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流春沉默了许久,才轻声开口:“会有那样好的一天吗?”
曲悠攥紧了她的手:“当然。”
两人在帐中说了许多话,才沉沉睡去,曲悠半梦半醒之间,突然听见叶流春像是想起什么一般道:“说起来,我倒是觉得宋世琰有些地方反常……”
曲悠挣扎着清醒了几分:“嗯?”
叶流春皱着眉道:“你有没有觉得,他有时候过于喜怒无常了一些?”
曲悠不解道:“他不是向来如此吗?”
叶流春摇头:“我从前与他初相识时,他并没有这么……悠悠不知,他的情绪这段时日越来越坏,我总觉得……”
她没有继续说,只是摇了摇手中的团扇:“罢了,你睡吧。”
*
次日午后,叶流春换了一身宫女服色,跟着曲悠往玄德殿走去。
她手中捧着装了国玺的食盒,一路都低垂着头,途径御花园时,二人碰见了一群巡逻的侍卫。
为首的向曲悠行了礼,多问了一句:“宫令这是要往何处去?”
曲悠镇定地答道:“去为皇后娘娘送些果子。”
侍卫了然离去,曲悠刚松了一口气,往前走了几步,便听见一个柔和声音唤她:“曲娘子——”
那一瞬间她汗毛竖起,几乎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
这是李缘君的声音!
她强迫着自己垂着头转过身来,行了个礼:“娘娘。”
她这个时间通常会在殿中小憩,今日怎么会一反常态地出门来?
李缘君走近了一些,饶有兴趣道:“你要来给本宫送果子吗,上次你做的荷花酥……”
她无意间往一侧瞥了一眼,笑意立刻僵在了脸上。
叶流春深深低着头,没有抬起来,只是抱着食盒的手有点抖。
李缘君微微退了一步,又看了曲悠一眼,口中迟疑道:“你要去为我送果子,为何要走这条路,舍近求远?”
曲悠呼吸一滞,没有回答。
过了片刻,李缘君却突然道:“我想起来了,昨日是我说想要些御花园中的新鲜花束插瓶,想必曲娘子是为此而来的罢?恰好我午膳用得多了些,滞滞的不消化,还要逛一阵子再回去,你采了花,先回我殿中侯着罢。”
语罢,她居然带着侍女转身离开了。
回头前还瞥了一侧的叶流春一眼。
曲悠突然发觉,这位低眉顺眼的太子妃或许并不像旁人以为的那般愚钝,至少,她方才听到了二人拙劣的谎言,却没有戳破她们的伪装。
李缘君是刻意放她们走的。
曲悠未再犹豫,与叶流春一同绕到了玄德殿之后的井口边,很顺利地找到了密道开关,两人将那食盒抛入井中,只带着国玺,一起下到了密道中。
自从那日血案后,宋世琰便不在玄德殿批阅公文了,因此这里的侍卫裁撤了许多,且多守在前殿,并未发现她们的行踪。
密道中阴凉森然,曲悠抱着以缎布包裹的国玺,努力地根据周檀和宋世翾画的线路图寻找着出口——这密道修得极长,从皇城一直到汴河尽头,稍有不慎便会迷失其中。
她辨认着方向,和叶流春一起走了约摸有一个时辰,才瞧见了出口的光亮。
见有人来,出口处亦有异响,叶流春握紧了手中的袖箭,却听来人急急地唤了一声:“阿怜!”
是周檀!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周檀一把抱过曲悠,带她们上了早就准备好的马车:“事不宜迟,我们先去渡口乘船。”
曲悠将国玺递到他的手中,有些脱力,周檀接了过去,连带着她一同抱在怀中:“别怕。”
曲悠道:“我没有怕。”
周檀“嗯”了一声,向驾车的黑衣吩咐道:“再快些。”
密道的出口离周檀他们混进来的北渡口尚有一段距离,曲悠在久违的周檀怀中小眠了一会儿,睁开眼睛却发现还没有到。
帘外传来渡口盘查的声音,黑衣勒停了马,低声道:“我和大人可以闭气从船舱底部混过去,夫人和春娘子却不得不过这关口。所幸如今宫中还平静,你们换了粗布衣衫,拿着这个过去罢。”
曲悠接过一看,是早就准备好的籍册。
汴都周遭水路不如陆路通达,因而盘查的人便比城门处松懈了不少。
二人换了衣衫,对视了一眼,只觉得心跳如擂鼓。
渡口的官兵将她们拦了下来,粗声问:“出城干什么的?”
曲悠操着江南地区的一口方言,恭敬回答:“官爷,我们是跟着爷们从江南到汴都来做生意的,只不过前些日子乱,这生意做不下去,便打算跟着商船回去咯,这是籍册。”
她递过去,又顺手塞了一把银子,满脸堆笑:“爷们来得早,还等着我们呢。”
她更衣时还特意将脸抹黑了些,那官兵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手中的籍册,没看出什么问题来,便抬了手中的枪:“行了,去吧。”
“多谢官爷。”
曲悠挽着叶流春,急急地朝渡口边走去,周檀和黑衣已经上了临近一艘商船,放下船板来等待着她们。
心跳得飞快,曲悠总觉得有些不安宁,脚下便又快了几步,她刚刚看见船上水汽弥漫之中的周檀,便听见耳边传来一声破空的声响。
“拦住她们!不许让她们走!”
有人快马而来,甚至拉弓放了箭,那箭矢从她耳侧擦了过去,险些划破她的脖颈。
曲悠当机立断,推了叶流春一把,自己刚想跟过去时,第二支箭便从她面前飞掠而过。
她听见宋世琰阴沉的声音:“曲娘子!”
随后是一句:“暂别放箭,不许伤她!”
宋世琰居然带了一队侍卫,亲自追出了皇城!
方才盘查的官兵提着枪大步追来,周檀见状,急急从船上朝她跑过来:“阿怜,快——”
“大人小心!”
箭矢飞过,周檀一心只顾着寻她,甚至没有注意到,一侧的黑衣扑上来为他挡了这一剑,将他扑倒在了船板上。
他从未摘下过的银色面具被这一箭射落,周檀刚刚回过神来,便看着他愣住了。
面具之后,赫然是他许久不见的弟弟,周杨。
“你……”
不过此情此景,他已经来不及说太多,只是匆忙起身,几乎是同时,曲悠就听见了弓弦拉紧的声响。
“宋世琰!”
她倒在地上,怒喝了一声,宋世琰微微抬手,示意众人暂时不要放箭。
周杨扭头看了一眼,宋世琰带来的百余人都手持弓箭,朝他们拉紧了弦,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必定死于万箭齐发之下。
宋世琰的目光掠过船上的叶流春,落在了曲悠身上,他走近了两步,声音似悲似怒:“孤那么信你,你却骗了孤!你居然骗了孤!”
他做太子的时日太久,如今还是下意识地自称为“孤”。
宋世琰侧头朝周檀看去,面上露出一个冷笑:“周侍郎,好久不见,想不到你们夫妇二人如此……”
他还没有说完,伏在地面上的曲悠突然从袖中取出了一个明黄色的卷轴,高高地举在手上。
“我有遗诏在手!”她在风中喝道,“宋世琰,你放他们走!”
宋世琰一怔:“你、你怎么会有遗诏?”
曲悠答道:“遗诏本就在玄德殿内,你以为我竭力出逃,是为了什么?”
宋世琰不怒反笑:“好,好啊,你们夫妇二人将孤骗得团团转,如今还拿出这东西来唬人?”
“你当然可以不信,”曲悠左右环顾了一圈,渡口处本来有许多百姓和商船,方才宋世琰追来,已经将众人纷纷吓走,不过总有好事的没有走远,还躲在船上静静瞧着,“不过这四周百姓侍卫兵士皆在,悠悠天下之口,你不拿到遗诏,堵得住他们的嘴吗?”
周檀在一侧怒斥:“你在做什么!”
曲悠充耳不闻,只是下意识地唤道:“黑衣!”
周杨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几乎没有犹豫地抬手在周檀后颈中敲了一下。
周檀瞪着眼睛,昏倒在了他的怀中。
宋世琰阴恻恻地道:“你想怎么样?”
曲悠回头看了一眼:“放他们走,我便把遗诏交给你。”
宋世琰问:“若是孤不肯呢?孤抓了你们,照样拿得回遗诏!”
“殿下若再上前一步,我便立刻投河,毁了这遗诏!”曲悠笑了一声,“殿下可以试试,遗诏不明,国玺为假,四方诸侯皆可讨伐,你这帝位能不能名正言顺地坐得住!”
“是你设计的!”国玺之论一出,四方皆惊,宋世琰略一思索,便想到了她在其中的作用,咬牙切齿地道,“曲娘子,孤对你这么好,你真的……要这么对孤?”
他如此言论,曲悠便知道他一时不敢轻举妄动,不由松了口气,她没有回头,只是大声吩咐道:“黑衣,开船!”
周杨抱着周檀跳到船上,唤了一声:“嫂嫂……”
曲悠一怔,回头看了他一眼,略有惊诧,最后却只是微笑:“快走!”
叶流春也在船尾叫她:“悠悠——”
“开船!”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事态紧急,船上周檀带来的侍卫不等他吩咐,便扯起了风帆,商船所载货物不多,不过片刻,便轻飘飘地离岸了。
此时正是顺风,只要一炷香的功夫,这船入了河水潜流,宋世琰便不可能追上了。
弓弦拉紧的声音此起彼伏,曲悠目送着那船离岸,宋世琰却朝她走了过来,面色晦暗不明、含悲带怒:“悠悠,你怎么能这么对孤?”
他在曲悠面前蹲了下来,一把捏住了她的下颚,曲悠吃痛地皱眉,宋世琰却微笑着比了个手势,于是无数箭矢便朝着那行了不久的船飞去。
曲悠目眦欲裂,她喘了几口气,在宋世琰手上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嘶——”
趁着他微微一松手的时机,曲悠死死抱着手中的诏书,一头扎进了一侧的河水当中。
隔着水流,宋世琰的声音听起来扭曲暴戾:“快来人,救人!快救……不许往水下放箭……”
她不通水性,在游泳馆学习时都心慌难耐,更别提在此处了,曲悠呛了几口,闭着眼睛,任凭自己沉沉地向下坠去。
有侍卫飞快地游到了她的身边,抓着她的胳膊带她向上游去,她挣扎了几下,没有挣开。
“咳……”
不知过了多久,曲悠被湿淋淋地扔在地面上,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艘船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抬头看见了宋世琰腰侧镂金的佩剑。
几乎没有什么犹豫,毕竟如今落在他的手里,可能会比死了更难受。
曲悠扑过去,刚刚摸到那把剑的剑柄,便被宋世琰一把抓住,腕骨处传来剧痛,想必是被他捏脱了臼。
宋世琰凑在她耳边,阴森森地柔声说道:“你想自戕?”
“想得美。”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很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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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南冠客(九) ◇
◎在狱◎
南冠客(九)
有人从她手中抽走了那封明黄色的卷轴。
宋世琰松了手, 急忙接过,似乎是深深呼吸了几口,才屏退左右,将卷轴徐徐展开。
出乎他意料的是, 那封卷轴上是空的。
他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 确认卷轴上的字迹并非是因浸水消失, 才如梦初醒, 提着曲悠的领子将她拽了过来:“你——”
“哈哈哈哈,”曲悠从喉咙中发出一声低沉的笑, 语带戏谑,“抱歉,太子殿下。”
她叫的仍是“太子殿下”——遗诏不明、国玺遗失,前朝旧臣不肯为证, 各地公侯藩王也未入京,他这皇位坐得含混, 根本称不起一句“陛下”。
昨日将国玺拿出来之时,她顺手从玄德殿书架旁拿了一封空白的卷轴,本是有备不时之需,没想到竟然真的能用上。
也是她之前编造了关于遗诏的谎言, 才轻易地将宋世琰骗了过去。
宋世琰丢了卷轴, 伸手过来,曲悠本以为他会气得想要直接掐死自己,结果他竟然是伸手摸到了她湿漉漉的脸颊,皱着眉, 似乎是很受伤地对她道:“你怎么真的不怕死, 朕这么多年很少轻信女子, 只有你——”
他半眯着眼睛, 幽深瞳孔当中映出森冷的光芒:“我就知道,你这样的人,是不会跪得这么轻易的,你宁死不肯跪,朕偏不让你如愿。”
一侧的侍卫殷勤地凑上来,宋世琰接过他们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轻轻抬眼道:“派人沿着河追,把周檀给我抓回来。”
侍卫肃然应道:“是。”
宋世琰重新转眼看她,他眼瞳深邃,眼尾上挑,看人时无端薄凉。
曲悠喘着粗气,从他漆黑的瞳中看见了自己。
“你偷出国玺去,有什么用?”宋世琰轻声细语地问她,伸手撩了撩她鬓角的头发,“周檀就算拿到了国玺,难道还能造反不成?他若有心,皇位自然坐得,可是他这样的人,会做这样的事吗?”
他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回答,只是自顾道:“宋氏后嗣都在汴都,他们想造反,去哪里找人来担名头?”
曲悠捂着几乎被他捏碎的手腕,冷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