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歌——雾圆【完结】
时间:2023-02-26 17:28:55

  这几个字却像是触动了什么机关一般,周檀埋在她的肩头处,一声不吭,她却感觉肩膀洇湿了一片,恍惚间还能听见对方破碎的几个字。
  “竟是……如此!”
  半晌,她才感觉怀中颤抖的躯体渐渐平复了下来,她跪坐在地面上,无意识地抚过对方的后背:“你今日未带那青瓷瓶?”
  周檀闷声未答,良久她才听见对方清越微哑的声音:“……你既然这么问,想必已经知道那里面是何物了。”
  曲悠半搂半抱地把人扶了起来,找来方才被他丢在一侧的火折子,将那只蜡烛重新点上,烛火映出周檀煞白一张脸,他抬眼看过来,眼中的微红尚未消退,瞧着有点可怜。
  “我从刑部出来时,陛下不放心我。”
  他简单说了这一句,曲悠便知自己从前猜对了,不由叹了一口气。
  “瓶中装的也是‘孤鹜’?”
  “是。”
  “你不想为此物所控?”
  “是。”
  她回忆起当日被恶狠狠掼碎在地的青瓷瓶,和熟练处理伤口的贺三,仍旧疑惑:“你既不想被它所控,为何要随身带着?”
  周檀嘲讽地低笑了一声。
  “若不随身带着,怎能叫不为它所控?能取而不取,才能绝后患。”
  曲悠倒吸了一口冷气。
  往常戒毒的人,都是束缚着、关押着、隔断着,叫他们不能接触药物,甚至想起便哆嗦,天长地久地绝了念想。周檀对自己够狠,要戒断,还要随身带着,于近在咫尺之处对抗滔天欲望。
  怪不得他要自伤……若无疼痛抑制,断不可能忍耐至此。
  周檀扶着手边的书案站了起来,把冰凉的手贴在了她的额上,声音冷清,曲悠听着,完全想象不出,就在片刻之前,此人还在孤鹜和信笺的双重作用下抖如筛糠,在她怀里缩着,像是寻求温暖的小兽。
  “不必担忧,我有分寸。”
  “怎能不担忧,你上次……”曲悠欲言又止,言语中却带了几分羞恼,“除了自伤,肯定有别的方法,你不言不语,真的不担心自己会因此倒下吗?”
  不知周檀是心虚,还是因这难见的关心发怔,默默地把手缩了回去,却一时没有吭声。
  曲悠捡起了地面上飘散的书信,重重叹气,不抱希望地问:“你为何失态,可能告诉我?”
  她抱着匣子抬眼,恰好撞见周檀垂下来的湿润眼神,他嘴唇颤动,露出一个苦涩笑容:“若知晓此事,便是今后与我同上风雨孤桥,再无回头机会……”
  “此间波诡云谲,你真的、要听吗?”
  作者有话说:
  看看明天能否成功日6,如不能,就当我没说过(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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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秉烛游(二) ◇
  ◎遗诏◎
  秉烛游(二)
  室内密不见光, 隐隐能嗅到对方身上的静水香气息,周檀不知从何处寻来了笔墨纸砚,将刘怜兮的几张信纸摆在案上。
  他似乎能分清这信纸的先后顺序,提笔蘸墨, 先圈了两字。
  “公输”。
  “你可知这个姓氏?”周檀问。
  “自然, ”曲悠答道, “公输家族自春秋而立, 有始祖公输班为楚造云梯,是当世难见的能工巧匠, 世人赞誉,称其能使青铜开口。”
  “不错,”周檀提笔再圈了一个“无椽”,“信中所说的‘无椽匠人’, 正是公输家族的后裔,也是大胤境内有名的工匠, 从前为皇家所用,汴都内不少有名建筑,都出自他手。”
  周檀这样提醒,曲悠终于想起了这个有些熟悉的名字, 她通史只做过概览, 不如刑律学得扎实,但公输无椽这个名字在大胤艺术史中熠熠生辉,只要用心回忆就绝对会有印象。
  他是当时有名的建筑家,旁的不论, 尹湘如和高云月多番与她提起过的亭山岫青寺, 就是公输无椽还在皇室内领职时奉旨兴建, 历经百世而不倒, 研一游学时她还去看过岫青寺外天门塔的遗迹。
  胤皇城内的建筑也多是他的手笔,不过公输无椽似乎在壮年时期便辞官归隐,连主持兴修的最后一座宫殿都在不久后被推倒了。他离开汴都便隐姓埋名,公输家族至此没落,史书上称他是公输氏“最后的绝唱”。
  信中内容,竟然与这能工巧匠有所关联?
  曲悠还记得,她穿越依始,除却对皇宫内廷的好奇之外,也想去探索大胤的风土人情,其中一条心愿就是见见当世的艺术家们。如今不过短短时日,她已见过了流芳千年的大诗人,并与这史书闻名的建筑师扯上了关系。
  更不用说周檀如今就在她的面前……人之境遇,总是奇妙。
  曲悠低头去看,指着另一张信纸上的名字问道:“那么这信中的公输煅与无椽先生是何关系,是他的后人吗?”
  “这是无椽先生之子,公输家族世居西境,祖籍就在彭越待过的鄀州。”周檀暂且搁了笔,指着刘怜兮凭借记忆歪歪扭扭画出来的一个含糊图案道,“刘姑娘记得不确切,但形状犹在,这是鄀州城与汴都通信时加盖的驿站公章,这些信件都是汴都中人与身处鄀州的无椽先生之子所写。”
  “啊,”经他这么一说,曲悠突然就看懂了不少,“那这个‘乃父死之密辛’和‘为我所救’指的就是无椽先生?真如一殿修葺事……这些,同你有什么关系?”
  “真如宫是皇城内的旧殿,亦是无椽先生最后的作品,”周檀没有回答,只是淡淡道,“只可惜现已不在。”
  “宫中殿宇,为何会不在?”
  “真如宫已被推倒,你可知这宫殿倒塌之后,原址上兴修的是什么?”
  曲悠疑惑道:“是什么?”
  她话音刚落,突然怔住,周檀无奈地笑了一声,她诧异地将目光落回纸上,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抖:“是……燃烛楼?”
  烛火一飘,周檀垂着眼睛点了点头。
  “真如宫原本是前朝赵贵妃的宫殿,赵贵妃殁前已加封顺德皇后,从真如宫搬了出来,只嫌其临东门吵闹。她搬出之后真如宫空闲废置,直至倒塌,再无人入住。”
  “顺德皇后,可是当今陛下的生母?”
  “正是。”
  顺德皇后赵氏是宣帝的贵妃,生父是前朝有名的权臣赵殷,德帝登基时,全指望这位外祖父和顾之言涤荡朝堂,后来顺德皇后和赵殷相继病逝,只有顾之言拜相后继续辅佐了德帝许多年。
  “此人给公输煅写信,邀请他来汴都,称无椽先生被他所救,后来身死,他那里还有手札相送。”曲悠低头打量着,“见煅草图……指的是真如宫的草图吗,无椽先生主持真如宫的修葺,本属分内之事,怎会惹祸上身?”
  “鄀州……”
  周檀双手搭在案上,肩颈不住颤抖,曲悠感觉他应该在极力压抑自己的声音:“彭越‘意外’身亡在京华山上,其实并不干净,若有人寻根究底,定能看出蹊跷。傅庆年都为他争了流放,他死了,却又不在意了,我同他见面,他说此人不过是无用的棋子——可若是无用的棋子,先前何必下功夫死保?”
  曲悠拍了拍他的背:“彭越死前,你还问他手中有什么东西,想必这东西便是傅庆年要保他性命的把柄吧?他活着,这是把柄,傅庆年心有忌惮不得不保,他死了,这把柄被带到了土里,说不定傅庆年还更高兴些,故而不曾追究……定是如此。”
  她说完了这段话,又闭起眼睛,皱眉回忆道:“怜兮信中也说,杜家父子醉酒后胡言乱语,称手中有宰辅的把柄,便是她费尽心思找出的这些信件,这么说来,写信之人当是宰辅本人。”
  “哈哈哈哈……”周檀以手握拳砸在案上,嘲讽而冰冷地笑起来,“傅庆年……我早该想到的……”
  他起身,端着蜡烛走到了博古架前,移动了上面一个相对干净的花瓶,曲悠听见机关声响,随后密室内墙壁凹陷,露出了一个明黄的锦盒。
  她意识到了什么,随着对方走了两步,到博古架前突然警觉,问了一句:“你这密室,若有人进府中,于书架前,可能听见其中声响?”
  周檀摇头:“当年老师着人修建此府,后又将府邸留给我,就是以备不时之需,这内室缝隙均以铜汁浇筑,通风口埋得极深,墙壁加固,即使有人趴在书架隙间,也不会闻任何声响。”
  他伸手将那明黄锦盒取了出来,近乎恭敬地捧在手中,转过头看向她。
  曲悠突然感觉周檀交付的似乎不是一样东西,而是他的身家性命,就如同周檀方才颤声所问一般,此事知晓,不仅是她被拖入了这波诡云谲的政治角斗场,对方亦将自己的一切与她牢牢相系。
  曲悠眼见他伸手打开了那锦盒,锦盒中是浅金卷轴,以丝带扎束,无限珍重。
  “这是……”
  “遗诏。”
  周檀沉沉地答道。
  殇帝篡政六个月后,周檀护着景王孙入了皇庭,当庭取了宣帝遗诏,保他名正言顺地登了基。
  历史学家为此举争论不休,周檀在削花变法之后声名狼藉,可在拜相之前也算毁誉参半,能名列佞臣传首位,就是古人修胤史时对此遗诏存疑,为他惯了十恶之首的“谋逆”。
  这困扰后人千百年的谜团,如今竟被他取出,展示在了她的眼前。
  曲悠心头大震,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周檀既然此时就能拿出遗诏,那这封遗诏必然不是后来他为了景王孙上位伪造的。
  宣帝当年,居然真的留了“帝不恭,逊位景王后嗣”的遗诏!
  “这遗诏……怎么会在你手中?”曲悠开口,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尖,“是顾相留下的?”
  周檀的眼睫在烛火下覆盖了一层微金的光芒,他每次垂眼时都能露出纤长好看的睫毛,微微颤抖的时候,像是蝴蝶风中扇起的触须:“老师离京之前,嘱托我深夜从他旧府邸书斋匾额之后取得此物,小心珍藏。我后来反复去想……老师是不是当时已存死志,若非如此,他怎会将如此重要的物件留给我呢?”
  他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睛:“我还想着,待他回了扬州,年末偷闲拜会,再问清缘由。可他……连汴都之外的清溪河都不曾过,故衣还留在我的府中,灵柩内只有一件万民伞,我想去相送,他们不许我入门。陛下盯着,我不敢失态,也不能到碑前祭奠,只得在这里跪了整整一夜——我始终没有想明白,老师为何弃我而去。”
  曲悠接过他手中的锦盒,将盒盖重新封好,放回那凹陷中,转头拉着周檀重新坐下,什么也没说,只是握着他的手,不知是不是得益于她握得用力,那只修长美丽的手终于变得温热了些。
  她忽而想清楚了一件事。
  周檀为清流不齿,骂名无数,不是因为他叛了师门、从诏狱里捡了一条性命回来,而是因为顾之言死了。
  顾之言若活着,周檀从宋昶手中苟且求活,还可说是顾相心疼学生,对外称是决裂,实际上是为了保下他的性命。可是他未留只字片语便效仿屈子投河,世人眼中,便是顾相认定学生不肖。
  是而万念俱灰,不堪举世混浊,再无牵念。
  “我曾经以为……老师是因旧事罚我,刻意如此。”周檀声音发紧,他用了些力气反握她的手,似乎是急切地想要汲取一些撑下去的力量,“看了这些,我才突然意识到……”
  他说得含糊闪烁,曲悠并不知他口中的“旧事”是什么,也没有开口问,她耐心听着,周檀若是想说,自然会告诉她。
  言语中的伤怀之意浓重,曲悠想起京华山上同样昏沉的雨幕当中,面前这个人曾在高烧昏沉时尽力推开唯一可依靠的怀抱,琥珀眼瞳中自我厌弃之色清晰锋利。
  原来在他心中,连他最尊敬的人都是在以死相弃,他浑浑噩噩地在刑部行事,自暴自弃般地糟蹋声名,拒绝亲近之人的关心,想必也是在自我惩罚。
  如今他终于生了些握住她的手的勇气,眼睛中盈满未落的泪水尚在,却重燃了希冀,像是黑暗中的人乞到了世界上最后一捧火。
  “我突然意识到,是我想错了,老师他……真的是自尽的吗?”
  作者有话说:
  待会还有一更,小雾正努力日六!!!!
 
 
第43章 秉烛游(三) ◇
  ◎真如◎
  秉烛游(三)
  周檀在三十一岁贬黜出京时也曾路过清溪。
  他在清溪旁写了一首模糊的悼亡诗。
  曲悠记得, 这首诗便是他为妻子曲氏写的。
  之所以说诗歌“模糊”,是因为她读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首悼亡诗歌,只有标题“遣悲怀”透露了作者的心意。
  “清溪濯新雨”——路过郊外清溪河时,新春又下了细雨。
  “飘摇送故衣”——我形单影只地离开汴都, 如一只飘摇浮舟, 只能在河边送上故衣悼念故人。
  原来这两句写的是顾之言。
  自从来到这里以后, 曲悠第一次产生发自心底的茫然与恐惧。
  从前她没有想过以后, 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如何,今日周檀提起故去的老师, 她才突然想起,历史上周檀的夫人——或许就是她自己,在他离开汴都之前就已经病逝了。
  史书不会记载他与夫人的感情,只有一首语焉不详的悼亡诗, 如今曲悠发现,这悼亡诗前两句, 是他在凭吊老师,而后两句,她仍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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