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歌——雾圆【完结】
时间:2023-02-26 17:28:55

  这样的言论也有不少,尤其在后宅女子之间更是流传甚广,原主从前有美名又有才貌,嫉恨之人终于找到了把柄,大嚼舌根。
  不过无所谓,她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在乎声名做什么。
  曲嘉熙还偷偷来找过她,说曲承在府内动了大怒,说她抛头露面不成体统,狂悖逾越,辱了曲氏清名,让她最近不要回家。
  好可笑的清名……与彭越同流合污之人,所谓的清流官宦可有不少啊。
  曲悠有些出神地想着,这个时代,士大夫风骨重逾性命,可她见的清流也不过是追求浮名虚妄,还不如周檀,虽冷漠薄凉,好歹也真做了些实事,卑鄙也坦荡。
  “什么官妇体面,说到底也是女子罢了,哪来这么大胆量?我在周府待过的兄弟可偷偷告诉我了,其实根本就是刑部侍郎被那彭越带去过芳心阁,与一女子有了苟且,彭越不肯放人,他便出了阴招,强迫自己夫人为那女子出头呢!”
  “这是什么新奇言论,还有此事?”
  “千真万确!若非夫君逼迫,哪个女子肯干这样抛头露面、不守妇德之事?”
  “这样说夫人是个可怜人,早听说刑部侍郎背师欺友,如今更是虚伪好色,倒也不意外。”
  晏无凭回过头来,一张俏脸气得涨红,曲悠则完全愣住了,手边抖了一抖,粗白瓷的茶杯掉在地上摔成了几块碎片。
  好一段没来由的荒谬言论……周檀那些不堪入耳的狼藉声名,难道都是这么来的吗?
 
 
第26章 燕归来(六)
  ◎孤鹜◎
  燕归来(六)
  曲悠本以为这猜测也不过是空穴来风,没想到几日之后却有愈演愈烈之势,御史台最爱参周檀,原本只是参其治家不宁,如今便上了几道“好色贪婪”“欺凌发妻”。
  压力之下,周檀递折子避嫌,退出了坠楼案的三司会审。
  世人管中窥豹,只以为寻常内宅女子不可能自愿做出这等事,可若与周檀扯在一起,自有十二套新鲜言论等着添油加醋。
  曲悠略一留心,便知是有人刻意在市井间散布了这样的消息,她本以为散布消息的人是为了玷污周檀声名,结果查来查去竟查到了艾老板头上。
  等同于说,这消息是周檀自己放出去的。
  书斋原本存过许多刑具,虽在周檀接手之后只用于案牍收藏,却依然能嗅到隐隐漂浮的铁腥气。曲悠闯进去的时候周檀正在看案卷,蹙着眉在书页上画了一个黑色的圆圈。
  “是我放出去的,”他痛快地承认了,“御史台日日参我,不少这几本。”
  曲悠匪夷所思:“为何?”
  周檀看了她一眼,从一侧的书卷之下摸了一封书信出来,递给了她。
  厚蓝纸为封,上印双鲤形状,一侧还有莲花图样,这是北胤最常用的信封。
  周檀一手金钩玉划的瘦金体,刚劲有力地写了“和离书”三个字。
  “此信有我的私印,无论何时,都有效力。”周檀伸手研墨,没有看她,“你虽受士人赞誉,但终归破了女子之德,若要再嫁并不容易。我只能尽力如此,今后议亲,你也只说是受我逼迫……”
  “我告诉过你,我并不在乎声名。”曲悠打断了他的话,“此事是我自愿所为,不需要你如此。”
  “为何不在乎?至少你还有声名,既有便收着吧,我本就恶名良多,不介意再添一条。”周檀搁下砚石,终于抬起头,缓缓对她露出个笑来,“你问我这一句,难道是在替我鸣冤?你可莫忘了,彭越这个案子,是我用谷氏一条人命换来的。芳心阁的女子如何,我并不在意,替你揽了这名头,虽有言官弹劾,但明眼人自然知晓,扳倒彭越,我当占首功。”
  他比她高了一头,站起身来,曲悠便只能抬头去看他的下目线。
  “你说你不在乎?只是因为你未曾失去罢了,我才是真的不在乎市井声名,浮名,哪有利益重要?”
  面前深青衣袍的女子看着他,神色从愕然渐渐变成他很熟悉的失望,她没有多说什么,伸手接过了那封和离书,拂袖而去。
  周檀突然意识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常见曲悠的背影。
  她虽聪慧狡黠,但理智、淡静,不想跟他说话的时候就会转身离开,从来不多废一句口舌。
  “算我白为周大人担心,此案毕后,我便如大人所愿,印章和离。”
  周檀低低地笑了一声,感觉喉头微腥,有隐约血气。
  曲悠负气一般离开了书斋。
  她其实并没有想明白自己今日为何要来,周檀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自有理由,根本不需要她多操心。从前每一次都是这样,她揣着无妄的期待跑来问一句,得到的都是实话——周檀从没在她面前伪装过自己的心术。
  可是她在每一次听见对周檀的评价时,都会产生为他鸣一句不平的冲动。
  不该如此,不该如此。
  曲悠停下脚步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了刑部后堂那架屏风之前。
  白雪先生以朱红笔墨耐心回应了在上面写字的每一个人,有人抱怨世道不公,他便写“举世皆浊,亦要自清”;有人倾诉母亲生病,他便写“虔颂令母,盼不日安泰如昔,神佛自佑善人”。
  曲悠觉得,她似乎理解了第一日在此时,那个刑部侍卫对她说的“三言两语告慰人心”是何意思,这白雪先生才高不傲,只是读着这些平静温柔的言语,似乎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安抚。
  她略一迟疑,提笔在第二扇屏风的偏僻角落写了一句。
  “历史浩如烟海,如何窥见人之真实?”
  写完了曲悠又不禁失笑,困扰史学界的千古难题不外如是,有什么问的必要?
  她直起身来打算离开,却意外瞥见白雪先生在她补过结尾的那首诗之后又写了一句。
  残生鄙薄徒见日,当日她补了一句,可归南田早荷锄。
  而白雪先生在她补的最后一句一侧写了他原本想写的结尾。
  ——吞声老病哭穷途。
  能为三春听白雪,不复德音笑姑苏。
  残生鄙薄徒见日,吞声老病哭穷途。
  他竟是这么想的。
  曲悠在屏风前驻足良久。
  先生如白雪,能慰他人心,为何慰不了自己呢?
  *
  此后几日曲悠没有出府,一则是懒,二则是市井流言颇多,她也不愿意听了自求烦恼。
  她与周檀分院别居,白日里睡到日上三竿,午间来兴趣便亲自下厨,没兴趣就四处转转观察一下大家的工作,与周檀几乎是一面未见。
  余下的时候,曲悠便捡起了从前的习惯,开始写读书札记。
  周檀任的是刑部侍郎,真要说起来与她还是半个同行,周府内藏书良多,历朝律法通鉴和刑法疏议应有尽有,她从前古文献啃得多,读起来也不费劲。
  读书札记写着写着她又开始想周檀,还想到了一些更渺远的东西。
  导师北胤风流人物史的上一期讲的是周檀的生死政敌,讲座上提了周檀一句,说他“政通两胤,不取沽名,真小人,真君子”,她当时没听懂这句的意思,眼前不知为何,竟有了一点点微妙的理解。
  好复杂的人物,考人应通考,“知人论世”,曲悠苦笑着想,可她甚至都和他身处同一个时代了,还是觉得触不到他内心所想。
  周檀好像大雾弥漫里一条溪流,分明已经把所有明白摊开给她看,可她仍觉得水面不见波纹,静水流深,其中还有大世界。
  几日后的午间柏影上门,与她探讨了几道食疗药方,他近日正打算做药膳的生意。
  两人絮絮聊了几句,柏影突然提到了之前说到一半就被遗忘的药丸:“上次忘了说完,你托我看那捡到的药,其实是自西韶外族流进大胤的,名为‘孤鹜’,我当时不敢确定,回去验了一番才知不错。”
  曲悠立刻来了兴趣:“外族的东西,有何效用?”
  “效用嘛,从前贵人们常用来止咳驱寒,不过之前闹出过大事儿,在大胤境内基本禁用了,知道的人也不多。”柏影抓了桌上一张宣纸,为她画了个草图,“这玩意主要成分除了些常见药物,有一种外族花草,我只在早年见过一次,我师父说,这玩意叫……”
  曲悠接过他的画,刚看了一眼,一股凉意便顺着脊背爬了上来。
  她认识这朵花。
  柏影咬着笔头,终于想了起来:“……叫阿芙蓉。”
  作者有话说:
  小周:QAQ抵制嗑药!
 
 
第27章 燕归来(七)
  ◎燃烛◎
  燕归来(七)
  次日曲悠难得起早,揉着眼睛到抟峦院吃早饭,将那碗虾皮小馄饨用了一半才知道,周檀今日早朝之后尚未归家,被皇帝留下了。
  古人早朝的时间太早,甚至是她从前熬夜还没睡的时辰,周檀下朝后通常会回府更衣,再到刑部去。
  平时曲悠晨起时,估计周檀已经处理了半上午的公务了,今日她好不容易早起,打算等他回来更衣时一起吃个早饭,结果人竟没回来。
  曲悠搅着手中的小馄饨发呆。
  阿芙蓉一事……她若突兀询问,照周檀这个多疑的别扭性子,恐怕不仅不会告诉她,还会更加忌惮,想套话就更难了。
  可他怎么会有这样的药物?
  这个时代,罂粟在汴都并不流行,况且柏影也说了,知道的人不多,或许只有宫墙之内的天潢贵胄才会有。
  周檀上次反应激烈却不肯服药,必不是自愿如此。
  她猜测……或许这是德帝赏的。
  德帝宋昶,在史书当中声名不佳。
  永宁年间虽四海升平,可这都是前朝胤宣帝励精图治的结果,正史中对宋昶如何即位一事存疑,不少学者提出过猜想,说德帝是鸩杀亲父之后上位的。
  但这样的事情找不出凭证来,有凭证的只有德帝生平。
  德帝其实一直都算勤勉,只是即位开始便多疑多思、阴晴不定,永宁十年曾罢朝十三日,更因燃烛楼一事大肆屠杀文人清流,在史书上留了抹不掉的骂名。
  周檀叛了顾之言,成为德帝的心腹,三年后德帝病重,废太子篡政,周檀又扶着未来的明帝平了宫乱顺利登基。
  可未来的明帝并非德帝亲子,而是其兄景王之孙,周檀这立场一变再变,其中必有大文章。
  他为了保命,牺牲声名投靠德帝,却还要被对方猜疑,甚至赐下阿芙蓉,焉能不恨?后来扶持景王孙也属情理之中。
  回看周檀的选择,几乎每一步都是没有选择的死棋——不叛师门不得活、不投德帝不得活、不另做打算也不得活。
  于水深火热中求生。
  许多学者写过评论,周檀此人欠缺“文人气节”,他的一生,或许在不肯如他人一般直着铮铮傲骨死在狱中的时候,便已经结束了。
  这就更稀奇了。
  曲悠终于想清楚这些时日观察周檀的怪异之处在哪里了,以上的一切逻辑,都要建立在一个基础上,那便是“周檀不想死”。
  但是她跟他接触的这些日子,总是觉得周檀其实并不怕死。
  如果他不怕死,之前的一切该怎么推演呢?
  曲悠心事重重地吃了早饭,又去后园转了一圈,直到烈日高悬,周檀都没有回府。
  她正准备打发一个侍卫去刑部看看,便接到了宫里的消息,说周檀被陛下赏了庭杖,让她去宫门口把人接回来。
  曲悠匆匆套车,由着来送消息的内宫侍卫将她引到了官宦内眷进宫时常出入的角门。
  身侧是既熟悉又陌生的、朱红的宫墙,这宫墙顺着视线绵延而去,巍峨森严,不过这里不像她那日梦见的狭窄甬道,虽是角门,但此处天阔云高,万千气象,隐隐还能看见远处辉煌的宫宇。
  这里是旧秩序的承载地,封建权力的中枢。
  连两侧的守卫都如同泥胎木偶一般站着,面上不见半点表情。
  曲悠对于“周檀位高权重”一事没有什么体感,可站在这里,却无端感受到了皇权的沉沉压迫。
  宫墙如此之高,殿宇如此之多,来往的宫人脚步匆匆,深弓着腰,把自己缩得更小。
  周遭是一种荒谬的安静,她甚至听见了侍卫们平稳的呼吸声。
  然后顺着绵延的宫墙,她看见了脚步踉跄的周檀。
  他没有带官帽,略显宽大的衣袍被途径的风吹拂起来,显得整个人晃晃悠悠,即刻欲倒。他也低着头,走得很慢,却和之前的宫人们不同,每一步都踩得很重。
  曲悠看见他身边跟了一个慈眉善目的大太监,却没有伸手扶上一扶,不由得提着裙子跑了过去,角门处的侍卫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没有管束。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像前两次一般扶住了周檀的手臂,周檀显然有些惊讶,却也如从前一般,没有推开她,甚至覆了一只冰凉的手到她的手上,示意她放松:“我没事。”
  “这位便是周夫人罢?”
  那老太监冲她行了一礼,眼中笑意深深:“陛下吩咐奴才将周大人抬出来,可周大人不肯,执意要自己走,劳烦夫人照料。既到此处,奴才便回去复命了。”
  “有劳。”
  周檀抬手虚虚地向他行了个礼,曲悠便也跟着福了一福,她架着周檀走了几步,觉得有些费力,干脆把周檀的手臂搭在了自己的肩上。
  这样一来,她才摸到了周檀濡湿的后背,也不知道是冷汗还是血水。
  这个姿势实在亲密,周檀大半个身子都压在了她肩上,他随着走了几步,回过神来,涩声道:“多谢。”
  曲悠懒得跟他客套,边走边问:“陛下为什么打你?”
  她本以为周檀不会回答,没想到对方沉默片刻,居然低笑了一声,答道:“是我对他……”
  话音未落,空旷的四周突然响起了一阵沉重的钟声。
  周檀之前的笑容颇有自嘲意味,听见这钟声后,笑意便凝固在了唇角。他停了脚步,缓缓地回头望去,曲悠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一座明亮的高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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