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檀的手在她背后悄悄地抚了抚,她感受到了对方传来的安慰之意,挤出一个笑容来,只道:“罢了,改日我带着猫去瞧瞧孩子们,也叫他们高兴些。”
简单吃了几口,柏影便开始跟艾笛声请教他这药膳铺子经营的问题,虽然他才是老板,但他问得敷衍,听得也敷衍——远不如一侧的丁香和芷菱,二人眼睛放光,抱着小册子奋笔疾书,只恨不能将艾笛声说的全录下来。
曲悠支着耳朵听了些,颇感兴趣。
虽不知艾笛声从前是做什么的,但他手中一整个北街的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威望又高,足见手腕。
而他给柏影的建议也十分有用,譬如将他制好的木牌按照心肝脾胃肺等顺序分门别类,专门制作养心、养肤等食谱,将二楼辟成雅间、接待贵客,托人来打出名声等等。
柏影一手端着酒杯,哼哼道:“甚好甚好,丁香姐姐和芷菱妹妹,你们可记好了。”
艾笛声无奈:“看来你就是全不想管了。”
柏影回:“我这里有两位姐姐撑着,哪里用得上我!我一生所求就是躺着赚钱罢了,姐姐们辛苦些,便多分些银钱,少给我些,我只要想喝酒吃肉时有钱便满足了,若不够再赚嘛!”
好达观知意的生活态度。
艾笛声见曲悠连连摇头微笑,便问了一句:“听柏医官道,这铺子开起来是夫人的建议——汴河大街上少见以养生为道的食肆,不知夫人还有什么旁的建议没有?”
“建议?”曲悠托着腮想了想,缓缓道,“我自然不如艾老板懂生意,不过刚才在店中转了一圈,有些想法请艾老板听听。”
艾笛声感兴趣道:“请。”
曲悠敲了敲身侧的木桌:“最主要的艾老板方才都已经说过了,我最初建议柏医官开店时,是想要他将这铺子开给如我一般的人。”
“他这些药膳原料昂贵,做起来也费时间,客人自然是以达官显贵为佳,况男子出外是为谈天,女子才重养生之道。这一楼大堂寥落,是因为过往脚夫消费不起,男子不来,而女子不会在大堂抛头露面——根本无必要设置,我看来,柏医官不如将一楼一半也设成雅间,另一半可如医药铺子一般摆设,遣人专为贵人引见,一笔生意就可赚许多。”
她给出的建议其实多半是从前消费时的感受,如何经营高端酒楼、如何一对一贴心服务,甚至可以设立特惠日,准备跑腿的小厮,用时长的菜品便送货上门等等。
艾笛声听得连连叫好,一顿饭下来已与她相见恨晚,直到二人告辞时,还在摇晃周檀肩膀:“霄白,你小子好福气啊,娶了个这么好的夫人,他日就算家业败光,也不至流落街头,肯定能都赚回来……”
周檀冷着脸告辞,曲悠看见他趁艾笛声酒醉还偷偷踹了人一脚,不免好笑:“你同艾老板交情匪浅?”
马车轻摇,周檀探出头去跟车夫吩咐了几句,回头看向她时面色已和缓了许多:“科考之际结识的旧友,又算是……志趣相投,他出身商贾家庭,全靠朝辞家族引路,殿试后与我同住了一段时日。”
柏影和艾笛声酷爱饮酒,芷菱和丁香也饮了几杯,周檀只喝了一口,曲悠也仅是尝了尝滋味:“怪不得,少见你同人如此亲密。”
周檀却不愿意再聊他,转移话题说:“你若想去栖风小院探望子谦,可唤我同行,子谦他……身份特殊,你独身前去,怕他们不肯放你进去。”
曲悠“嗯”了一声:“猜到了。”
周檀挑眉:“你猜到了?”
“你既连……都给我看过,瞧着年纪也能猜到。”曲悠道,她觉察到马车行处并非周府方向,便问,“这是要往何处去?”
周檀一本正经、十分冷静地说:“去偷些东西。”
曲悠一时没反应过来,意识到他在说什么的时候深深地震惊了:“你说什么?”
这个人是如何做到面无表情且光明正大地带她去偷东西的……
她皱着眉,做贼一般朝外看了一眼:“去偷什么东西?”
周檀鲜少见她这副情态,咳了一声:“你还记得刘姑娘给你的信中,有一页只写了一句诗吗?”
好像是有这样的一页,曲悠回忆了一下,刘怜兮凭借记忆誊录下来的众多信笺两人基本上都看懂了,只有一页没头没尾,写了一句李白的“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记得。”
“前些日子彭越在京华山上,临死之前对我说,他手中的东西,傅庆年都找不到。”
曲悠点头:“如今你我已知他手中有的,怕是就是无椽先生留给傅老的手札,不过可能不是原本——我猜测,大抵是他从鄀州送公输煅来汴都时见到的,为了保命便誊抄了一份。”
“刘姑娘这些回忆信笺,每一页都带着那个歪歪扭扭的驿站标识,只有这一页没有,反而画了三个撇。”周檀淡淡道,“三撇为彭,这句诗恐怕是彭越留下的。”
“我本以为他离京时会将手里的把柄带走,想了想又觉得他可能不会带走——鄀州是彭越老家,只要进了鄀州,就算傅庆年想灭他的口都很难,如果我是他,我就会留下这一句似是而非的提醒,等安全了再写信解读,将东西交出来,从此再也不沾手这危险,在老家过安生日子。”
“所以你当时听出他的意思是他根本没将把柄带出来,便不等他说完,立刻让晏姑娘动手了。”
曲悠恍然大悟,彭越临死前那几句没头没尾的话听得她十分疑惑,若周檀真想知道在何处,为何不等他说完便杀人,原来周檀只是想确定此物在不在他的身上。
“如果他没有随身带着,这样东西可能还在府中,傅庆年和杜辉应该去找过了吧?”
“傅庆年本等着彭越到了鄀州明白告诉他,所以在彭越刚刚离开时,应该没有仔细查找过,就算有也是浮皮潦草地找了一遍,后来彭越的府邸便被我着人查封了。”周檀微微一笑,“既然难找,永远封在府中也好,傅庆年不知道我见过那句诗,自信既然他找不到,我也不可能找到——今日,我们去碰碰运气。”
马车没过多久便停了下来,曲悠扶着周檀的手腕下车,却见他带自己来到了汴河大街的中央——柏影的铺子开在樊楼之后,周围多是酒楼,而大街的中段最为繁华,临近好几家大青楼,脂粉、衣料、首饰铺子比比皆是。
曲悠疑惑问道:“你不是说要去……”
“青天白日,如何能去?”周檀示意贺三带着河星水月跟上,认真道,“至少要等到夜里,今日休沐,我邀你出来逛逛,自然不能食言。”
*
任时鸣推开房门出来时,感觉自己的脚步有些虚浮。
空气中弥漫着中人欲醉的甜腻香气,他扶着木质栏杆下楼,却差点一脚踩空,险些要一头栽下去的时候,一双手扶住了他的身子。
香气被梅花清冷的气味取代,他昏昏沉沉地被扶到房间躺下,伸手去抓,只抓到了一截绸缎裙摆。
待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了一只镂刻精美、正在燃烧的红烛。
红烛之后的美人漫不经心地抬起眼睛来,她正在摆弄自己的月琴,见他醒来也不惊诧,只是继续调弄琴弦:“你醒了?”
“春娘子……”他感觉喉咙沙哑,不得不翻身起来喝了手头一盏茶水,“我怎么会在你这里?”
叶流春并未理他,伸手弹了个音,叹了一口气:“你兄长与傅相斗得水火不容,你为傅相卖命,不怕伤了他的心么?”
任时鸣冷冷回答:“我没有兄长。”
“月初,”叶流春唤他,一双美丽的眼睛不同于平时的含情流波,反带了些漫不经心的嘲讽,“当日我初见你,便知你心气儿高,也重情义,最重要的,是与那些士大夫一般,满心抱国,有大志向。”
任时鸣坐在桌前掐着自己的手指,手指似乎麻痹了,完全感觉不到痛楚。
“你再记恨周大人,也不该拜入傅相门下。”叶流春摇头道,“刑部开公审那一日,你拿证据阻拦,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每每回想,难道不觉得后悔心惊,若那个案子真的因你举动被压下,皇城街上绵延数里的冤屈,该往何处诉说呢?”
“你还真以为他是为了那些女子的冤屈才会如此?”任时鸣嗤笑了一声,声音却不知为何有点抖,“他是为了铲除异己,就如同最近杜府的命案一般,他罗织证据构陷百官,踩着旁人的骨头往上爬……这招他得心应手,不是第一次用了,我父亲,不就是如此吗?”
周檀带着弟弟进京的时候是冬天。
那日任时鸣刚温完了书,从父亲厅前推门出来,就看见管家引进来两个少年,个子高些那个生得温润如玉,抬手对他父亲行了一个古礼。
他有一双琥珀色的瞳孔,拜礼之后抬起头来,发上覆满了雪花。
父亲在庭前扶两人起身,为他介绍:“鸣儿,这是你临安白姨母家的兄长,名檀,紫檀木的檀。”
自此之后,家中枯燥的书塾里,他多了两个玩伴。
周杨不爱读书,一刻也坐不住,周檀则是个沉稳性子,直着脊背跪坐在案前,一待就能待一个下午,熏香冉冉,将他浑身都浸满了静水香的气息。
他最初看着被父母偏爱的兄弟俩总有些不顺眼,后来便也真心将他们看做了家人,周杨活泼爱闹,同他一起爬树摸知了,周檀持着书卷在院中坐着,他的话不多,耳力却极好,在树下也能准确提醒他们二人是否寻错了方向。
后来周檀三元及第,春风得意,他和周杨挤在人群中,看当年那个大雪纷飞时来的哥哥骑马路过汴河大街,被砸了一头一脸的花。
听闻就连宰辅的女儿从城楼上遥遥一见都惊诧不已,将束发的玉簪掉到了状元郎的怀中。
周檀外放,他去科考,如兄长当年一样骑马从街前经过,满心遗憾不能叫他亲见。
周杨不想科考,一心只想跑去投军,叫父亲抽了一顿。
任时鸣还记得,永宁十五年来临之前那个除夕,是他印象里最后一个圆满的新春。
周檀在典刑寺任职——典刑寺虽无权柄,可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顾之言刻意为他铺好的道路,外放之后刚刚回京便是四品,虽然典刑寺卿是四品最末,可他的同期还在挣扎在谏院底层,哪有这顺畅官途。
名满天下的宰辅最得意的弟子,前路光明灿烂,仕途一帆风顺,将来登阁拜相,几乎是顺理成章。
樊楼远远地燃起满天焰火,那双琥珀色瞳孔一次一次被映亮,又沉重灭下去。
三人醉酒,在祠堂中跪坐叙话。
他问:“兄长可有心愿?”
周杨喝得最多,先口齿不清地嘟囔:“伯父放我去参军罢!我亦想……金戈铁马,为国守边疆,不辜负父母亲当年的期望!”
他一边说一边突兀地哇哇大哭:“哥哥,哥哥……”
周檀默默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背,目光中有任时鸣不能看懂的空远,祠堂中烛火摇曳,他低声道。
“我愿……阖家康顺,不负亲友,我为生民立命,保九州清宴,天下安宁。”
谎言。
粗劣的谎言。
现在再去回想,就能发现周檀先前的不寻常。
譬如他总是爱独自坐在书塾,从不对父亲聊起朝堂之事,只有在偶尔的时刻才会提醒一二。
譬如他很爱发呆,某日深夜回府,以为四处无人,在廊前又哭又笑,提笔在廊柱上写“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他看见了,没有开口,后来连日大雨,冲刷掉了墨迹,一切如同从未发生。
燃烛案刚兴之时,父亲听说周檀在朝上死谏入狱,四处打点想问消息,什么都探听不出来,急火攻心。而父亲被牵扯入狱后,他去见叛了师门出来的周檀,对方却将他拒之门外。
顾相在清溪投河而死,市井之间传得沸沸扬扬,都道是周檀忘恩负义、气死恩师。
皇帝赏了新任刑部侍郎一座宅邸,民众上街送顾相起灵,他门庭紧闭,不曾出来看一眼。
直到很多天后他才在刑部的后堂见到周檀,那时的他已经脱下了典刑寺墨黑的披风,绛红大氅裹着同色官袍,映得他面白如雪。
见有人来,他也不曾动,只是坐在原地冷漠地转过脸来,面上还残余着审讯时溅上的新鲜血迹。
任时鸣想开口问一句他在狱中情形,想问旧伤痊愈否,也想问他为何不再回府,想了许多,什么都没有问出来。
因为周檀已经漠然地垂了眼睛,对他说:“令尊之事,我无能为力,暂居多年吃喝用度,我已折成银钱皆悉送至府中,今日之后,请任公子不必再来寻我了。”
他全然不信,多年情谊,在周檀眼中不过如此。
事情闹得太大,周杨从军中赶回来,得知周檀不愿施以援手救下任平生,不可置信地将周檀骂了个狗血淋头,最后闹得在家祠中割袍断义。
周檀仍是一句“无能为力”。
哪怕是真的无能为力,哪怕只是不想被牵扯明哲保身,只要解释一句……
父亲被判流放,可他的身子再经不起长途跋涉,本朝律法可以银钱折刑,母亲从金陵本家借来巨款,变卖家产,好不容易才将父亲保了下来,接到家中静养。
任平生从狱中出来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把他和周杨叫到了床前,冷脸吩咐再不许和周檀往来,顾之言对他恩重如山,可此人狼心狗肺、欺师灭祖,对恩师如此,对亲友还不知会如何,合该人神共愤。
可他分明看见,无人之时,父亲还拿着周檀所赠的书画发过许久的呆。
他从前在士林学子间名声极好,如今一朝败落,由于和周檀割袍断义,也不至于被人落井下石,故友拉着他唾沫星子横飞地讨伐周檀如今在刑部的雷霆手段,义愤填膺地说任大人也是被他拿来做了垫脚石。
任时鸣觉得烦闷,辞友逃离,在汴河边撞上了一个威严老者,那老者问他:“可是任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