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早亡,亲友疏远, 胞弟冷待, 老师弃世……后来夫人也离开了他,周檀是如此重情之人,杏花树下悄然逝去,怕是他自己也不想活了。
可她这副身体并无疾病, 究竟是折损在了哪里?
她不信有女子在周檀身边待过一段时间后会对他无情, 可若是有情, 怎舍得弃他而去。
难道是如顾之言一般, 卷入政治风云后被迫身死吗?
可我不想死。
曲悠清楚地听见了自己心中的声音。
她想陪着身侧这个人,至少让他在离去之时不至于孤身瞧着杏花树,脆弱无依。
可她……能改变历史吗?
不对,若没有她,坠楼一案不会如此结束,若她不曾插手,周檀断无可能接触刘怜兮留下的信,也不会查到眼前的东西。
在不曾被记载的罅隙当中,她是不是已经改变了历史?
曲悠这么想着,手指在他的手背上摩挲而过,周檀此时伤怀,便不如从前那样敏锐,没有注意到她的出神。
他握着曲悠的手重新捡起那些信件,感觉自己如今脑中清晰得可怕,可越是清晰,就越让他颤栗。
他想起诏狱当中顾之言去看望他的那一日,向来俊逸飘然、精神矍铄的老师,在他面前终于了从前不曾见过的一面。
那时候他刚受了“钉刑”。
所谓的钉刑,便是取手指粗细的长铁钉,于关节的缝隙处钉入人的体内,不会伤及骨头,流血也少,绝不至送命,是前朝留下的刻薄刑罚。
极痛,痛得他意识都有些模糊。
他全身钉了四根铁钉,像是死物一般被扔在稻草堆上,姿态屈辱,他想爬起来,却连动都动不了。
好痛,好痛,不如让我和同窗一样死去吧。
周檀这么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而觉得痛楚减轻了,似乎有人温柔地将他扶了起来,他手臂处的铁钉被取了两根,还敷了伤药。
他于混沌中睁开眼睛,看见面前顾之言清泪纵横的面容。
“霄白……你受苦了。”
“老师……”
牢狱周围静得可怕,不知人都被遣到了哪里,顾之言独身来见他,他神色疲惫茫然,似乎一夜之间就老了十岁。
周檀心知肚明,哪里是什么燃烛楼的兴修,帝王反复无常,只不过是觉得扶自己上位的帝师手中权柄过重,要清洗一番罢了,士大夫新鲜的血,便是他给文武百官看的天威。
众人都知如此,仍不愿低头。
此谓“死节”。
“你是我最好的学生,不该在这么年轻的时候便死去……可是有时候,活着比死去更难。”
在那间牢狱当中,顾之言告诉了他一个足以颠覆天下的秘密。
真如宫的秘密。
宣帝一生子嗣单薄,他后妃不多不少,三宫六院四角齐全,可直到登基十二年后才有了第一个孩子,便是今上宋昶。
赵贵妃的父亲赵殷得皇帝信重,赵贵妃也得宠,居于真如宫中——真如是公输无椽的得意之作、岫青寺大师进宫提的名字,禅意颇深。真如宫在整个后宫中占据了风水最好的位置,宫苑宽阔,修饰豪华,足见赵贵妃的宠眷。
在宋昶出生的前一年,真如宫南苑突然失火,公输无椽领修葺一事,却在修葺完成后突然失踪,一年后,宣帝的第一个孩子出世,赵贵妃则借口搬离了真如宫,并再也没有人进去住过。
周檀讲到这里,曲悠突然听懂了,她有些不可置信,可对方所言确实是史书中不可能记载的密辛。
“顾相的意思是……陛下并非先皇亲子?”
这实在是骇人听闻。
可是宣帝一生只有一个孩子,濒死前不得不考虑立胞弟——他极有可能没有生育能力,赵贵妃借口修葺真如宫,怕是在宫宇中辟了什么隐秘之处借腹生子,随后杀人灭口,连带着公输无椽一起,将秘密彻底封存在了真如宫苑内。
“当时……赵殷的死对头刘相曾经多次进言,质疑贵妃血脉,是而先帝来不及查明此事便仓促而死,死前将老师召至内宫,留下了一封遗诏,老师也是因此得知了这件事情。”
曲悠牙齿打战,原来与秘史接触是这样的感受:“这样隐秘的事情,既然无椽先生已死,怎么会让外人知道?”
“对,老师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陛下究竟是如何得知了这件事!”
周檀盯着蜡烛融下的灯油,恨声道:“贵妃不会放心那人活着出宫,尸首更难出去,极有可能葬在了修葺的真如宫地下。先皇嘱咐老师永守真如宫,不要让陛下知晓,可是陛下终究还是知道了……”
宋昶得知自己有可能并非宣帝血脉后,第一种感觉估计就是不可置信,他恨不得将真如宫掘地三尺寻找尸身,可又不能贸然行事,所以燃烛楼的兴建……便是由此而来。
顾之言极力阻止他推倒真如宫修建燃烛楼,反被宋昶怀疑顾之言知晓这个秘密,更有甚者,他或许还在宣帝临终知晓更多。
顾之言是天下文人之首,他不敢动刑,只好清理他门下之人借此要挟,不过宋昶本就猜忌顾之言在朝堂上一家独大,借此泄愤也未可知。
任凭顾之言再说什么,宋昶杀红了眼,一概不信,面对着一个个梗着脖子不肯求饶的年轻士子,帝王失去耐心,血染红了诏狱门前的金流河。
顾之言急病攻心,庭前咳血,交出所有权柄告老还乡,最后也只不过保下了周檀一个人。
周檀一个人——败坏声名,卑躬屈膝地写了那篇为他一生之辱的《燃烛楼赋》,毫不犹豫地服了帝王给的毒药,被安插到酷吏横生的刑部,遇刺后不许太医医治,要他自生自灭,还要他忠诚。
“老师在狱中告诉我,活着比死去更艰难,可先帝遗诏仍在,我们……还有未竟的事。”
曲悠终于没忍住,她抬手拭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来的眼泪,转过头来已被对方拥入怀中,明明他才是需要被安慰的人,可他仍然抚摸着她的发顶。
“别哭了,你若落泪,我便说不下去了。”
周檀低声哄着她,可她却发觉有温热液体落入了她的颈间,同她的眼泪咸湿地交织在了一起。
宣帝留了遗诏给顾之言,如今他已卸去权柄,朝中仍需有人。
在这样的时刻,顾之言还在教导他为清正臣。
宋昶在燃烛一案前也算勤勉持正,能听谏院二三言语,若他此后依旧能够为中庸帝王,平静总好过变数横生,况且宫闱有变,就会流血。
若是能够平静,这封遗诏大概就会烂死在周檀的府邸,直到他故去都不会有人知晓。
“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坠楼一案毕后,你受了陛下庭杖,我去东门接你,你回过头去,看见点灯的燃烛楼,对我说……”
曲悠回忆着当时情形,一字一句地道:“你说,是我对他抱了不切实际的期望。”
周檀浑浑噩噩地在刑部做皇帝的走狗,连遇刺都不曾想过将遗诏取出,令他真生反意的,大概就是坠楼案冤死众多女子,触目惊心,可宋昶仍旧默许傅庆年将刑罚一压再压,他不是不能管,而是全不在乎。
“血脉一事身不由己,迁怒、清洗,默许宰执党争,作壁上观,都是帝王心术。”周檀紧紧地闭上眼睛,再睁开,那只蜡烛已经燃到了末端,“可为君者唯独不能无视生民之血,我自小读书,又幸得老师教导,立身为官……”
“为民,不为君,檀,绝不愚忠。”
作者有话说:
日六第一天成功√我太棒了贴贴自己(大言不惭.jpg
古言真的写得很卡Tw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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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秉烛游(四) ◇
◎长夜◎
秉烛游(四)
宣帝临死之前, 将遗诏交给了顾之言,顾之言得知真如宫的秘事,三缄其口,唯一做的, 便是冒死救下了景王孙。
景王一脉被宋昶屠戮殆尽, 保下景王孙估计也费了不少功夫。
怪不得周檀此前从不肯去见护着景王孙隐居的艾老板, 直到那日出宫之后才松口和她一同拜会, 几人都心知肚明,他一旦踏入了那间巷尾的栖风小院, 便是做出了决定。
“你打算……怎么做?”
良久,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周檀看着她的眼睛,苦笑道:“你似乎毫不惊诧。”
寻常士大夫, 一生忠君、守正,如何能开口说出这样的忤逆之言。他下定决心和盘托出之时, 完全没有想到她竟然会如此平静。
不料曲悠想了想,却道:“我很赞同你的看法。”
“君不正,臣子死谏,是为节。你手持先帝遗诏, 却仍然忍下了师门覆灭之祸, 确信为君者心中无生民之念,才兴此想,难道,这不是士大夫气节?”她认真地说, “你说得对, 若一昧愚忠, 害天下与君王同葬, 才是不该——苏先生和艾老板在栖风小院等你多时,他们怕是很久之前便做出决定了吧,你已经比他们心软许多了。”
周檀抱着怀中的女子,嗅到她发间有茉莉香片的味道,不知是不是这香气实在馥郁芬芳,竟让他没忍住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得卿如此,是我之幸。”
他低低说完了这句话,却似乎有些不习惯的羞赧,迅速岔开了话题,回答起了她方才的疑问:“我如今要做什么……旁的还不算急,宰辅在朝,老师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的。”
“啊。”
曲悠回想起了方才周檀眼中冰冷的恨意,顺着心中所想迅速理清了思路:“如果按照你我揣摩,是傅老救下了当年应该被赵殷和顺德皇后灭口的无椽先生,无椽先生手中,有能称为此事证据的手札。”
“当时,傅庆年还在吏部,救下无椽先生,也并非不可能——他向来精于欺上瞒下这一套,伪造尸体骗过赵殷和贵妃,不是什么难事。”周檀冷道,“我猜测,无椽先生为了保命,可能只含糊告诉他其间有大秘密,却并未和盘托出,直到他死后,傅庆年才知晓了一切。”
那时傅庆年已经从吏部升到了执政,与顾之言分庭抗礼,但是顾之言声名实在太盛,若无意外,恐怕他一生都会被顾之言压一头。
“所以,就有了这些信件。”曲悠豁然开朗,“这么说……陛下会得知此事,是傅庆年写信请无椽先生之子入了汴都,他只消编个谎话,就可以让公输煅以为自己在为父亲之死伸冤,之后再灭口便是了。”
“陛下就这样知道了此事,自然是大受刺激,这时顾相又极力阻止燃烛楼修建,陛下便不免猜测他早有了不臣之心,不想让他知道真相,是在图谋什么。燃烛案后,顾相辞官,傅庆年如愿拜相,成了朝堂第一人。”
曲悠政治史研究不多,从前一直不算明白,不过是各朝各代都有的朝堂倾轧,党争,如何能毁灭一个朝代。
如今看来,真是令人万分胆寒。
上位之路铺遍了鲜血,清者自清不过是谎言,那些翻云覆雨的手段,瞬息之间就可以令江山变天。
“我一直以为,是宫中哪处有前朝密辛,或是顺德皇后身侧老仆告知,陛下得知此事,全是意外。”烛火已经燃到了尽头,周檀死死盯着那丁点光亮,眼神一寸一寸冷下去,“但如果,这一开始就是傅庆年的盘算,是他找到了无椽先生之子,让陛下非要推倒真如宫查探,是他一手策划了燃烛一案,不折损一兵一将地扳倒了老师,就连陛下,恐怕都不知道这其中还有他的手笔。”
他喉咙里挤出了一些自嘲的笑声:“彭越从鄀州将公输煅带入汴都,杜辉从前与傅庆年交好,留了这些信件保命……怪不得傅庆年无论如何也要保下彭越,他若取了那些证据面圣,你说陛下会不会想到傅庆年在燃烛一案中的作用呢?”
这样的周檀有些陌生,从前曲悠甚至想象不出来周檀是如何雷厉风行地破了刑部的陈年旧案,让梁鞍见到人便吓成了那个样子。
周檀即使是在最怀疑她、用晏无凭试探她时,都没有过这样的表情。
“老师来狱中救我出去时,还邀我去扬州小住,说要亲眼看着我做到我拜入他门下时所立的誓言……言犹在此,如何会投河而去,傅庆年做到了这一步,还不甘心,非要他的性命。或许……他杀人灭口,也是为了让我万念俱灰,不能成他的后患。”
曲悠看着周檀抬起手,覆在了马上就要熄灭的烛火上,那火苗被他的手掌彻底包裹,湮灭在一片黑暗之中。
“长夜漫漫,既然大家都身处黑暗之中……”
“不流血,势必不能天亮。”
*
曲悠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睁眼便看见了灿烂天光穿透窗纸照入室内,想来今日是个艳阳天。
昨日二人秉烛夜谈,在一片黑暗□□坐了良久,她倚着对方的肩膀,说到后来已经神思倦怠。
她还记得周檀伸手穿过她的后背,低沉地询问了一句:“我抱你回去休息可好?”
曲悠迷迷糊糊地说:“不……”
于是对方立刻撤回了手,像是唐突了一般,温柔地涩声劝阻:“这里潮湿阴暗,不能过夜长居。”
然后她就抱住周檀的脖子,小声对他咬耳朵:“我的意思是说……你要抱我回去,不用询问我。”
然后那静水香气息将她包裹,周檀在静默的秋夜中穿过长廊,抱她回了她所居的芳华轩,印花的杏黄披帛拖在地上,扫起了遗落在地面上的花朵残瓣,为自身染了几分清幽的香气。
他虽未在芳华轩留宿,但韵嬷嬷进门之时,看着曲悠的目光还是带了几分欣慰之情。
二人未曾圆房,旁人不知,韵嬷嬷却心知肚明,这是周檀第一次和曲悠一同在府内同处这么长时间,据河星说,大人是夜半才抱夫人从松风阁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