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悠被暂且安排到了太子妃身侧。
楚霖带兵围了皇城,太子总要将此事处理完后才能举办登基大典,这几日太子妃一直都在偏殿中处置一些皇宫琐事。
她虽出身世家大族,但骤然面临这样的场面,不免有些手忙脚乱,幸而曲悠相对熟悉这皇城中的仪制,又有几个老嬷嬷帮助,好歹是将宫殿和前朝妃嫔们打点好了。
太子妃对她感激涕零,她似乎对于曲悠究竟是来宫中做女官还是为太子做枕边人毫不介意,有几次甚至说要封她做贵妃,曲悠解释了许多次才让她勉强相信。
第三日,她在内宫之中听到了消息,太子大开汴都城门,将一队“天降奇兵”放进了城门。
楚霖得了前后夹击,措手不及,被斩杀于南华门前。
宋世琰虽然如她所说将当日玄德殿中的臣子暂且关入了刑部,但还有许多并未被宋昶唤进宫来的臣子完全不明白宫变是何缘由,被宋世琰骗入了玄德殿,逼迫他们归顺。
储君继位本是名正言顺,可是有不少人知晓德帝废储之心,要宋世琰交出遗诏,聪明些的则闭口不谈,暂且没有表态。
曲悠得知此事时已经阻拦不及,玄德殿窗纸被溅上猩红血迹,她过去时,只能看见宫人寻来草席,准备拖走这群忠谏之人的尸体。
朝堂被太子以雷霆之势清洗,没过几日,他便开始匆忙准备登基大典。
曲悠带着宫中的人为他操办典仪,礼部人数不全,多有错漏,她借机偷了被宋世琰随手交给太子妃的国玺,撬开玄德殿中一块金砖,将国玺藏了起来。
登基大典后的第二日,太子服孝早朝。
朝间剩余不多的臣子中,有人战战兢兢地禀报,称有一伙着军中服色的人近日在汴都内流窜,做出许多违背律法之事,刑部和典刑寺不敢抓人,只好请宋世琰示下。
曲悠从刚封了皇后的李缘君宫中往玄德殿中去时,便听见门口的侍卫说陛下正在见客。
她近日时常跟在太子身边,这群人都认识她,也知道她在太子面前说得上话,因此十分尊敬,不敢怠慢。
曲悠在大殿之外站了一会儿,便瞧见一个有异族长相的人从殿中走了出来,吊儿郎当地瞥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些惊艳之色,随后口中嘀咕了两声,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他说的是西韶语言,她也听懂了——一句调侃意味的“美人儿”。
曲悠敛目朝殿中走去,珠帘后宋世琰没有起身,懒洋洋地问:“谁?”
她答道:“陛下,是我。”
宋世琰翻身从龙椅上坐了起来,露出个笑容:“曲娘子来了,近日孤可是少见你。”
国玺遗失之后,宋世琰大发雷霆,本打算处死一干经手人等,是她苦口婆心地劝了下来,说自己过目不忘,为太子画了一张国玺的图,请工匠连夜伪造了一个。
她这段时日在宫中行事,虽多为不熟,但她在那几个老嬷嬷处日夜补习宫中典仪,将操手的每件事都办得漂亮,加之国玺一事,宋世琰近日对她信赖有加:“这些时日,曲娘子的差事办得极好。”
曲悠回道:“承蒙陛下信赖。”
宋世琰兴致盎然地瞧她:“早朝刚过不久,你过来所为何事?”
“我听闻,早朝时有大人禀报,说汴都城内有兵士横行霸市、欺压群众。”曲悠道,“事情闹得大了些,我过来,问问陛下想怎么处置。”
她不愿意开口自称“奴婢”,此时也不宜称“下官”,便一直作“我”,所幸宋世琰并不在乎虚礼,几乎没怎么注意过。
“曲娘子这么聪明,应该多少能猜到些这军队从何而来。”宋世琰抬手屏退了周身仆从,斟酌着道,“朕最近忙得很,没心思多管他们,就当是犒赏三军了。”
“陛下,这不是小事。”曲悠抬手为他添了一杯茶,恭谨道,“我知道陛下待人宽和,总觉得赏赐些也无妨,但他们在民间行事有没有章法,您高居朝堂之上,恐怕不能窥见真实。”
她将茶杯双手捧过:“若只是小事,不会让诸位大人闹到早朝上来的,此时您刚刚登基,汴都内民心不稳,不管他们做什么,百姓只会把过错记到您的头上,何苦来哉?依照我的想法……”
她没有继续往下说,宋世琰抿了一口她沏来的清茶,感觉竹叶微苦,他放下茶杯,语气不明地说:“这些话大抵只有你敢说了。”
曲悠面色不变:“陛下既然留着我,自然是想听我说这些话。”
“那你继续说罢。”
“我知道,陛下是暂且不想得罪他们,可是不想得罪,还有别的方法,譬如……陛下调他们出城,去抓那些乱臣贼子如何?”
宋世琰“唔”了一声:“这群人还能翻出什么风浪?”
曲悠道:“他们既然成群出逃,必定是有领头人、有计划,虽说皇子们现在都在城内,但保不齐他们心中在想什么,陛下还是将他们都抓回来,以防万一才好。”
殿中弥漫着龙涎香的气味,她垂着头,有些闻不惯,正打算再说些什么,宋世琰却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扯到了自己面前。
曲悠吓了一跳,立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陛下自重。”
“悠悠,朕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宋世琰低低地说,温热气息喷吐在她脖颈一侧,绵延开一片颤栗,“你真的……不愿意做朕的女人吗?你想要的一切,朕都能给你。”
“我想要被男子尊重的权力,陛下能给我吗?”她尽力偏着头,冷道,“我想要不被人当成物件儿,不以调侃目光打量,想要做一些建功立业的事情,让男子敬我怕我,而不是如同方才走出殿门的那个西韶人一般,带着暧昧和不屑看我,陛下……能给我,但却不能是这种方式。”
宋世琰被她说得怔然,微微地松了手,于是曲悠立刻退了三步。
“怪不得你同周檀成婚这么久,他都不曾对你怜香惜玉过。”宋世琰唇角勾出一个柔柔的笑,“朕顺着你的后颈,只能摸到反骨——不过若非如此,朕也不会喜欢你,罢了,朕不爱强迫,你下去罢。”
曲悠躬身告退,沿着森冷红墙走了许久,直到走到叶流春殿前,才没忍住干呕了两声。
她感觉胃中翻江倒海,难受得说不出话来,一仰头,却看见了天际那轮月亮。
清寒,明亮,或许周檀也在与她看着同一轮月亮。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胸前那枚白玉扳指——从前这枚扳指总是硌得生痛,乍然失去,她却觉得心中一片空落。
第二日,宋世琰便在百忙之中下旨将西韶人的军队调离了汴都。
曲悠自请带着他一队心腹侍卫目送这群人出了城,又在城中巡视了两圈,帮助一些被那群人欺压过的百姓重修了屋舍,回宫时已是暮时。
她经过周府门前,突然心血来潮,便叫人等在巷口,自己进去看了看。
正是盛夏时分,几株杏树虽无人打理,也长得郁郁葱葱,她的手从沟壑纵横的树皮处拂过,感觉心中一阵松快。
——从未有过的感觉。
因为她知道,西韶人今日虽然骂骂咧咧,但总归是听话地出了城,毕竟在他们心中,追击叛逃的文臣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还能沿路掠夺途径城池,那里天高皇帝远,比在汴都城内更为自由。
谁能想到燕覆早已率兵从西境赶来了呢。
汴都那礼崩乐坏的一个月并未重演,她处心积虑地在宋世琰身边卧底这些时日,终于改变了历史的走向,这也是她第一次真切感受到自己改变了历史。
虽然不知未来的命运将会如何。
但这些事情,她绝不后悔。
曲悠在杏树的影子中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月亮,沿着周府之外那条漆黑的小巷往外走,没走几步,周围便闪过一个人影,一把将她拽了过去。
曲悠一惊,下意识想叫,来人却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月色之下,她看见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巷口有侍卫疑惑唤道:“小曲先生……”
曲悠连忙回了一句:“无事,我坐下来歇息一会儿。”
她转过头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唇角便落下了一个冰凉的吻。
熟悉的静水香气息温柔地弥漫在夜色之中,静默了良久,她才压低了声音,震惊地问道:“你疯了,你……怎么敢回来?”
周檀鲜少穿黑衣,头发也全部高高地拢了起来,他垂着眼睛,沙哑地回道:“昨日我看见月亮,梦见夫人在想我。”
作者有话说:
有心的友友会发现,我终于把文名改了!
第85章 南冠客(八) ◇
◎离岸◎
南冠客(八)
曲悠伸手描摹了一圈他的脸庞。
他似乎瘦了。
周檀看着她, 很是委屈的样子:“今日我带人到汴都城门外,恰好看见那群西韶人出城,你放心……小燕他们已经设计埋伏,过不了几日, 便能将他们全数歼灭。”
他捧着她的脸, 目光闪烁:“艾先生决意带着子谦到临安去, 游说江南世家和公侯, 我听闻诸位大人现在刑部,暂无危险, 汴都城内也未生乱,你做得极好……可我实在不能放心将你一个人留在此处,西韶人已经出城,多留无益, 明日我在汴河北渡口准备了船,咱们一起走。”
曲悠皱着眉道:“你是怎么进城的?”
周檀答道:“凫水。”
他从袖口处抽了一块帕子, 塞到了她的手中:“如今情势紧急,我没法跟你多说,明日过了午时,我在北渡口等你。”
似乎是觉得她在黑暗中待的时间太长了, 已经有侍卫狐疑地朝这边走过来, 曲悠飞快地将那块帕子收了起来,捏了捏周檀的手背。
周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一跃,消失在黑暗当中。
曲悠回宫之后先去给宋世琰简单回了话, 为他点了安神香, 确认宋世琰已经睡下之后, 她借口为皇后送凤印, 绕进玄德殿将金砖之下的国玺取了出来。
她做李缘君身侧的掌令,平素就帮她代管凤印,自然无人怀疑,到李缘君宫中转了一圈之后,她才去了叶流春所在的春华殿。
宋世琰登基匆忙,一切都没有准备妥当,只有李缘君随着他登基受封,叶流春等通房女子的名分尚未定下,只好先随便住在后宫当中。
她进宫这几日,才知道宋世琰平素掳掠在府中的女子约莫有五六个,只是因为都没有名分,才让他多年来都有着清心寡欲的好名声。
这些女子身份隐秘,有一位甚至是多年前被流放的罪臣之妻,曲悠刚得知时颇为惊讶,后来却不觉得意外了——宋世琰忍了这么多年,其实本质上根本就是个疯子。
疯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这些女子大都住在一起,只有叶流春得宠,得了李缘君单独赏赐的宫殿。
曲悠则随着宫中女官居住,她身份高些,所居之地只有一人,不过众人皆知她与叶流春交好,有时候也会在春华殿中侍奉过夜,并不惊异。
两人拉了床上的帷帐,叶流春才问:“你怎么来了?”
曲悠将手中的烛台在她床前摆好,回头道:“明日,你随着我一同出宫。”
叶流春眉心一动,朝外看了一眼:“你打算如何出去?”
曲悠从袖口取出了周檀那块帕子:“你可知……玄德殿中,有一条密道?”
她在回宫的马车中已经简单看过,周檀塞给他的帕子上,画了玄德殿某个机关后的密道路径,想必是宋世翾从景王处得知画下来的。
这密道复杂曲折,若无图示,决计走不出去。
叶流春执着那块帕子在烛火下看了许久,思索道:“每日午后,他都会在饮补酒之后小眠一会儿,或许是个机会。”
曲悠道:“那我们明日便在那时动身。”
叶流春果断道:“好。”
她迟疑了一会儿,又说:“悠悠,明日午后,我可以将宋世琰请到宫中,他在我宫中时,总是会睡得安稳一些,给你留出充足时间。”
“不行,”曲悠抓住她的手,看见了她小臂上一块淤青,“你得跟我一起走,若他发觉我出宫,又恰是在你这里时走的,必定迁怒于你。”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叶流春往后缩了缩手,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顶:“迁怒也无妨,好歹能让你平安出去,小周大人还在等着你。”
曲悠依旧摇头:“十三先生也在等着你。”
叶流春突然沉默了下去。
半晌,她才轻轻笑了一声:“十三一路南去,广结善缘,还写了不少新词,他从来不缺红颜知己,何谓等与不等。”
宋世琰性情残暴,时常在浓情蜜意之时突然动手,曲悠不过跟着李缘君一段时日,就见了不少她身上的新伤。叶流春是宋世琰的枕边人,身上的伤只会比他的正妃更多。
只是曲悠知道叶流春是体面人,虽然看到了她的伤,但从未在她面前主动提过。
她抱着叶流春的胳膊,怔然看向漂浮的床幔。“如果你留在这里,我根本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离开。”
叶流春语带自嘲:“从前在汴都城内做花魁娘子,总还有一二分体面在,如今我已是残花败柳之身……”
“那是宋世琰的错处,跟你有什么关系?”曲悠打断她,瞪了她一眼,片刻又软了嗓音,“春姐姐,这后宫的红墙太高,不知哪一日就会死于非命,我听过你的月琴,知道你不愿过这样的日子……”
她枕在对方的腿上,絮絮道:“我在边关待了两年,也算是见过了塞北的风霜雨雪,你知道吗,每逢冬日,大漠落了雪,都会生比牛乳还白的雾,等到天明时,又会突兀消散,露出一轮太阳,每每想起,总觉得是奇观……你从前弹月琴唱彻阳关,难道不想自己亲自去看一眼?哪怕不是为了十三先生,这宫墙之外,还有天高海阔。”
“我时常做梦,梦见当日良宴会,你在长廊中弹琴,我与云月听得出神,她伤了脸后时常不高兴,我还盼着你去替我哄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