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昶重重地咳嗽了许久,低声问:“霄白,你对朕失望吗?”
周檀摇了摇头,却没有说话。
宋昶强撑着在明黄床榻上坐起身来,周身并无别的侍卫,于是周檀上前去,将他扶起,安置在松软的枕前。他正要退下,宋昶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你敢据实相告,不怕朕杀了你?”
“陛下要杀我,何必等到今日动手。”周檀露出一个浅淡笑容,却毫不惊慌,“皇城内外煌煌何止千人,陛下既然只把我从鄀州召了回来,定然是有无法托付给旁人的事。”
宋昶微微松手,问道:“霄白眼中,太子可是合格的储君?”
他问得直白,周檀沉默片刻,轻轻地摇了摇头。
宋昶有些意外:“为何?当日你离开汴都之前……”
他说到这里,突然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陛下还是没有相信臣,臣离开之前已经说过,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陛下,不是为了太子。”周檀回道,“如今陛下病重,太子为何不来侍奉汤药?”
宋昶苦笑了一声:“你进汴都之前,应该也探知过消息罢,何必明知故问?上次太子进宫侍疾,恰逢执政漏夜入宫,朕连他的人都没有见到……后来才知道太子在帷帐之后听了执政一番言语,不过几日,便出了国玺之事。”
他闭上眼睛,似乎十分疲倦:“执政可是一心为太子谋划了数十年哪,朕本以为,太子同他该比同我这个父亲更亲才是……究竟是什么事情,能让执政漏夜入宫,能让太子丝毫不顾念旧情?这些日子,朕因为此事辗转反侧,夜半还时常惊醒——太子连高则都能杀得如此干脆利落,若对上朕,又该如何?”
子壮而父老,向来是历史上每一个皇帝暮年时最为担忧的问题,可是天家无情,皇帝想得一个善终何其艰难,历史上死于父亲之手的太子和死于儿子之手的皇帝皆是多如牛毛,叫人不得不警醒。
周檀沉默不语,宋昶便继续说:“朕本想培植个儿子,叫太子不至如此放肆,可是朕也不曾想过自己的身子竟然衰败得如此之快……从前,朕只觉得太子虽然手腕硬了些,人还是好的,经过执政一事,却开始担心他来日若真登临大宝,会残暴无常,对不起祖宗基业……”
“臣明白陛下的意思了,”周檀突然道,“陛下放心,楚老将军既然回了汴都,必能护陛下的周全,臣这些时日,会尽力为陛下查清执政进宫时想要对陛下说的话,届时,太子做不做得储君,陛下心中就能有数了。”
宋昶“嗯”了一声,盯着他的眼睛道:“你同你父亲,其实真的很像。”
周檀笑了:“父亲是金戈铁马的大将军,臣一生都得在阴谋和泥淖中打转,谈何相像?”
宋昶又开始咳嗽:“朕知道你心中还在怨朕……可自两年前一别之后,朕每遇见鄀州来人,都要问你一句,朕给你带信去,也不过得你寥寥数语,即使如此,朕心中仍觉得你是同你父亲一样坦荡忠诚的人……”
周檀心中不无嘲讽地想着,宋昶能这么看他,大抵还是因为两年前他跪下的姿势足够卑微、剖白足够攻心。
他在榻前深深拜倒,宋昶的面色缓了几分,突然对他道:“霄白,待朕百年之后,玄德殿龙椅之下,有朕留给你的东西,到时候,庆功会带你寻到的。”
周檀微微诧异,最后也只是俯下头去,恭敬地应了一声“是”。
两人相顾无言,周檀起身告辞,走了几步,宋昶便在他身后沉沉地说:“朕此一生,最对不住的,怕就是你父亲……与老师,你要好好保重,不管最后即位之人是谁,朕都会尽力保全你的。”
周檀脚步一顿,感觉眸中泛起一阵咸湿泪意,这泪意并非是因为老皇帝最后的温情,而是因为想到了逝去的萧越和顾之言。
人死如灯灭,再后悔又有什么用处?
他抬起腿来,迈出了盛明宫高高的门槛。
刚出东门,周檀便发现黑衣在那里焦急等候他,因为慌乱,甚至在东门之外来回踱步。
他鲜少见黑衣如此情态,意外地轻咳了一声:“黑衣……”
黑衣立刻扑了过来,有些失态地道:“大人,夫人尚未回府……便被太子殿下请去了。”
周檀胸口一滞,失声问道:“什么?”
*
曲悠在轿子当中呆坐了一会儿,突然听见轿外有人声传来,她勉强回神,撩开帘子,便看见了黑衣雕刻繁复的银色面具。
周檀在汴河大街之外的一条小巷等待着她,她下了轿,不敢与周檀表现得太过密切,便只道:“如今府中忙乱,小厨房怕是人手不够,夫君与我共同外食之后再回罢。”
她将楚老将军留下的卫队打发离开,周檀下了马车,与她共同沿着汴河走了一段路,除了黑衣遥遥地跟着以外,其余的侍从都被遣回了府。
二人走到十二桥之下某条事先准备好的小船处,钻进漆黑的船舱,这才松了一口气,黑衣跟上来,撑着杆子向栖风小院的方向划去。
周檀将她揽在怀中,发觉她背后全是冷汗:“太子叫你去做什么,我吓了一跳,他带人去围了曲府?”
曲悠伸手紧紧抱着他,半晌没说话,周遭只能听见水流声音。
于是周檀只好继续涩声道:“事情太急,是我考虑不周,幸而你无事,要不然……我们先去见艾先生一面,如今我刚回来,太子还不曾插人过来,再过一段时间,怕是就危险了。”
“霄白,”曲悠唤他的字,感觉自己的牙齿在打战,可她此时异常地清醒,“我有几件事要托付你。”
周檀道:“你说。”
“你着人将曲府上下送出汴都,连带着云月一起,暂且送到临安或金陵去……不过不要让他们路上见面,到了再见不迟。”
“我正有此意,他们在城中毕竟不安全,如同今日一般……”
“太子应了不会为难,但我怕他反悔,还是要尽快行事,过一会儿,我便回府告知父母。”
“好。”
汴河大街本不算长,二人言语之间,船便靠了岸,有几个平民打扮的人眼见船来,立刻凑上来谨慎观察了一番,随后带他们往熟悉的栖风小院中去。
艾笛声就守在门口,眼见二人到来,面上露出一个笑容:“哎呀,霄白,弟妹,你们可算是回来了……”
入正堂之后,曲悠发现柏影、苏朝辞和宋世翾也在堂中,宋世翾合掌朝周檀拜了一拜,他今年刚满十七岁,两年不见,已经长高了不少:“子谦问先生安。”
周檀拍了拍他的肩膀:“苏先生时常写信同我说起你来,看来你大有进益。”
宋世翾连忙道:“不敢辜负先生们的期许。”
他已经是高挑的少年模样,曲悠便不好像之前一般如孩子般对待,只是温和道:“子谦向来用功,过一会儿,我为你做荷花酥。”
周檀点了点头,这才转向苏朝辞,简单地说了一句:“成了。”
苏朝辞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问道:“可还顺利?”
周檀垂着眼睛“嗯”了一声:“明日或者后日,你就递帖子去拜会陛下,将你父亲旧案悉数说清楚,咱们当年搜集的证物,想必你保存得极好。”
苏朝辞道:“自然。”
“好……尽快去,我瞧着陛下的身体,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柏影许久不见曲悠,凑过来与她说话:“西境风水养人,瞧着你面色红润,想必过得不错。”
曲悠低笑了一声:“你也过得不错,十三先生不在,也没有人缠着你了。”
提起白沙汀,柏影重重叹了一口气:“这倒霉孩子,被贬了也是活该,不过我看咱们也不必担忧人家,他最懂怎么让自己活得高兴了,只是春娘子……”
艾笛声在一侧叹了口气,问周檀道:“朝辞进宫之后该怎么办,你想好了没有?就算陛下下诏废了太子,恐怕还会立他人为储,王孙的身份……”
周檀打断他道:“宋世琰若被废,肯定不会坐以待毙,大内必有宫变,还不知陛下有没有另立旁人的时间……反正我如今手下有凌霄旧部,皇城内楚老将军挡下李威的人,应该不成问题,只是需要时间等小燕过来,也不知……”
曲悠接了他的话:“不知他们过来要多久,我只怕楚老将军挡不住太子逼宫。”
艾笛声皱着眉道:“李威手下的人多出自汴都大营,人数虽多,却不能与楚老将军手下的比,守着皇城一二十日,总不成问题。”
“可是……”曲悠的目光在面前众人中扫了一遍,缓缓地说,“如果他借了别处的兵来呢?”
作者有话说:
又忘了定时,晚了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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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南冠客(五) ◇
◎宫变◎
南冠客(五)
艾笛声的眉头皱得更深, 他“唔”了一声:“弟妹此言何意?”
曲悠的目光停在周檀和苏朝辞身上:“他身上有西韶血脉。”
几人一时之间都没有说话,似乎是被她这个猜想吓到了。
柏影先开了口:“这……不至如此罢,太子怎么说也是大胤的储君,借兵西韶, 难不成割城……来还?”
他说到后面, 突然有些不确定, 周檀看了苏朝辞一眼:“他不是做不出来。”
苏朝辞面色凝重地说:“弟妹继续说。”
曲悠摇了摇头:“我这只是为诸位提供一个可能性罢了, 毕竟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小燕和徐侯在我们临别之前说要不事声张地缓缓前来,那少说也要有十几日的功夫。”
“只有李威, 楚老将军自然能守住皇城,可太子若是还有后招,譬如借兵西韶,提前破了皇城入内登基, 在诸位尚未来得及反应时便赶尽杀绝,那就不好办了。”
艾笛声与周檀低声商议了一会儿, 苏朝辞则问:“子谦,你怎么看?”
宋世翾抱了一只杯子在案前发呆,乍然听见苏朝辞唤他,有些茫然, 略微定了定神便道:“师母所言极有道理, 并不能以寻常心态来揣测太子。”
他清了清嗓子:“我少时曾与太子同宴,不经意间看到过他在后园当中虐杀下人,当时太子不过是我如今的年纪,手段残忍令人咋舌……事后他还抛尸入园, 装作无事发生, 此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值得做最坏的揣测。”
柏影在一侧点头, 他自从与白沙汀相认后常来栖风小院,为宋世翾做日常诊疗,两人混得谙熟:“那我们该怎么办,若真如此,还是提前离开汴都为好。”
艾笛声转过身来:“柏医官说的是,为今之计,我们最好在小燕将军来京之前暂且离开汴都。朝辞,你今日夜里便与霄白一同进宫吧,将事情连夜说清楚,时间隐蔽,也免得给太子反应的时间,直接将你扣在宫中。”
苏朝辞应了,却低着头不语,像是在沉思些什么。
周檀也没说话,低垂着清丽眼眸,宋世翾在二人之间扫了一圈,突然问道:“若是太子以李威手下军士为主力逼宫,变故或可生在皇城之内,可若他真有外援……我们离开之后,汴都城门大开,百姓……该怎么办?”
苏朝辞面上流露出一分欣慰,转眼便被忧虑之色取代:“子谦心中为生民计,我方才……也在思索这个问题。”
周檀却道:“不管怎么样,朝辞、笛声,还有柏医官,你们务必带着那封遗诏,护送子谦提前离开汴都,金陵太近,不如去临安。余下的事情,我来想办法解决。”
苏朝辞蹙眉道:“你有什么办法解决?”
周檀还没说话,曲悠便道:“你跟着他们一起走,汴都城内的事情,我来处理。”
她突兀开口,将一群人都吓了一跳,周檀微微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重复:“你说什么,你要留下?”
“方才在船中,我的话并没说完。”曲悠握住了他的手,低声道,“夫君难道不好奇,太子今日寻我去说了什么吗?”
艾笛声插嘴:“我方才还听人禀报,说太子将弟妹请到了樊楼……”
曲悠飞快地道:“他要我为他所用,事成之后,甚至能许皇后之位。”
众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周檀半晌才涩声开口:“然后呢?”
柏影还在一侧感叹:“太子是真能许诺啊,上来就是全天下女子都想要的东西……”
艾笛声瞪了他一眼,于是他立刻闭了嘴。
曲悠微微笑了笑,在周檀手上摩挲,轻声安慰道:“富贵非吾事,归与白鸥盟。”
“我知道,”周檀捏了捏她的手,“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曲悠表情一僵,硬着头皮继续道:“然后我假意应了,与他谈了许多,他承诺将我父母放出汴都,还许我……宫变之后入宫做女官。”
周檀的呼吸乱了几分,她听得出来,连忙道:“我好不容易才让他勉强信我,我们之间,不会有比我更合适留在汴都的人。倘若宫中真的生变,我在他身边,一能尽力护下百姓,二能为子谦谋划,让他更加名正言顺……”
“这也太冒险了吧。”
“我不同意!”
柏影和周檀的声音同时响起,曲悠转头看了讪讪的柏影一眼,却不敢与周檀对视:“眼下这是最好的办法,你们几个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若要留在汴都,不仅容易被他追杀,更难护子谦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