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悠一时哽住,对面的决明子却完全没有看出这一对夫妻的弯弯绕,津津有味地吃完了手中的鸡腿。
他掏出块帕子擦了擦嘴,忽地爬了起来:“今日临安居然下雪了, 甚好甚好, 明早我踏雪而行, 真是潇洒恣意哪。”
曲悠颇为意外:“先生……要走?”
“旧年已过, 再留着蹭饭也没意思,”决明子顺手摸过周檀的手腕,笑眯眯地道,“恢复得不错,我留下的药,你记得要继续吃。”
曲悠仍有些不放心:“这毒算是彻底拔尽了吗?”
决明子来后,她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柏影下毒,从太医院到民间医士无一人察觉。决明子著《南山草录》,是用毒的行家,他制的毒,寻常人必然瞧不出来。
“从春日到落雪,我已留了这么久,岂有不能解毒之理。”决明子打了个哈欠,“还有什么问题,快些一起问了,你们以后再要寻我,那可就难了。”
……
第二日晨起曲悠去送决明子,特地赠了他一辆宽敞的大马车,雪天霜冷,纵然是大夫也怕风寒。
周檀并未出来相送,只是坐在房内远远地为他抚了一曲。
曲悠本以为决明子这样的性子原是不爱听琴的,谁料他坐在辙上,出神了好一会儿,才像是没事人一般乐呵呵地上了车:“你这夫君啊……”
“嗯?”
决明子摇头,十分同情的样子:“嫁给这种洞察人心的高手,想必你也过得不容易……算了,看在你今日出来送我的份上,我便送你样东西罢。”
他一边说着,一边十分随意地从胸前掏了一封信出来。
这信像是被人摩挲了许久,连封口处都有些磨损了。
曲悠接过,先瞧见了五个字——不孝徒敬上。
这是……柏影的信。
她呼吸一滞,顺着朝下看去。
“一别两年,吾师安康否?影大错已铸,无力回头,午夜梦回常见当日无知小儿,忧思辗转……蒙师父一念之恩,多番相助,苟活至今,自觉时日无多……此身良苦,去亦自得。”
“……人世苦短,譬如朝露,然,影仍有一事牵萦不可忘。吾友曲氏夫周檀,洁白君子,多行大义……无奈为之,愧悔空落,今吾将死,举目飘零无可托付,望师怜我。若檀出京,为其化封喉毒,畅意此生。”
“蜉蝣朝暮不可得,影窃生年久,无奈而去,不忠不孝不可尽言。望师余生保重,不必相祭,阅后即焚。顿首,再顿首。”
这信写得极为仓促,她刚看完了最后一个字,决明子便伸手将信抢了回去,重新装回了那磨损不堪的封中:“瞧完了吧?瞧完了便还来,我这倒霉徒弟什么都没留下,来年还得靠着这信念一句旧哪。”
曲悠的嘴唇颤了颤,还没有说出话来,决明子便看了她一眼,自顾自地感叹道:“他其实不想叫你们看见的,是我非要拿出来。”
“他临死之前,最后一句话就是告诉我,周檀一身的病,都是他所为……”曲悠眨了眨眼睛,抬手拭去了那一丁点朦胧的泪意,“我以为我看错了他,可他还是如我所说,终究做不得一个纯粹的坏人。”
决明子难得沉默,最后只留下一声叹息:“……嗨,路是他自己选的,无论如何,不后悔就好。”
马车的檐角栓了风铃,叮当叮当地响着,逐渐地远去了。
曲悠站在原处,望着那马车。
听着铃铛碰撞的声音,她恍惚之间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汴都,她第一次和周檀同游,马车悬着的风铃也是这样,在嘈杂的大街上清脆地响着。
那时候她还没有遇见那桩坠楼案,和周檀也不相熟。
人间的际遇如此奇妙,多年之后她再听见这声音,物是人非,不知是喜是悲。
周檀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身后,仍旧是她熟悉的静水香味道,他默默地为她掌伞,良久才说了一句:“又过了一年。”
曲悠伸手去接悠悠荡荡的雪花:“是啊……这一年过后,一切却不一样了。”
周檀揽着她的肩膀:“有件事,在雪停后,想让你和我一起去做。”
次日便是晴明天气,周檀带着她来到了别院之后的杏山坡。
他抱着那块给自己刻好的简陋墓碑,随便寻了个地方,立起了一座坟茔。
曲悠轻轻拂过那墓碑,他最终刻下的仍旧是那句“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周檀拍去了她衣襟上落的雪,微微笑道:“新岁新世界,把从前葬了也好,我的死讯……也该传回汴都去了。”
宋世翾留着他的性命,他却不能留下自己的威慑,只有周檀真正地“病逝”了,苏朝辞所做的一切,才不会让朝中善于钻营的人有后顾之忧。
除夕过了便是上元节,临安的雪只下了两天,到上元节时甚至有了些开春的暖意。
夜里二人去前山的庄子看灯,回来时已经不早了,今日上元,曲悠照例在周檀的房门前悬了一盏灯之后,觉得灯光太少,于是又点了几盏,想要将整个别院都映得亮堂堂的。
她和周檀提着灯开了门,却见门前的阴影中站了个人。
他似乎已经来了很久了,见门突兀开启,还吓得退了一步。
周遭立刻涌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曲悠打着灯,看清了对方的脸,讶异地唤了一句:“陛……”
话到嘴边又改了口:“……子谦。”
宋世翾披了一件黑色的长披风,将自己兜头裹住,只有一张小脸露在外面。他抬起手来,行了个礼,有些不安地道:“师母,老师……学生来,拜个新岁。”
曲悠回头看了一眼,周檀的面色在烛火映衬下平静无波,他默了一会儿,侧身道:“天冷,进来罢。”
宋世翾立刻抬脚往里走,生怕周檀后悔,远处的侍卫似乎想跟过来,他急急地摆了摆手,回身就关了院门。
只有本来就离他很近的一个小太监跟了进来,曲悠呼了口气,主动搭话:“大人,随我去打些热圆子来,分给门口的兄弟一人一碗罢。”
那小太监受宠若惊:“奴才一个人去就行,哪里用得着劳动贵人。”
不料周檀却接口道:“无妨,我同你们一起去。”
曲悠现煮了一锅红豆圆子,给门口的侍卫分了,最后还能留给三人一人一碗。
宋世翾捧着碗坐在堂前发呆,等曲悠忙完了回来,还见他一口都没吃。
周檀在他对侧坐下,像是什么龃龉都不曾发生过一般,随口问道:“朝辞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来了来了,苏先生和艾先生也来了的,”宋世翾连忙道,“我们今日入城有些晚了,本是商议着明天再来的,只是我心下不安、辗转反侧,漏夜就过来,惊扰了。”
他舔了舔嘴唇,艰难道:“老师……身体可好?”
周檀没吭声,曲悠在一侧替他回答:“挺好挺好,前些日子,柏医官的师父来过,替他调养了许久,这里日子过得松快,比在汴都时还好些呢。”
宋世翾连连点头,此事他想必先前也已知晓,曲悠说完后,他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直到周檀开口唤他:“子谦……”
宋世翾立刻应道:“老师。”
“汴都故人,都过得好吗?”
“好,好,过了年,艾先生打算到西境去做些新生意,顺便瞧瞧十三先生和夫人……高姑娘有孕,要不然大抵就和月初一道来了;周杨跟着小燕行军,除夕没赶回来。苏先生……在朝中诸事顺遂,一切安好,正如先生所愿。”
周檀垂着眼睛听着,面上逐渐浮现出笑影儿来,他起身走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做得很好。”
听了他这句话,宋世翾却不知为何生出诸多委屈来,他强忍着泪水,低着头道:“老师,先前我说的那些话……”
周檀却突然打断了他:“明日,你和我一同到后山的坡上去罢,拜祭故人,也好安魂。”
杏山坡上除了有周檀那座虚假的坟茔,还立了白湫和周恕的两块碑。
他肯主动开口邀约,便是放下了。
曲悠松了一口气,宋世翾想明白后,眼泪更是直接掉了下来:“……学生不肖,那日之后,日夜回忆起老师对我的教导……这世间,我最不该疑的,就是老师了。”
周檀并不回话,目光落在他手边的红豆圆子上:“快些吃,再不吃,就要凉了。”
他的眼睛分明也红了,还装作若无其事。
曲悠悄悄过去,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第二日,宋世翾随着周檀同上杏山坡,曲悠没有跟随,在别院中等到了黑着脸的苏朝辞和艾笛声。
二人一觉醒来发现小皇帝把人丢下跑了,匪夷所思,马不停蹄地来了,却还没见到人。
曲悠为他们煮了茶,苏朝辞却十分紧张,一直反复问她:“周檀已然无事了吗?若他有事,弟妹不必骗我,直接说便是,我、我有准备,陛下是不是上山祭拜去了……”
曲悠哭笑不得:“我给苏大人写过信了,句句实情,童叟无欺。”
她眼尖地看见,苏朝辞在下意识地摩挲自己腕间的珠子。
这一串五色佛珠,必然会随他一生,与他一同被载入历史的画册当中。
后人众说纷纭,永远猜不到它的来处。
直到有人如她一般,亲身到这水深火热中来。
作者有话说:
明天完结啦~
-----------------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杜甫《戏为六绝句·其二》
第119章 金缕曲(十) ◇
◎尾声◎
金缕曲(十)
宋世翾并未久留, 朝政繁忙,他能在年节离京两天已实属不易。
苏朝辞比他更甚,就连留宿的那一天晚上,都着人抱了许多文书来, 表情严肃地与周檀地探讨了许久。
艾笛声上后山同曲悠相熟的酒家打听临安酒市生意去了, 曲悠寻到机会, 单独将宋世翾请到了天影亭中。
侍卫远远地跟着, 知晓皇帝有话要说,并未靠近。
曲悠倒也不急, 为他温了一壶酒,宋世翾双手接过尝了一口,唇角微翘:“师母从前是不许我喝酒的。”
“你长大了,”曲悠托着腮, 温言道,“我自然不会再拿你当小孩子看。”
宋世翾喝尽了手中的酒:“蓉儿最近养了只白猫, 我瞧着与从前那只颇为相似。”
“蓉儿”便是皇后的闺名,当初宋世翾与周檀商量好了、假意亲近罗江婷时,皇后全程都是知情的。
如今他又叫得如此亲切,想来是与皇后感情不错。
历史上的明帝是明君, 好似从来没有荒淫偏宠的传闻。
曲悠笑起来:“真好。”
宋世翾问:“师母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
她也不想与宋世翾过多寒暄:“子谦, 你进这个院子以后,我并没有称你为陛下,如今这些话,也只是我作为你师母想说的话。”
见她如此郑重, 宋世翾面上神色也不免严肃了两分:“师母但说无妨。”
“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曲悠从身侧提过来的竹篮中取出了厚厚一叠书稿, 伸手递交给了他, “你先瞧瞧这个。”
宋世翾简单翻了一下,面色一滞:“这是……”
曲悠并不回答,而是问道:“子谦,我听闻夫君在狱中时,你曾密诏过几个史官,你们当时说了什么?”
宋世翾抿了抿嘴,小声答道:“我……本想请他们为老师的声名翻案,但是自古君权不涉治史之事,况且……我们的事情,执笔者未必是本朝之人,我不能将老师的打算和盘托出,又全无证据,他们跪地死谏,决计不肯。”
曲悠点点头:“是啊,民间舆论太盛……”
宋世翾道:“所以,他们最终只答应我,会尽力含糊老师的记载。倘若那些民间流言真进史书,就算不真,也会在后人的反复猜测中越描越黑。”
曲悠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怪不得,怪不得周檀当时名列《胤史·佞臣传》的第一位,历史记载却如此之少。
她当初还很是疑惑过,为什么周檀身涉削花变法和重景党争这样重要的历史事件,参考资料却匮乏得可怜。
明帝为了保他的声名做了最大的努力,只是……
“此事……未必要如此,”曲悠摇摇头,叹了口气,“子谦,你知道对于一个人来说,最残忍的事情是什么吗?”
宋世翾张了张嘴,刚想说话,曲悠就打断了他:“不是被抹黑,是被遗忘。”
宋世翾一怔,顺着她的话道:“师母的意思是……”
“‘陛下’不需要插手,周檀也不需要偏袒他的记述者,”曲悠为他添了一杯酒,恳切地说,“修文阁中有我父亲,他最是刚正不阿,不会叫手下的人恶意抹黑的。他们只要公正地、详尽地将他的一生照实辑录下来就好,那些没有证据的事情,就交给后人去猜测罢。”
“可是……”
“只要不被遗忘,总有一天……”
曲悠端起手中的酒喝了一口,没有说完下面的话。
因为……其实她也是在赌。
她并不确定这样做带来的后果,但是她已经想了无数遍,模糊地被遗忘在历史的边角,只留下“佞臣”二字,成为永恒的标签,对周檀来说,才是最残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