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她终于敢说,她就是周檀“万世之后”而遇的“大圣”,或许从她穿越时空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看清他在迷雾之下的一生,
她已走过对方的危桥,不想日后再以丑陋假面相待,她要对自己和对方,都坦诚一点。
周檀低垂着头,眼眶微红,面上的表情似乎是惊喜,又似乎是茫然,声音微有颤抖:“此后艰难险阻……”
曲悠撩着袖子,主动而坚定地握住了他的手,那只手冷如玉骨,她却露出个笑脸来。
“此后艰难险阻……”
“自有杖藜行歌。”
“我并不怕死,只怕没有尽力地活过……你当日九死一生,不惜背着骂名从诏狱中爬出来,难道不也是如此?”
周檀几乎被对方手心的灼热烧伤,他下意识抽手,可曲悠如从前一般紧握住了他,他不敢去看那目光,只道:“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
曲悠笑道:“可是我知道。”
对方良久不言,她抓着那只手,想起从前的冷漠、怀疑,也想起触动、震撼,最后只有落日熔金下的山坡,她坚信自己看见了“真实”。
曲悠闭起眼睛,忆及第一次读《春檀集》,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她本想在末尾的题注《二十四诗品》中的“悲慨”,落笔时写的却是“旷达”。
“生者百岁,相去几何,欢乐苦短,忧愁实多。”
“何如尊酒,日往烟萝,花复茆檐,疏雨相过。”
“倒酒即尽,仗藜行歌,孰不有古,南山峨峨。”
很奇怪的感觉,她深知周檀一生苦短,志不得抒,最后潦倒而死,诗句本该愤愤不平、忧思辗转,但她通读下来,字里行间品到的却是他的超脱。
周檀一生行事,虽未有善终,但不曾后悔,就如同他现在一般,明知前路难行,做的仍只是尽力不连累周身之人,毫无退却之意。
她穿越了时空、孑然一身,对生死置之度外,只求解惑。他身在此间,却也如她一般,为了前路不明的理想奉上终生。
曲悠想,她的题注果然毫无错误。
人生自古谁无死,唯有南山永巍峨。
显明坊距离周檀的府邸不远,两人言语之间便到了巷口,日已昏黄,车驾刚刚停下,曲悠便听见有急促声音说着什么,随后黑衣撩开了车帘。
他的目光从二人相握的手中扫过,深吸一口气,立刻道:“夫人,执政高家的大小姐邀您到樊楼一叙。”
高云月此时寻她,如此急迫,也不知为何。
曲悠看了周檀一眼,刚想答允,黑衣人便继续道:“高姑娘说,若是周大人在,也可一同前往,她手中取得一物,跟大人手中这桩案子有万般牵连。”
曲悠惊讶地同周檀对视了一眼,看见了对方眼中的错愕,于是便道:“那我们即刻动身,黑衣,你来驾车。”
黑衣道:“是。”
*
高云月虽为闺中少女,可她同高夫人常来樊楼,也是熟客,进门的时候,曲悠看见侍者翻过的牌子是“庆春泽”。
之前周檀常去的雅间名为“留香客”,东楼接待的多是文人士子,雅间名字取了各类词牌名,倒是有趣。
不过她来不及分心多想,屏风后的高云月听她进来,立刻低声将自己周身的奴婢都遣了出去,曲悠眼见着门在自己身后关好,高云月才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她举着扇子,拘谨地朝周檀行了一礼:“周大人……”
未嫁女本不应见外男,不过高云月同曲悠是闺中密友,此举也不算逾矩。
“你拿到了什么,急着叫我来?”曲悠拉着她坐下,急切问。
高云月顾不得同她寒暄,从身后取出了一个船状的匣子。
“母亲笃信佛理,每月我都会和母亲挑一日到亭山岫青寺礼佛,今日我们同行下山时,一个小乞儿拼死拦车,说要见我。”
周檀接过了她手中的匣子,微有诧异:“此匣以精铁煅过,若无钥匙,定然无法打开,只怕刀切火烧,都难以变形。”
“正是,”高云月道,“我心中纳罕,便见了那孩子,结果她竟将此物交给了我,说这是杜家的小夫人托她转交,杜辉只有杜高峻一子,此物当是怜兮给的。那乞儿道,她是怜兮从前无意间救下的,那日她在杜府门前见怜兮下轿、身上有伤,将此物交付,只说若自己出事,便守在亭山山道,等我或是你经过时转交此物。”
“我碍着秋日宴,本月去岫青寺的日子晚了几天,你忙于杂事,不曾去过,是而如今才拿到她的东西,我想着,此物定与她身死有所关联,便冒昧连周大人一同唤来了。”
周檀晃了晃手中的匣子,并未有金属之声,匣中恐怕是书信一类的物件儿,他皱着眉,忽而问了一句:“高姑娘,此事你可同高大相公提过?”
高云月摇头:“我在山道上收了,连家都不曾回,便将你夫妇二人请到了此处。我想着怜兮如此郑重其事,又只信我二人,担心旁人知晓坏她身后名声,连母亲问起,也只道那乞儿从前得过我的恩惠,病重乞怜。我将她安置了——你若要见,待会我留个小厮引路。”
“高姑娘谨慎,我着人将她带到府中去。”周檀低头道。
曲悠摸了摸自己袖中藏的钥匙,看了周檀一眼,没有将钥匙取出。
高云月朝外张望几眼后起了身:“我对母亲托词下车买些点心,此刻也该回府去了,这东西我打不开,周大人或许有办法。怜兮怎会想到,此案会交到你夫婿手中,你们若需帮助,可随时遣人来高府寻我。”
曲悠开门送她:“多谢。”
“客气什么,”高云月在她额头上一弹,匆匆离去,“此案毕后,你带着春娘子请我吃酒才是正理,到时我们为怜兮祭奠一番。”
“若真能为她伸冤,也算不枉知交一场。”
作者有话说:
大风卷水,林木为摧。
适苦欲死,招憩不来。
百岁如流,富贵冷灰。
大道日往,若为雄才。
壮士拂剑,浩然弥哀。
萧萧落叶,漏雨苍苔。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悲慨》
生者百岁,相去几何。
欢乐苦短,忧愁实多。
何如尊酒,日往烟萝。
花覆茅檐,疏雨相过。
倒酒既尽,杖藜行歌。
孰不有古,南山峨峨。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旷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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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秉烛游(一) ◇
◎信笺◎
秉烛游(一)
高云月将那送信的小乞丐安置在了汴河边一家客栈当中, 时间急迫,她来不及做些别的,让曲悠夫妇去见,也是托付之意。
送信的乞丐是个小姑娘, 瘦骨伶仃, 一双眼睛却又大又亮, 在门后躲着谨慎地问了好几个问题, 才肯给他们开门。
高云月为这小姑娘准备了许多吃食,桌面上一片狼藉, 曲悠看见对方的破衣烂衫,便立刻遣人去买了身新衣裳来。
小姑娘吃着手边第三个乳酪团子,小声对她说:“我叫阿萝,是刘姐姐为我起的名字。”
“阿萝, ”曲悠看了一眼身侧面对孩子不知说什么的周檀,笑道, “你刘姐姐是如何让你转交这样东西的,能告诉我吗?”
“刘姐姐说,只能告诉姓高和姓曲的两个姐姐,”阿萝瞄了周檀一眼, 略带敌意地说, “他不能听。”
“他是我的夫君,”曲悠摸摸她的头,无奈道,“他与我体同一心, 阿萝放心。”
阿萝又纠结了半晌, 最后才开口道:“……我同刘姐姐相识是在医馆之外, 当时隆冬, 刘姐姐善心找郎中开了一贴药,才救了我弟弟性命,不过他到底没撑过去,去年便没了。”
阿萝瞧着大概有十一二岁左右,虽声音怯怯,却叙述清楚,很有条理。
“但我记着刘姐姐的恩情,便常去杜府门口等她出门,为她送些我采来的花,刘姐姐曾说,若非宅中水深火热,她手头又没有钱,定要将我收进去……我自得了姐姐接济,日子好过不少,只是那日我照例送些花束,却见姐姐伤痕累累地从轿中下来。”
刘怜兮嫁入杜府之后确实有心无力,二人相识是在年初,阿萝混迹于街边乞丐当中,独身一个小姑娘也能活到现在,可见是个聪明的。
“她似乎极为害怕,又无法对我多说什么,只告诉我夜半时分偷偷来杜府之外的水渠旁,有东西要交给我,她说让我好好收着这东西,若有一日她出了事,便去亭山山道上等着高家姐姐或是曲家姐姐,将东西交给她们。”
曲悠听到这里,心中更了然了些,刘怜兮要她在亭山等候,是为了避开汴都内的眼睛。
不过此举当真冒险,她交出匣子,吞下了钥匙,稍有一点意外,这两样物品就不会顺利地落在她的手中。刘怜兮托付给一个乞儿,除却身边实在没有可用之人外,也是想赌一把。
曲悠打量着手边那匣子,方才周檀也同她说过了,这样东西就算在这小乞儿手里被人抢了去,恐怕都打不开,若是火烧锤煅强行破开,里面的东西也会随着付之一炬。
阿萝同她说完之后,继续吃着桌面上的食物,她已经自己洗过脸了,眼睛圆亮鼻头微翘,倒是副好样貌,先前把自己抹得漆黑,应该是为了自我保护。
周檀与曲悠交换了眼神,正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桌面上吃东西的小姑娘突然重重咳嗽了起来,曲悠吓了一跳,起身去拍她的背:“阿萝,你怎么了?”
阿萝捂着口鼻,上气不接下气地翻着白眼,似乎是想起身离开桌前,却差点跌在地上。曲悠伸手接住了她,听见她断断续续地道:“我这是……胎里弱症……姐姐不必担心……”
她突然发病,二人无法,只得先把人送到了柏影处,折腾半天才回到府中。周檀着韵嬷嬷将松风阁周围所有仆役全部驱散,然后带着曲悠进了松风阁书架之后的内室当中。
这府中居然还有密室,先前周檀的松风阁她不常来,完全没有发现。
周檀的密室十分空旷,进门处一个积了灰的博古架,曲悠粗略地扫了一眼,看见那架上摆了几卷书、几个精致木盒子和一把镂刻精美的长剑。
见她目光停留,周檀点了一根蜡烛,低低道:“……那是我从前的佩剑。”
“你会功夫吗?”曲悠十分讶异,同他在案前一起坐了下来,先前周檀在京华山上搭箭射向梁鞍时她便有此问。
“略通一二。”周檀简单地答道。
曲悠将袖间藏着的钥匙取出,果然对准了那匣子的锁眼,一阵机关之声后,匣子终于开启,曲悠松了一口气:“没想到,竟然真能寻到这钥匙的用处。”
“这信上写了什么?”
周檀坐在她对面,为她举着蜡烛,只能隐约看见上面的内容,曲悠见他如此不便,干脆抱着匣子坐到了周檀的身侧。
两人便肩膀贴着肩膀地读起信来。
曲悠拆了顶端的油纸信封,细细去读,这封信想必是刘怜兮所写,字迹略有潦草,但娟秀整齐。
“……悠悠云月亲启,吾生飘零不得挚友,幸得卿杯酒之恩,知生不久矣,唯有托付,信笺如幸为卿所阅,死亦无憾。”
“自入杜府忧怖无从外扬,不过苟延残喘,杜父子不安不正,吾早有寻其罪证之心,奈何苦无机会。某日泼赖醉酒,胡言有手把宰辅之柄,怜兮寻觅得见此物,虽不知意,亦觉心惊。思索再三,只可托你二人,用则九泉含笑,无用可焚毁不致牵连……言不尽意,再祈珍重,来生亦愿结缘,顺颂时祺。”
这到底记载了何等隐秘,才让刘怜兮看见便知自己命不久矣?
曲悠皱着眉放下了手下书信,发现其下信纸上也是刘怜兮的字迹,只是写得断断续续,想必是她阅读之后凭借回忆录下的。
“初三月……寄贤侄公输煅,吾已得见,于汴都计日以俟。”
“煅见,吾知乃父死之密辛,皆因宫中真如一殿修葺事……赵殷其人狠辣,无椽匠人为我所救,留手札进京可观……相交一场,吾愿据死相助。”
“见煅草图进探,果然如此……盼来。”
约十余张信纸上都是这样的断续言语,曲悠看得一头雾水,却见周檀持信的手在微微发抖,密室幽暗,她微微屏气,便听见了对方乱了的呼吸。
她侧头看去,正好看见周檀死死抓着手中信纸,喉咙涌动,似有千言万语,却未发一言。他近乎有些疯狂地一张一张看去,面色骤白,察觉了她的目光,便与她对视,眸中冰晶微涌,片片碎裂。
曲悠惊讶地看着周檀拼命压抑,最终还是没忍住,眼泪顺着高挺鼻梁“啪嗒”落在了信纸上,他将这几张信纸翻来覆去地看完,哆哆嗦嗦地喃喃自语:“怎会如此……”
他眼底通红,目光微有涣散,甚至下意识地抬手摸到了自己的小臂,曲悠见他转头朝博古架上那柄剑看去,当机立断,即刻在身后死死抱住了他,周檀几乎无意识地挣扎两下,和她一起从案前摔了下来。
他就算摔了下来,也下意识地调转了方向,把自己垫在了她的身下,行动间带起的风将那飘忽的烛火吹灭,密室顿时陷入了一片漆黑。
曲悠松开手,正想爬起来将蜡烛重新点上,却突然听见对方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双手从她背后试探性地抱上来,将她死死搂在怀中。
“周檀……”
她怔然唤道,感知到对方脆弱的情绪,便别扭地换了个称呼。
“霄白……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