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才知道自己撞上了当朝宰辅,宰辅立在身侧,同他可惜了一番任家遭遇,又问他想不想拜入他的门下。
傅庆年是周檀的政敌,他心知肚明。
可他还是应了,或许是宰辅无意间说了一句:“他无情抛弃,不过是觉得任氏再无利用价值罢了,难道月初不想让这人再高看一眼吗?”
任时鸣想到这里,觉得头痛欲裂。
他学会了虚与委蛇,抛却一些清流风骨,同官场同僚推杯换盏,傅庆年并没有直接将他收入门下,只说叫他先历练一番。
先前他在刑部公审时闹了那一场,听见向来淡漠平静的兄长在他身后喝了一声“任月初”,却发觉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痛快。
叶流春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月琴,起身过来在他额上按了按,声音轻柔:“我在临安时就识得你兄长了,你更与他朝夕相处了那么多时日,人究竟如何,你难道不知……不要和自己闹别扭了,你可知他前些时日遇刺凶险,险些真的死了,若真死了,你该怎么办?”
“他怎么会死?”任时鸣一惊,仍旧嘴硬,“陛下还给他赐了一门亲事,怎么会叫他死……”
叶流春不再尝试说服他,转身打开房门,门外传来靡靡喑哑的曲声。
“你若是自己想不开,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叶流春道,“下次酒醉,若不在春风化雨楼,便不要独下高台了。”
他临别之时瞧见了叶流春月琴下一枚绣着“白”字的同心结。
“春娘子不也是一样想不开。”
廊上装饰的花朵清艳妖冶,女子绵绵的声音仍旧在唱。
宝髻松松媚眼看。
月明人静九重山。
任时鸣下了楼,对着汴河吹冷风醒酒,却意外瞧见了如梦般的一幕。
周檀和那日他在婚宴花厅中见过的貌美新妇一同坐在一只朴素的小舟上,尾部一个黑衣人正在划船,小舟漆黑,融入夜色,只有一盏零星的灯火点缀在侧。
他几乎以为是幻觉,眼睁睁地看着二人所乘的小船静默地从他眼前漂流而过,驶向一片漆黑的远方。
汴河的水面上还残余着未曾熄灭的灯火,被船桨打得零碎散落。
任时鸣在岸边呆立了许久,揉着眼睛想再看清楚一些,可那零星的灯火已经彻底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
他微微探了探身,却突然感受到身后一股强大推力。
——有人将他从桥上推了下来!
任时鸣大惊,想看看身后是谁,却全无机会,直身掉了下去。他本以为扑面会是冰凉河水,没想到自己却是重重地摔到了木船甲板上。
他被这一下摔得头昏眼花,半晌没有爬起来,终于醒神时,却听见了突兀的落水声音。
船舱漆黑,似乎是有人从船尾跳了下去,任时鸣扶着栏杆起身,却一步都未再挪动——
船上血腥气浓重,借着一晃而过的花灯,他看见了一具新鲜的尸体。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6000+
爱迪生:你老婆真是做生意的好料子啊!!
檀:你自己没有老婆吗?为什么要夸别人的!
爱迪生:?
叶流春:我真是栓q,这个弟弟被丢进hzc烧到最后竟只剩下一张嘴!
PS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李白《渡荆门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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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拜托好运了、独行者佛子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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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秉烛游(七) ◇
◎微醺◎
秉烛游(七)
汴都虽无宵禁, 但除却樊楼周遭之外,其余地方约莫在人定便会陆续灭灯,在沿河的一溜铺子纷纷关门之后,周檀叫河星和水月带着二人今日买的料子和首饰上了马车, 贺三和车夫坐在外面驾车, 一行人先行回府去了。
二人在汴河大街上逛了一下午, 入夜时又在沿河的小摊子前吃了两盏甜食, 待把随从打发走之后,周檀带着曲悠从一条偏僻的小路下到了河边。
汴河十二桥下黑暗的桥洞里, 黑衣撑着一只仅有一盏暗灯的小舟在那里等候。
汴河已不如一两个时辰前那么热闹,河边的花灯灭了不少,只有晚归的摊贩在收拾着摊子,曲悠坐在船头, 低头看见汴河水中映了一轮清寒的月亮。
小舟静静地经过尚有人声的街道,在黑暗的河面上留下一道水痕, 周檀在她身侧坐下,没有说话,她不知为何,想到了论语一句“道不行, 乘桴浮于海”。
周檀想要做的事如此之多, 倘若不行,可有人陪他坐着木排去海上漂流吗?
水面晃荡,尚未熄灯的春风化雨楼从二人眼前掠过,曲悠瞧着楼顶飘扬的红绸, 突然问了一句:“我一直想问, 你为何会有好色的声名?”
史书上的“好美色”多半是从《春檀集》中几首浪荡诗句中推测的, 如今周檀还没有写出那几首诗来, 她却在嫁过来之前就风闻了一些对方不堪托付的传闻。
可是细细看来,周檀简直比正人君子还正人君子,叶流春告知曲悠,她与周檀早在临安便相识了,后来她初来汴都之时,周檀还帮助她在京都府落了籍,纵然如此,两人还是生疏得如同不认识一般,每每说话都是淡淡的。
他上春风化雨楼多半都是借地会友,刑部女子少见,家中侍女见了周檀连头都不敢抬,赴宴时倒是常有女子议论他貌美,如今他结亲,无人敢来搭话,据高云月透露,就算是之前不曾结亲,搭讪的女郎也总会被他冷言冷语劝返。
“我刚中状元之时,差点在榜下被一群老大人捉走,”周檀沉默了良久才开口,语气淡淡,带一些微不可闻的自得,“过皇城内街时,宰辅的嫡长女低头看我,将玉簪落在了我的怀中,你可知此事?”
曲悠笑道:“略有耳闻,状元郎覆花过前街、墙头倾步摇,正是佳话,千岁风流啊周大人。”
感谢亲友云月提供八卦。
周檀轻轻地摇了摇头:“这传闻错了。”
曲悠一愣:“啊?”
“时任宰辅是老师,老师不曾有后嗣,哪来的嫡长女?”周檀苦笑道,“只是传闻太盛,当时在城墙上倾玉簪而下的,是后来宰辅之女。”
“那……岂不是傅庆年的女儿?”曲悠微微张嘴,讶异道,“贵妃?”
周檀不置可否:“老师想帮我拒亲,我却不愿让他替我做恶人,加之任氏的门槛差点便被提亲的媒人踏破,迎来送往,我不堪其烦,出了个昏招。”
曲悠大致猜到:“你写了两首艳诗流出去?”
“我……不想娶妻,未婚年少,浪荡些,虽被诟病,但无伤大雅。”周檀在她身侧拂了拂自己宽大的衣袖,声音有些涩,“此举果然行之有效,半月之内媒人少了许多,后来我便外放了,再回朝不久,就是燃烛一案。”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曲悠却明白了他的意思,燃烛案后,周檀声名狼藉,再无清流文臣肯嫁女,武将女亦不喜如此夫君,高则虽有意,但彼时高云月正在同太子议亲。
周檀已然加冠,德帝一直有心赐婚牵绊,只是每次都被周檀拒绝,直到他遇刺之后,才叫德帝抓住了个机会,随意赐了一门婚事下来。
“贵妃赐婚,一是为了绝高氏心思,二是期待我家宅不宁、焦头烂额,如果不曾生乱,便同陛下一般,想给我找些牵系。”河上风冷,周檀脱了自己的外袍披在了她身上,“你是史官女儿,又有才名,合该最嫉恶如仇,甚至不堪受辱,未过门便自戕——他们就是如此想的,只是你……”
只是连周檀都没有想到,她出乎众人的意料,来时全无爱恨,甚至因为那个暧昧的梦对他带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二人一步步行至今日,说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曲悠仍没明白:“什么叫想给你找些牵系?”
周檀顿了一顿:“倘若……宫中内外都知我和夫人鹣鲽情深,陛下、贵妃、傅相,甚至太子和执政,想要我妥协,只需要对你、对你父亲、对曲家动动手指头,他们手段诸多、心思不定,我可以谋定而后动,你们若在其间受了什么折损,该如何弥补?”
“是啊,就如同任氏一般,”曲悠也沉默了,“当时若叫他们知道,你费尽心思筹钱,在牢狱中托人打点,任大人这样的遭遇,恐怕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宴席之间,我少与你同列,巩氏与你作对,我也没办法替你出头。”周檀扶着船沿,目光闪烁,“你上次来东门接我已是不该,幸而太子信了市井流言,以为这不过是表面功夫。”
他转过头来,目光映着逐渐远去的灯火丛林:“你当初……心疼我的声名,我却只恨它烧得还不够热烈。”
曲悠拽紧了身上的披风,刚要回话,却见周檀突然起了身,扶着她到了船舱之内,案上有简单笔墨,周遭寂静,只有潺潺水声。
“说起来,我倒是许久不写诗了。”
周檀拿白玉镇纸压住了,提笔蘸墨,曲悠想把他的笔抢回来,却不料周檀直接覆在了她的手上。
她不知是不是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却见周檀就在她近在咫尺之处,借着点微弱灯光拿着她的手在笺上写字,曲悠一时出神,回过头就在光下看见一行熟悉诗句。
——朱门绣户按歌舞,玉楼酣酒小不足。
可这首诗不是《春檀集》中第二首,周檀笔下写过最香艳的句子吗!
怎会在如此情境下写出?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周檀板板正正地拿着她的手,写出了她耳熟能详的后两句。
——聚脂凝香细细枕,手把丽馥作帐读。
写完之后周檀摩挲了一下她的手,半晌没说话,也不知是不是因这艳词有些不好意思,曲悠伸手在笺上摸了摸,喃喃自语:“可这不应该是在七夕……”
这首名字叫《七夕遥夜题春风化雨微醺》,为何会在这里出现!
话刚出口曲悠就觉得不对,于是紧急改口:“呃,我的意思是说,这首听起来像是七夕此类佳节时,男女欢好所作。”
周檀顿了顿,拿着她的手为这首诗题了名字。
——七夕遥夜,题春风化雨。
想了想又加了两个字,微醺。
曲悠彻底怔住,周檀松了她的手,将信笺捡起来折好:“无妨,改日叫黑衣将此诗流出去,不管是否七夕,总能为我再添些薄幸名……你若遇人谈起,不必反驳。”
她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小舟却撞上了岸边石阶,重重一荡,黑衣在船尾道:“大人,到了。”
下船时她看见周檀脸颊泛红了一些,不知是否因为小舟内太过憋闷,瞧着倒是如同那首诗的名字。
微醺。
彭越不同于傅庆年这种勋贵世家出身的要员,从前不在汴都,也无宅地,显明坊中寸土寸金、有价无市,他买不着那里的宅子,故而府邸立在汴河下游的昌乐坊中。
昌乐坊是新贵偏爱的地界儿,坊内不像显明坊中划分严明,常有富贵人家将府邸修成一片,由于地广人稀,相隔也不算近。
譬如彭府周围最近的宅子也在半里之外,这条巷子仅有一户人家,就算闹翻了天,旁人估计也难知晓。
周檀一早就把看守的刑部侍卫调走了,曲悠走近了两步,她本以为周檀要带她翻墙钻洞、寻个小门,不料对方却带着她直接从正门进去了。
“你为何从大门进入?”
周檀见她脱下了身上的外袍,便接过来搭在了手上,闻言奇道:“不走门,难道还要翻墙不成?我倒是可以翻墙,你会吗?”
曲悠傻眼:“但是你这么正大光明进来……”
“无妨,”周檀朝后指了指,“彭府大门是刑部查封,我叫黑衣带来了刑部的封条,等到你我离开后,再叫他重贴上就是了。”
她边走边道:“那这算什么偷东西?”
周檀回复:“不叫别人知道我们来过,又想将东西带走,难道不叫偷?”
两人从彭府正堂开始找寻,黑衣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盏提灯,曲悠接在手里,他便低头下去了。
先前彭越流放时走得极为匆忙,德帝未夺家产,他匆匆卷了自己所有值钱的物件,余下的则被奔逃的妾室、奴婢分光,傅庆年还曾经私下派人来搜过府,每间屋子里都是一片狼藉、东倒西歪。
曲悠提着灯小心绕开门口砸下来的牌匾,随周檀一同进了彭越的书房——这想必是他最要紧的地方。
“先前傅庆年来找,一无所获,此物必然不在寻常位置,”周檀为她挡开了房中一片摇摇欲坠的架子,“那句诗……”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曲悠喃喃道,“或许我们可以先寻符合这诗歌的字画和书籍。”
可彭越书房中珍藏的书画亦有不少,虽被他带走了许多,装裱好的画轴仍旧堆了一口青花瓷缸。
周檀在灯下打开画轴细看,曲悠则在屋内转了两圈,连天花板都观察过了,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能藏东西。
她漫不经心从跨过门前倒塌的屏风,想要去门框处看看,无意低头一瞥,却立刻发现了关要:“周檀,你看此物!”
周檀转身低头,看见灰扑扑的屏风上印了一个旧得几乎看不出来的月亮。
曲悠顺手取了手边一本书,在那屏风上拂拭了一番,发现整面屏风的图案是一片绵延青山,大河从青山脚下奔涌而过,天空挂着一轮月亮,题了几个几乎看不出是什么的字。
她趴近了一些,发现落款中成一团黑墨的笔迹,写的正是那首《渡荆门送别》。
“这屏风以薄纱制成,虽有诗在此,如何能藏物?”周檀和她一起细细看过,纳罕道,“不过这字写得丑陋,也许是彭越自己题的,为的就是提醒自己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