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檀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道:“你所说的不过是一种荒谬猜忌,虽然我们要谨慎太子借兵西韶,可这发生的可能极低,不至于到那样的山穷水尽的份上……”
他还没有说完,曲悠便道:“可是我们赌不起,汴都的百姓也赌不起。”
她刚刚说完这句话,周檀就手一抖摔了手中的茶杯。
艾笛声见二人对峙,连忙将周檀唤了过去,苏朝辞本想跟随,却听见曲悠在身后见了他一声:“苏先生……”
苏朝辞有些意外地回身:“夫人。”
曲悠道:“我有件事想拜托您和柏医官。”
等到众人商量好了,日色渐暮,周檀与曲悠共同出了栖风小院,坐着艾笛声事先准备好的马车绕路去曲府。
曲悠见周檀不同她说话,便凑了过去,晃了晃他的胳膊:“夫君……”
“你曾经说过,”周檀没有看她,只是淡漠地道,“对我有求必应。”
在鄀州时二人情浓,花前月下、春宵帐中,什么话都说过。
周檀一生亲缘淡薄,父亲早逝,母亲在临安时终日郁郁寡欢,少言寡语,后来也与周副将一同死于非命。
任氏一家人虽对他很好,可终究隔着一层,不能如同血亲一般全心信赖。周檀在燃烛案刚过时或许还抱过微小的希望,姨母和表弟能够体会他不能宣之于口的良苦用心,可最后还是全然落空,遇刺之时,没有一人来看他。
更别提他许久不见的弟弟。
以及真心敬之爱之,却天不假年的老师。
这些事情共同将临安城中买花载酒的少年人彻底抹杀,将醉后廊前题“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的青年臣子拖入深渊,养出他寡淡薄凉、锋利冷漠的性子。
她心疼得要命,却无法阻拦任何一件事的发生,只能尽自己所能许诺。
“霄白永远不会孤身一人,我对你有求必应,永远陪着你。”
言犹在耳。
可是历史真的能给她选择吗?
见她不说话,周檀转过头来,微微提高声调:“你自己许的诺,难道自己都不记得。”
“我自然记得,”曲悠低声道,“我对你有求必应,不是因为你有求,而是因为我想应……你若求的若我不想应,此约便作废。”
“你蛮不讲理!”
“你今日才知道我蛮不讲理?”
周檀怒气冲冲地一口咬到她的下唇之上,曲悠毫不示弱,抱着他的后颈,恶狠狠地亲了回去。
她尝到了唇齿之间弥漫的血腥气,微咸。
“你信不信我?”
周檀一口答道:“信。”
他顿了一顿:“可就如你所说,我赌不起……我从最初疏远姨母一家、疏远亲弟、冷漠待你,都是担忧任何一个与我扯上关系的人,会在这无休止的斗争中受折损,哪怕是一丁点折损……我宁愿你们恨我怨我,也不能拿这万分之一的可能去赌,你明不明白?”
他如今越来越坦白,也愿意对她说出这些话了,真是好征兆。
“我明白的,”曲悠涩声道,“可是我方才已经把前因后果与你剖析得透彻,倘若太子真的调西韶军队入京,你当如何?若我不留下阻止,你必会跟着楚老将军死守皇城,等着小燕他们来罢?”
周檀道:“西韶之说只是最不可能的可能,你怎么知道一定会到这一步?”
“我就是知道,一定会到这一步。我不只是为了救汴都百姓,更要紧的是救你啊。”曲悠抱着他的脖颈怔然道,说过之后又觉得不妥,连忙继续,“我假意到他身边只是权宜之计,如果这猜测有误,楚老将军守得住皇城,那岂不是皆大欢喜?”
周檀微微笑了笑:“我不需要你将我会面临的风险揽过去,不过一死罢了……”
“不过一死罢了!”曲悠打断了他,怒道,“你想护着我不受折损,为何却对自己的性命自轻自贱?我告诉你,你若死了,我就一头磕死在灵堂之前,变成厉鬼,也要缠着你后悔。”
他们是最了解彼此的人,自然知道什么话才能叫彼此忌惮,于是只能说着这样血淋淋的话互相撕咬,直到一方先让步。
周檀狼狈地移开目光,不知道在对她说话还是安慰自己:“罢了,罢了,时日还长,一定有其他的办法……”
二人一同去了曲府,曲承对当今朝堂的形势嗅觉敏锐,听曲悠略说了两句便知轻重,就算不连累女儿,他们也最好阖府离开太子眼皮子底下。
于是众人匆忙收拾,漏夜出城去往临安,投向远嫁的曲嘉熙去了。
曲向文穿了周檀的衣衫与曲悠一同回府,暂时避开了太子耳目。周檀出了曲府之后便与苏朝辞一同进了宫,二人装扮成了侍卫模样,走的小门,一时之间,倒也无人发觉。
曲悠在府中坐立不安地过了一夜,直到天亮,周檀才回来,在案前喝了一整壶茶水。
宋昶听苏朝辞递完诉状之后当庭便吐了血,在明黄帷帐之后长笑了许久。
“好啊……果真是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艾笛声手下的北街临近码头,他提前取得了文牒,在渡口准备了一艘大船,随时准备从汴都出逃。
在此之后的四五天内,汴都一片死水,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曲悠知道,这只不过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罢了。
盛夏将至,蝉鸣声不绝于耳,在永宁十八年的六月,宋昶终于有了些精神,他挣扎着将朝中重臣召至盛明宫内,在众人眼前写了一封废储位的诏书。
当日夜里,太子带兵围了皇城,持诏的臣子尚未出宫,悉数被困。
楚霖带兵在皇城门口与李威对峙,忌惮着皇帝性命,一时之间无人敢动手,千数精兵里只能听见甲胄碰撞的声音。
史称“永宁宫变”。
作者有话说:
太子:嘻嘻,小疯批来nuo~~
第83章 南冠客(六) ◇
◎驾崩◎
南冠客(六)
宋世琰从玄德殿正门施然走进。
玄德殿中关押着一众眼见着宋昶写下废储位诏书的臣子, 此刻皆在侍卫长刀之后,敢怒不敢言,蔡瑛怀中抱着明黄锦盒,冷冷地瞧着走近的太子:“殿下这是要造反吗?”
宋世琰嗤笑了一声, 似乎是觉得他说的话很有趣:“造反?”
他慢条斯理地取了一侧侍卫手中的佩刀, 摩挲着光亮的银刃:“造反的哪里是孤, 不是诸位大人吗?”
蔡瑛怒目而视:“一派胡言!”
“诸位大人趁我父皇病重, 御前逼迫,想要扶年幼的皇子上位, 把持朝政。”宋世琰朝着手中的刀刃吹了一口气,“孤带兵入内勤王救驾,何罪之有?”
他手持着佩刀,眯了一只眼睛, 在众人之间扫视了一圈,突然问道:“周檀呢?”
一侧的侍卫低声答道:“他不曾进宫。”
周檀刚刚回京, 官位都未复,苏朝辞年轻,是而众人并未觉得这二人没来不妥。
可落在宋世琰眼中,却是十分意外:“父皇托遗诏, 居然没叫他进宫?”
侍卫回答:“咱们的人一直盯着他, 自从上次陛下宣他入宫密谈之后,他随着夫人去了一趟曲府,此后紧闭府门,再不曾外出。”
“蠢货, ”宋世琰冷冷地道, “你马上带一队人马去他府中搜, 把持好汴都所有城门, 把他活着带回来见孤,如果抓不到,孤就摘了你的脑袋。”
他言语轻柔漠然,听得侍卫不寒而栗,他刚刚起身,太子又问:“他夫人也在府中吗?”
侍卫道:“几日之前送曲府中人出汴都之后,她便再未出门。”
“曲府的人跟住了吗?”
“跟住了,他们是往江南去了,倘若汴都有事,咱们的人即刻便能将他们带回来。”
宋世琰道:“嗯,去罢。”
侍卫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连忙领命去了。
蔡瑛抱着锦盒,见宋世琰回过头来,不由得有些紧张,口中却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在皇城大内……”
宋世琰微微一扬手,削掉了蔡瑛半个发髻。
他身后众人发出一阵惊呼,蔡瑛没有回过神来,愣愣地跪在那里,宋世琰瞧见他们这副样子,觉得有趣,没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好一群清流文臣,生死之际,还不是如此丑态,可笑、可笑……”
他把手中的刀朝前丢去,染血的长刀落在地上,发出“哐啷”一声响,将众人吓得纷纷后退。
宋世琰却觉得没意思,转身问:“景安在何处?”
另一个他心腹的侍卫回道:“大人正在府中。”
宋世琰使了个眼色,便有人为他推开了玄德殿的门,天光倾泻,有人在他身后大骂,他毫不在意地弯了弯唇角,径自往宋昶所在的盛明宫走去。
大殿之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儿,宫女们战战兢兢,见他进去,争先恐后地告退,德帝剩余的几个妃子跪在地上哀哀地哭着,他多看了两眼,只觉得她们的泪水太过虚假,看着便让人无端烦躁。
“母妃们这是在做什么,平白添了许多晦气,”宋世琰绕过屏风,淡淡地道,“还是趁早回自己宫里的好,父皇没病,也要被你们乱病了。”
此举大不敬,但众人皆知皇城内外动乱,哪有敢不听之理。
宋世琰将她们打发走,看向一侧跪着的太医:“罗太医,父皇今日的药喝了没有?若是没有,你下去盯着些,将药制成了送来,孤来为父皇侍奉汤药。”
罗太医连声道:“是,是。”
宋昶自见过周檀和苏朝辞之后病得昏沉,恍惚之间只感觉有人掀开帷帐,将他扶了起来,他本以为是侍奉的宫人,舌尖接触到温热的汤药才回过了神,嗅到了空气中的龙涎香气息。
宋世琰舒展着眉头,正坐在他面前吹着手中汤匙里的药,见他醒来也不行礼,只是温言道:“父皇睡了许久,儿来侍奉汤药罢。”
宋昶哑着嗓子唤了两声,发现殿中已是空无一人,寂静沉闷,甚至能听到前厅滴漏沉沉的声响。
宋世琰问:“父皇在找谁?你我父子二人许久没有说过知心话了,父皇与儿臣说说话罢。”
宋昶也顾不得许多,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急急问道:“你……究竟为何要杀苏怀绪?”
宋世琰勾起唇角:“父皇既然已经见过小苏大人,何必多问我一句?终究是我太瞻前顾后,只觉得除掉小苏大人会被您猜忌,哪里能想到,他早就知道一切了。”
殿内烛火昏黄,宋昶看着太子那张阴柔漂亮的脸,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与江南出身的皇后长相相差甚远——他眼眸深邃、鼻梁高挺,瞳孔黑得泛蓝——甚至不怎么像华族人。
他想说些什么,还没开口,便被宋世琰轻声打断:“父皇觉得,此情此景像不像当年?您逼杀皇祖父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也会有这样的一天?”
宋昶微微瞪大了眼睛。
宋世琰却继续道:“我那时候还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明白您当日在做什么,后来却越想越觉得有意思——身世、血脉、逼迫,还有景王全家的性命……”
宋昶死死攥着自己年轻英武的儿子,面容扭曲:“你听到了?”
“听到了,”宋世琰很愉悦地回答,他似乎很久之前就在期盼着坦诚此事,“所以父皇执意要修建燃烛楼的时候,儿臣没有出言阻拦一句,毕竟儿臣也想知道——”
他凑到了宋昶的耳边,轻声轻气地道:“父皇是不是有和儿臣一样的烦恼啊。”
宋昶死死地盯着他面上甜蜜蜜的笑容,声音发颤:“无论你母亲是谁,朕……都是你的亲生父亲。”
宋世琰道:“是啊,明明是父皇宠幸了那西韶女子,是父皇将她抛之脑后,让她怀着身孕被关入暴室,生不如死,叫她生了恨意,害死了皇后亲子,将我这狸猫捧成了储君。”
他的目光投过来,锐利冰冷,仿佛溅着毒液:“是父皇自己作孽,为何要让我这做儿子的替你担惊受怕、终日惶惶?”
宋昶哑声问:“皇后亲子……”
“当初苏怀绪大人将那女子带到我面前之后,我拔剑先杀了他,留着那女子,想让她说出皇后亲子的下落,斩草除根。”宋世琰嘲讽地摇了摇头,“可是她这么恨皇后,怎么会留下皇后的孩子?出宫不久便将孩子扼死抛却了,后来她回去找,只能看见零碎的孩童骨头——尸体恐怕都被野狗吃光了,父皇,您在地下见到这个孩子,可要对他说一声抱歉哪。”
“您将修建燃烛楼的人处理得一干二净,儿臣怎么也没有打听到此事的结果,想必父皇也不会告诉儿臣,决意带着这个秘密下地狱了。不过儿臣猜也猜得出来,父皇血脉不纯、儿臣亦是,就如您所说,‘父不父、子不子’,岂不好笑?哈哈哈哈……”
宋昶缓过一口气来:“你从前……分明是个好孩子,近些年来,愈发残暴嗜杀,甚至屠戮手足兄弟,若非如此,就算知道你的血脉,朕将江山留给你又如何?”
“父皇不要再惺惺作态了,”宋世琰打断他道,“若早让你知道些,孤哪里还能活到现在?自孤十七岁始,父皇就相信在后园虐杀下人的是孤而非二哥,那时候,父皇可曾听过我的辩白?东宫自古难坐,孤不能得父皇的信任,如履薄冰,若不再使手腕,连自保都做不到。”
他站起身来,在榻前跪了下去:“父皇血脉不纯,疯了这么久,孤也是疯子,正是父皇的好儿子。今日,孤也不过是在行父皇当年之事罢了,您就算今日废了儿臣,又能找谁来继立大统呢?不如将国玺交给儿臣,儿臣持着遗诏,便放了玄德殿中一干迂腐文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