,恰好撞见任时鸣从后堂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任时鸣没有认出她,曲悠只听见他身后传来一声几乎失去分寸的暴喝:“任月初!”
  任时鸣脚步一顿,却只是嗤笑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曲悠往后堂小跑了几步,果然见到周檀站在门口,他似乎有些气喘,见到她也没有意外,只是略显疲惫地解释道:“当年我为无凭重造户籍时,还住在任家,月初询问,我便道是为身世可怜的女子脱籍。这小子脑袋灵光,猜出来了,当年留在家中的东西并未处理干净,是我疏忽了。”
  曲悠道:“时隔太久,你也不必自责。”
  周檀睫毛一颤,摇了摇头:“月初本性不坏,不该如此……与彭越这种人同流合污,也是我……”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曲悠低头就看见他紧紧抓着自己从前受伤的小臂,急忙转移话题:“今日公审未成,你可有后招?”
  周檀直起身子,却冷冷一笑:“无妨,我本也不指望公审能成,不开三司会审,如何能审判典刑寺卿?”
  曲悠眉心一皱,很快便松开:“三卷四十二条击鼓条令,刑部公审断不了的案件,诉者可敲登闻鼓鸣冤。”
  周檀看了她一眼,微微挑眉。
  “你法典背得倒熟。”
  从春风化雨楼赎出晏无凭,造籍送入彭越眼前,获取信任,收集证据。
  找到甘愿送命的谷香卉,制造整个汴都闻名的案件,分毫不差地敲了刑部的堂鼓,周檀明知道自己办不了此案,还是开了公审,为晏无凭敲登闻鼓铺路。
  为了扳倒一个彭越,他布局两年之久,千丝万缕步步为营,曲悠现在才想明白为何他需要自己去和艾老板接洽,为的就是在整个案件当中把自己择得一干二净。
  就算登闻鼓敲响之后三司会审,查到艾老板后最多牵连到扮男装的她,她与周檀不合上下皆知,届时只要她解释是自己一人所为,便不需周檀避嫌。
  甚至可以为周檀当日亲眼看见谷香卉辩白巧合,估计他一开始希望自己入局,就是为了在此处遮掩一二。
  好心机,好算计。
  若非横刀杀出一个令周檀措手不及的任时鸣,本不该出一点纰漏。
  曲悠抿了抿嘴唇,问:“如今晏无凭女子之身被意外识出,你该着谁去敲登闻鼓?”
  周檀简单答道:“总会有人选,我自有办法。”
  胤朝法典特设击鼓一项,其实十分有趣,胤朝初立之时沿袭旧制,刑部堂鼓和登闻鼓不受限制,可鸣冤者实在太多,才不得不出了击鼓条例。
  刑部击鼓已有诸多限制,登闻鼓上达天听,更是等闲不可敲,想找一个比晏无凭更合适的人谈何容易。
  周檀没有送她,曲悠一个人出了前院,姗姗来迟的芷菱泪眼婆娑地朝她奔了过来,她已然听说了晏无凭被识破身份一事:“小曲先生,我们在路上受了些耽搁,这可如何是好,原本晏先生说,只待登闻鼓响,我们便可递出那些冤状去……”
  曲悠想为她擦擦眼泪,忽地又意识到自己如今男装不宜,只好递了块帕子,芷菱刚刚接过去,便见曲悠突然看着她愣住了:“先生?”
  后堂的屏风被写满了整整一扇,周檀扫了一眼,有些出神,他还站在原地没动,就看见身着深青衣袍的曲悠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面上犹有汗迹,衬得一张小脸晶亮。
  “你想找人敲登闻鼓,其实眼下便有最好的人选。”
  周檀感觉心沉沉坠了一下:“谁?”
  曲悠定定地看着他,目光中有他熟悉且心惊的火焰。
  “我。”
 
 
第25章 燕归来(五)
  ◎声名◎
  燕归来(五)
  “你?”
  周檀面上隐有怒色,他往前走了一步,诧异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五品以上官员及亲眷可叩登闻鼓,不受庭前刑杖,”曲悠冷静地说,“我已决意认芷菱为我的义妹,出面为她们伸冤,大胤律法可许?”
  “你是我的夫人,你可知你若行此举,会有如何滔天风雨?”周檀往身侧的案上一拍,“官门贵女,朝廷命妇,抛头露面地为□□伸冤,就算合规矩,你还要不要名声?”
  曲悠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慢慢地道:“我以为,周大人是不会在乎名声的。”
  “你要晏无凭状告彭越,不就是为了把他逼良为娼、为非作歹的事捅出来上达天听吗?晏姑娘这一步行不通,便只能直接告了,汴都对坠楼一案如此关注,这难道不是正合你意?”
  “如果要让你直接状告,我为何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费心安排无凭?”周檀怒道,“你一直都是这样想到什么做什么?”
  “你放心,我会托柏影提前在市井间散布流言,道我此举也有让你难堪之意。”曲悠思索了一遍,发现计划可行,“我是清流后嗣,自下身段为民伸冤,未必没有好名声,你也恰好借此与我撇清关系,不会扰了你想做的事的。”
  曲悠走过来几步,从他手中拿了晏无凭方才那张状纸,施然而去。周檀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张开嘴想说话,却没有说出口。
  一个黑衣人从他身后悄然出现,他面上带了整张的铜金面具,嗓音粗粝,沙哑难听,是刻意伪装出的声调:“大人何不言明,晏姑娘失踪时我早跟您建议过,夫人既和芳心阁之人结交,是击鼓的最好人选,您不愿意,是为夫人的名声着想。”
  天色逐渐昏暗,周檀闭上了眼睛:“女子声名何其脆弱,并非冠一句清流后嗣、为民请命就能迎刃而解,那些命妇贵女,日后还要同她往来结交……你可知道被人时刻议论、怀揣恶意的滋味吗?”
  黑衣人默然,又问:“这话您为何不对夫人说呢?”
  周檀摇了摇头,他身子摇晃了一下,扶着门框才勉强站住。黑衣人下意识地想过来扶他,还是生生忍住了,只道:“大人保重。”
  周檀并未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只是疲倦地摘下了自己的官帽,走到了案前:“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黑衣人道:“为何没有意义,就如任氏一般,您为了救任平生大人出来,牺牲良多、散尽家财,还不许让他们知道。但凡您告知任氏的大公子一句,他又怎会如此记恨您……”
  “这样的话,以后不必再说。”周檀抬眼看他,目光沉沉,倏忽又归为一片无奈,“夫人此举,大善,芳心阁众女之事,麻烦艾老板良多,我不便出面,待此事解决,我再亲自去道谢。”
  黑衣人低着头应了一声,见周檀在案上提笔写了什么:“事已至此,黑衣,我还有件事托你去做。”
  黑衣道:“听凭大人吩咐。”
  *
  永宁十五年,刑部侍郎之妻、史官之女曲氏为一个身在贱籍的青楼“义妹”叩响了登闻鼓,状告典刑寺卿彭越欺男霸女、逼良为娼,连带着芳心阁上下四十一名女子,并押在刑部的晏氏和坠楼案受害死去的谷氏,跪满了皇庭的前街。
  朝野震惊,一时物议如沸。
  当日路过皇庭街的行人皆驻足听过曲氏在登闻鼓之前的控诉,女子的声音在身后一声一声的击鼓当中沉稳坚定,却莫名使得听众忍不住落下泪来。
  坠楼死去的谷氏,永宁元年生人,京郊农户之女,因拒绝彭越纳妾之许,父母一夜殒命,被其强占之后丢入芳心阁禁锢,以弟弟性命要挟,被官宦狎玩厌弃后,受北街粗俗汉子侮辱,生不如死,自尽于樊楼。
  被曲氏认为义妹的女子,原是官家小姐出身,受牵连没入教坊司后,便遭了和谷氏差不多的经历。因性情刚烈不驯服,左腿受伤微跛,再不能愈。
  ……
  曲悠站在登闻鼓之前,几乎是平静地读着她前些日子一字一句记载下的文字,芷菱在她背后重重地敲着登闻鼓,像是要将这些年来的冤屈愤恨全都宣泄于此。
  文字本身不需要她的情绪渲染,便有染血的力量。
  今日她就是要站在这里,为身后这些平日无人多问一句的卑微女子叩响惊雷,问一句天理昭彰,公道安在否?
  除却落泪的行人,甚至有愤怒的士人学子当即咬破手指在衣襟上写诗,表明一定要等到一个结果出来。
  当然,是她特意请来的白沙汀带头的。
  消息传遍朝野,御史台的奏本如纸片一般飞进宫门,德帝虽未直接召见,但不过半日便下旨三司务必肃清此案,给个交代出来。
  刑部和御史台雷厉风行,将彭越勾结官员以芳心阁行财色交易之事查了个清清楚楚,牵涉到大小官员六十一人。彭越被收入刑部大狱,只待择日定罪。
  曲悠请晏无凭到那日她与柏影吃面的小馆子中用餐,彭越入刑部的当日她就被放了出来,二人为行事方便还是扮了男装。
  说书先生如今为曲悠大义为青楼女告官一事编了新的唱词儿,堂内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喝彩。
  晏无凭抬头与她相视而笑:“周大人最近事忙,夫人怎么不在府内照顾他?”
  “他……不需要我照顾,”曲悠顿了顿,咬断了嘴边一根面条,“说起来,你在刑部没有受伤吧?我还担心你身份被揭穿后对他无用,他不会在牢内特意照顾你呢。”
  “夫人……为何会这么想?”晏无凭一愣,用一种十分奇怪的表情看着她,“此事原本是我寻周大人……”
  话刚说了一半,身侧的议论声便盖过了二人,曲悠敲登闻鼓一事虽被不少文人雅士赞颂不已,但在这个时代,终究不合女子之德:“不是说刑部侍郎的妻子是清流后嗣吗,竟如此不顾官妇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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