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悠正在回忆昨夜情形,甚至没意识到自己颊侧微红,她穿了刺绣软缎鞋,取过水月手中的瓷碗漱口,顺嘴问道:“夫君去了何处?”
韵嬷嬷笑得更开怀:“大公子早朝去了,尚未归家。”
曲悠一边更衣一边琢磨,昨日聊得太晚,她其实还有一些疑问没来得及解惑,不过周檀既愿意同她说实话,也不急于一时。
如今最重要的是……刘怜兮一案已是圈套,傅庆年指使杜辉费尽心思为周檀挖了个陷阱,只等他一脚踏入,周檀既已知如此,该如何破局?
她本打算换了男装去刑部转一圈,结果尚未出门贺三便来了府中,言辞恭敬地替周檀传话,大概意思是今日休沐,周檀想邀她上街逛逛。
这案子正是水深火热之际,他怎会在这个关口休沐?
周檀寻常下了早朝之后便会去刑部办公,鲜少回府吃早饭,今日若是休沐,想必他也会先去一趟,带些案卷回来。
曲悠一头雾水,便没有更换男装,穿了寻常衣裙,坐马车直奔刑部,车夫勒马停下,不过片刻,周檀便打帘子坐了进来。
他上朝都是骑马,和曲悠一同时才会坐这独驾车轿,其实府中有更加宽敞的马车,只是行走在路上太惹眼,曲悠只有回门和去东门接他时坐过。
车轿之内有些逼仄,周檀侧身坐着,便能挨到她的膝盖,河星水月和贺三在两步之外远远跟着,曲悠撩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问:“你今日为何会休沐?”
周檀淡淡笑了一笑,语气无奈,却并无旁的情绪:“被陛下呵斥,赋闲几日。”
“嗯?”
周檀简单解释了两句她才知道,早朝时他回了德帝的话,将蓁儿所言之事重复了一遍,直说是杜高峻杀妻栽赃,勾结京都府掩盖罪证。杜辉在朝上与他当庭理论,三司又突然道蓁儿并不能确定口供,双方争执不下。
随后德帝勃然大怒,呵斥双方无用,直言刑部不许再插手,他钦点了典刑寺另外一人并林卫近侍重新查证,周檀被弹劾罗织证据扫除异己,德帝暂且停了他的职,要等本案结果出来之后再行处理。
鸡飞狗跳的早朝。
曲悠听罢了,没有立刻开口去问——周檀既然知道这是傅庆年的圈套,还是装作不知地栽了进去,必然有他自己的考量。
她在周檀的言语之中,注意到的是另外一件事。
“陛下钦点近臣和近侍,越过三司查案?”曲悠喃喃自语,疑惑道,“此举万不合规矩,难道御史台和谏院没有反对吗?”
“好问题,”周檀已经在刑部换下了官服,白袍映得眉目疏朗,含些赞许,“其实这案子,就算是刘母不顾颜面闹到了皇城大街,陛下也不该如此关注的——先前坠楼一案朝野沸腾,甚至太子亲见,他都没有如此重视过,你以为,是为何?”
作者有话说:
韵嬷嬷:kdl
待会还有一更~
第45章 秉烛游(五) ◇
◎铺子◎
秉烛游(五)
曲悠没吭声, 其实这一招她并不陌生。
大胤过后的几个朝代,尤其是临近近代时,帝王常行此举,选心腹在官制之外组成单独部门, 职权越过文武百官, 只听上令。
东厂和锦衣卫是怎么来的, 宦官为何在其后专权, 中央集权越收越紧,没想到在大胤已然肇始。
换句话说, 德帝关注这个案子,其实也不是要周檀和三司真给他查出一个清白来,他只是想借机进一步收拢权柄。
“宰、执党争至此,陛下怎么仍不放心哪, ”曲悠叹了一句,“顾相在时朝中清明, 谏院还有反驳之能,如今恐怕也不敢了吧?”
“刑律写得不清不楚,谏院和御史台只有谏议之能,君王采不采用, 那自然要另说。”周檀道。
“陛下要人大于法, 此案就是被选中的靶子,”曲悠苦笑了一声,“傅老若没想到这层,为你织了圈套也是无用, 怪不得你如此气定神闲。”
“我入他的局, 他自然不能独善其身。”周檀朝外看了一眼, “如今朝中直谏之人越来越少……”
他说到这里, 突然住了口,转而道:“休沐不易,我们同去柏医官新开的药膳铺子看看罢。”
柏影的药膳铺子并未开在北街——北街上鱼龙混杂,高价药膳并无出路,他先前只苦无钱租赁,如今搭上了只有钱的艾笛声,二人一拍即合,在汴河边上租了个二层小楼。
开业之后曲悠去过一次,这次再去却见店内冷清,芷菱正在堂中算账,见二人进来,连忙抛下账本上来笑道:“曲姐姐来了!”
先前曲悠同周檀关系淡淡,故而她一直开口叫“姐姐”,芷菱朝面无表情的周檀看了一眼,行了个礼:“周大人。”
“嗯。”周檀应了一声。
曲悠连忙问道:“你老板在何处,为何如今店内只你一人?”
不提还好,提起芷菱便愤愤“哼”了一声:“快别提起,柏医官虽然开了店,但做梦都只想当甩手掌柜,最好只进益、不打理,这铺子是我和丁香姐姐一同经营的,我二人于经营一道不算擅长,摸索得艰难,近日还想请艾老板指点一二。柏医官答应请人来,转头又不见踪影,估计又背着药箱子走街串巷替人治病去了。”
她虽抱怨,但并无指责之意,柏影虽极爱钱,但开了铺子之后还是喜欢去替穷苦人看病,此举大善,没有什么可指责之处。
只是如今这店面,着实是冷清了一些。
曲悠左右打量了一圈,芷菱陪着转了转,道:“丁香姐姐在楼上翻阅古籍,教招来的小厮誊抄药膳方子,姐姐……夫人可要上去瞧她?”
于是二人便上了楼。
最初柏影想开药膳铺子还是曲悠的建议,周檀伤重未愈时,她请柏影写过不少方子,结果发现这些柏影从书上翻来琢磨过的药膳不仅于养生大大有益,而且味道不错。
大胤“以食养身”的观念并不风行,既然柏影缺钱,她就提了一嘴,对方颇感兴趣,立刻将店开了起来。
柏影虽用心根据不同的用途写了不少方子,但药膳比起寻常酒菜仍旧稍有逊色,回头客不多。
丁香在楼上教新招的伙计誊抄菜谱,曲悠与她闲聊了几句,心中有了些盘算。
柏影确实该同艾老板探索一些生意之道,这主意既是她出的,她心中也有些想法,有机会或可交流。
周檀陪她下楼,刚走了几步就拉住了她的衣摆,曲悠不明所以,抬眼却看见门口站了两个低着头的侍卫。
想必是店内来了贵人。
她立刻噤声,从间隙朝下瞥了一眼,见芷菱正小心陪着一个雍容华贵的女客,思索片刻便惊讶道:“这好像……是太子正妃。”
先前她在高家宴上远远看了太子妃一眼,印象深刻,太子妃李缘君虽出身将门世家,气质却格外纤弱,像是菟丝草一般,陪在平昔大长公主身侧低眉顺眼,也不多话。
“太子妃在此,我便不下去了。”周檀低声问,“你要去跟她见礼吗?”
曲悠犹豫一番,还是下了楼。
太子妃见她从楼上下来,有些意外地试探叫道:“侍郎夫人?”
“给殿下请安。”
曲悠侧身见礼,有些意外太子妃还记得她的样貌。
“夫人怎么也在此?”太子妃托着她的小臂将她扶了起来,“侍郎大人没有一同来吗?”
她端庄婉约,言语温柔,虽然生得不过中人之姿,可举手投足自有大家女的礼节在。曲悠心生好感,垂手道:“我常来此处,殿下想要些什么,我来替殿下挑选吧。”
“甚好,”太子妃亲昵地挽了她的手臂,同她一起在那堆木牌写就的方子前漫步,“我近来时常觉得胸口烦闷,府内常见的医官不精此道,又不好劳烦太医,前几日云月来拜会,给我荐了此处。”
曲悠陪着她在店内挑选,发觉柏影写的那些木牌排列没有什么顺序,只是粗略地写了药膳的名字和对应的用途,挑选起来极为费劲。
她陪着细细阅览了一番,还说了几句俏皮话(一些对付导师的经验),直将太子妃哄得极为开怀,挑了三套食谱,并买了部分膏制品和干货。
皇家少外食,太子妃并没有留下来吃饭,只是恋恋不舍地与曲悠告了别,邀她改日来府上聚会,曲悠从丁香那里取了她刚整理抄好的一份食物相克图谱赠给她,将人送了出去。
她沿着楼梯上去,发现周檀点了一碗鸡丝汤,正小心地撩着袖子品尝,见她上来,便分了一只汤匙,曲悠刚刚坐下,就听见周檀幽幽地问:“你看来,太子妃如何?”
她立刻抬头往周围环视了一圈,发现不知何时周檀已经将二楼大堂内的人都遣走了,离他们最近的就是守在楼梯口的贺三和她的两个小侍女。
“太子妃不像是将门世家中人,”曲悠思量再三,谨慎道,“像端庄持重的文臣之女。”
周檀低笑了一声,他喝着手中汤面的动作极其优美,连一点油花儿都没沾上,曲悠离他很近,脑中不合时宜地浮现了“秀色可餐”四个字,随即又晃了晃头,取了块帕子在自己唇上擦拭了一番。
“我同太子殿下相识甚早,以他之性格,不会喜欢太子妃一般的女子。”周檀道,“这桩婚事也是意外,高执政曾为太子太傅,交情匪浅,高姑娘同殿下的婚事当时差点便定下来了。太子妃是太子母家表亲,这一代唯一的姑娘,就这么巧地落了水,为太子所救,顺理成章地做了太子正妃。”
“执政若与太子结亲,陛下会放心吗?”曲悠疑惑道。
“当时执政手中并无实权,只做太傅,”周檀为她解惑,“这桩婚事告吹之后,陛下才将执政擢拔到了如今位置,同傅庆年对峙。”
“啊……如此说来倒是有趣,那这门亲事是李氏一族为保家族荣光设计所为,还是陛下不满太子结党,刻意阻拦?”曲悠提起面前的茶壶,为周檀添了一杯茶,这壶中泡的应该是玫瑰花,汁液在白玉莲花状的茶杯中显得十分浓艳。
周檀喝了一口,微酸。
“此事无人可知,不过……我倒有几分庆幸。”
“为何?”
周檀以手蘸水,在桌上写了一个“慎”字。
“执政是良臣。”
曲悠听懂了他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他愿意赴高家秋宴便可知,周檀眼中,高则为人刚直,虽亦有心思,但算得上清正臣子。
执政是良臣,可太子并非良君。
她刚刚想清楚周檀的言外之意,便听见贺三咳嗽了一声,随即楼下传来一个熟悉声音:“什么?周大人和夫人来了?”
还有另外一个叫两人意外的声音:“霄白在此处?”
柏影居然是同艾笛声一同回来的。
只是不知两人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曲悠有些惊讶地下了楼,跟二人见礼,周檀冲艾笛声微微挑眉,艾笛声立刻蹿到了他的身边:“霄白,难得见你不在刑部,今日叫柏医官请我们喝酒!”
“我这是药膳铺子,哪里来的酒,你要拿人参老酒一醉方休?”柏影扬声道,“还是你请客为佳。”
周檀歪头看了曲悠一眼,出乎她意料地应下了,芷菱和丁香遣散了仆役,将铺子门前挂了歇业牌子。曲悠眼见着二人动作,对柏影道:“你对这铺子如此不上心,只怕它没多久就要倒闭了。”
“正是,我近日正在为此事发愁!”柏影一拍大腿,愁眉苦脸地道,“这不,今日在北街遇上艾老板,立刻将人请过来为我支招。”
芷菱为几人收拾了一张大些的桌子,笑着引众人坐下:“柏医官对生意一窍不通,我同姐姐也不精此道,艾老板得多费心才好,方才太子妃亲临,还是劳烦夫人陪伴,耐心选了许久才让人满意——若只有我自己,那是断断应付不来的。”
“麻烦麻烦。”柏影笑眯眯地拱手赔罪。
曲悠托着腮向四周打量了一圈,道:“不必多礼,还望艾老板今日多给些办法,否则,你从我和周大人那里赚去的银钱,恐怕很快就要赔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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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秉烛游(六) ◇
◎旧事◎
秉烛游(六)
柏影嫌麻烦, 打发小厮出外定了一桌饭菜,又带着艾笛声去买了几壶好酒回来,众人在桌前坐定之时,恰好是正午时分。
曲悠不喜饮酒, 提着酒壶为周檀倒了一杯, 随后突然想起, 便问道:“对了, 阿萝那孩子怎么样了?”
还不待柏影回答,艾笛声便道:“说起来实在巧合, 那日子谦有些不适,我请柏医官去,竟叫子谦认出这阿萝同他颇有渊源,暂时留她住在栖风小院了。”
周檀持杯的手一僵:“你可查过?”
艾笛声拍拍肩膀示意他放心:“孩子们是落难时的交情, 我查过了,也是个可怜的。”
二人没有明说, 曲悠突然想起,周檀虽给她看了遗诏,但并未提起“子谦”就是宋世翾。
阿萝一个乞儿,竟和宋世翾有交情, 那想来只能是宋世翾逃难时的故友了, 艾笛声放心把人留在栖风小院,足见底细分明。
说起阿萝,柏影重重叹了一口气:“胎里不足的弱症,这十年又颠沛流离, 食不果腹, 长到这个年纪实属不易。我替她把脉瞧过, 大罗神仙都无力回天, 想必……过不了明年冬天了。”
曲悠“啊”了一声,心往下沉了沉。
可怜的小姑娘,在乞丐堆里摸爬滚打地长到这个年纪,好不容易遇上了贵人,却时日无多,造化弄人,可怜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