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歌——雾圆【完结】
时间:2023-02-26 17:28:55

  “我其实并不想罢相的!”宋世翾垂着头打断他,终于露出些孩子气,“到底是我太年轻了,没办法应付朝堂上的党争,才让老师做了这么大的牺牲,而且……你和苏先生为什么没有事先告诉我,我……”
  周檀温言道:“怕你不同意。”
  宋世翾脱了身上洁白的鹤氅,披在了周檀的身上,周檀没有推辞,任凭他亲手为他系上了衣带:“今后老师不在朝中,子谦,你要……”
  “说实话,老师应该很早就想这么做了吧。”宋世翾突然打断了他,低笑了一声,“老师……你其实,从未想过一直辅佐我,是吧?”
  曲悠微微蹙眉,宋世翾这话说得奇怪。
  周檀也有些诧异:“子谦……”
  “老师,我知道了,”宋世翾牙齿打颤,一字一句地说,“我看见了柏影那张诉状。”
  曲悠沉沉回忆起,柏影临死之前好像确实提到过“诉状”,只是不知……
  周檀反应巨大,声音都有些变化:“你、你从哪里看到的?是谁呈给你的?你……”
  “当年,你迟迟不来栖风小院,我担惊受怕地等了你许久许久……如今,你执意要走,甚至不惜毁损名声,”宋世翾仿佛在自言自语,声音很轻,“原来,竟是这个缘故啊……你父母死在我的暗卫手里,你恨我,我也能明白的。”
  诛心之语。
  曲悠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在那一刹那,她想清楚了很多年的诏狱中发生的一切。
  白湫和周恕的死去并非意外,是发现了临安城郊宋世翾的踪迹。
  二人终归不是平民百姓,保护宋世翾的景王府暗卫不得不痛下杀手,周檀一路探究真相,寻到了那张“诉状”。
  但说到底……此事不能怪宋世翾啊。
  那应该怪谁呢?
  他自己查到了这件事,连苏朝辞都没有知会,决意将委屈囫囵吞下去。
  曲悠想起他第一次带她去看父母的坟墓时的眼神。
  或许是愧疚吧……不能复仇,甚至要辅佐的愧疚。
  周檀这个人,就是太过理智了一些……从不迁怒,从不连坐,只要认准了该行的“道”,头破血流也不后悔。
  这件事被他自己查到,本应该永远不见天日。
  直到他冒险将消息放给了柏影。
  若非有了这个消息,柏影和李缘君不会铤而走险。
  他们都一心以为,宋世翾得知此事,又猜忌周檀,会立刻将他除掉。
  毕竟……升米是恩,斗米便成仇。
  但周檀从未想过,宋世翾会以为,他当年不肯进栖风小院,如今抛却性命为他铺的前路,是因为他有恨意。
  这猜忌太诛心了,她只是想想,就觉得心中冷得发痛。
  当年诏狱中一无所有的周檀,所有的事情都已做完,听了自己一手教导长大的孩子说出这种话,万念俱灰,在从这里回到牢房的路上,将他披的鹤氅顺手转赠给了路边的宫女。
  是他自己不想活了。
  宋世翾说完这些话之后好像立刻便后悔了,他扶着刑架站起身来,连着摇头,随后跌跌撞撞地转身,落荒而逃。
  周檀独自一个人跪在残余着血迹的地面上,许久都没有动一动。
  食盒早就放凉了,曲悠挪动着僵硬的身体从黑暗中回到他的身边,什么话都没有说,伸手将他抱在了怀里。
  周檀缓缓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空洞地笑了几声,随后实在没有忍耐住,吐出了一大口温热的鲜血。
 
 
第116章 金缕曲(七) ◇
  ◎雪夜◎
  金缕曲(七)
  两个佩刀狱卒将周檀送回诏狱去。
  方姓狱卒手中拎着染了血的刑具, 回头看了一眼,低声冲身侧的人说:“刘大哥,说起来蹊跷,入了诏狱上三司还能全须全尾地出来的, 这算是头一个了罢?况且他身侧竟还能有佳人相伴……啧啧。”
  刘大哥回头看了一眼, 白衣的犯人被一个身披大红斗篷的貌美女子紧紧扶着, 走得很慢。
  今夜受刑之后, 这女子便突兀出现,更是不顾规矩, 非要扶着周檀回去,还是手持天子令牌的两个暗卫在后面远远跟着,他们才敢准许的。
  刘大哥道:“方兄弟,慎言, 你可知这位是谁?”
  方姓狱卒没吭声,听刘大哥又说了几句后才诧异道:“啊, 难道是那位?”
  刘大哥摇头:“陛下到底心软,方才旨意下来,明日就要放他回老家了。”
  方姓狱卒道:“天下巴望着他死的人可不少……这厮满身恶名,如今也算是遭了报应了。”
  两人离周檀和那貌美女子很远, 踩过地面的积雪, 声音便被吞没在了红墙之中。
  周檀身上重新披上了宋世翾为他穿上的鹤氅,曲悠取了斗篷,陪着他缓缓地走在这幽暗的雪夜当中。
  雪已经停了,积雪深深, 但月亮高悬天际, 被衬得格外出尘。
  曲悠紧紧握着周檀的手, 他的手很凉, 今夜又受了刑,走起路来有些不稳当,有大半个身子都倚在了她身上。
  周檀用那张白色的鹤氅把她揽在怀里,良久没有说一句话。
  他唇角还残余着方才的血迹,在煞白的面色上,血迹格外鲜艳。
  路走了一半,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子谦只是不敢信……这世界上竟然有你这样的人。”
  周檀侧过头看了她一眼,漂亮的琥珀色眼睛中什么情绪都没有。
  曲悠继续说:“他不敢信,我也不敢信……在认识你之前,我从来没有敢想过。”
  曲悠觉得自己一生都没有走过比眼前更加长的路,她一边说,眼泪一边全然不受控制地落。
  泪眼模糊中,她似乎又看见很多年前跪在甬道边单薄衣衫的小宫女。
  小宫女拽紧了身上的鹤氅,身侧有一个印着莲花纹样的雨水铜壶,抬头向她看来,一双眼睛干净得如同天边的皓月。
  直到走出老远,曲悠回过头还能看见她在宫墙的阴影下合掌祈祷。
  周檀突然伸手为她擦去了眼泪,声音虚弱,带着无奈:“别哭了。”
  似乎是想要逗她开心些,他咳了一声,勉力露出一个笑容来:“你在很多很多年后,有没有看过我的诗?”
  曲悠回过神来,拼命点头:“看过的,每一首都看过。”
  周檀眯着眼睛点了点头,似乎很满足:“你之前问我,为什么不好奇史书如何记述我,如今你应该知道,史书上的记述是会骗人的……但是那些诗不会,你读过,就寻到真实了。”
  他顺着她的目光往身后看了一眼,缓缓地说:“你不必为我伤心,子谦还是太年青了,那些真实……总有一天他会看见的。”
  曲悠站在雪地当中,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的诏狱中,像是一种失去的错觉。
  周遭一片寂静,只有雪花细微的融化声。
  有暗卫带了些紧张地凑过来,低声道:“夫人……我送您回府去罢。”
  她恍若未闻,转过身来,看见当年跪在莲花雨壶一侧的小宫女仍在发着抖。
  暗卫还想再劝一句,却被身侧另一人拦下,使了个眼色,于是他们便默契地没有再跟上来。
  曲悠独自一人朝那雨壶走去,鞋底踩过厚厚的积雪,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小宫女抬起头来看她,面色白如新雪。
  她哆哆嗦嗦地问道:“我的愿望……都实现了吗?”
  曲悠冲她露出一个笑容:“你所求的亲人圆满、朋友安康、一生傲骨……还有,生生世世陪在他身边,都已经实现了。”
  阿怜止了颤栗,向她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
  “是吗?真……真好。”
  风中似乎有那根红绸在飘。
  “妻子平安顺遂,沧海横流,自守本心,他的愿望……也全都实现了啊。”
  只是诸天神佛既悲悯又无情,从来不肯施舍一个圆满。
  曲悠的视线顺着那根红绸,于一片寂静里听见臆想中的声音。
  ——不要再生病了……我愿意替你疾病缠身,芳龄早逝。
  ——我也愿意替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她变成蝴蝶,终于拥有了梦寐以求的自由,她看见了后世史书上他的记载,只是那文字面目全非、千疮百孔,碎裂得如同很久以前他独身在诏狱度过的、困厄的、染着血色的春夜。
  甬道漆黑,幻相已经消失了。
  曲悠独自一人跌跌撞撞地扶着墙走着,每走一步就感受到一阵如同凌迟般的痛楚。
  远远跟在她身后的暗卫听见前方的幽暗中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
  曲悠抓着自己的前襟,有些喘不过气来,失去的恐慌抓住她的胸口,郁结成团,一丝都散不出来。
  自从来到这里,她第一次肆无忌惮、酣畅淋漓地宣泄着情绪。
  更多的声音朝她涌来。
  “不要为我抛弃你的身体和健康啊,前世今生,你为我做了这么多……可是我却没有办法,这历史长河浩瀚,我永远都改变不了它,永远都救不下你!”
  有流星自城墙顶端纷落。
  穿着青绿色风衣的她自己从蒙尘的百卷史书中迷茫地抬起头来,阳光透过小窗,照亮了空中飞舞的尘埃。
  一排一排的书架鳞次栉比,她被深埋其中,不见天日。
  风吹动书页,她徒劳地伸着手,想从史书中将所有的文字抠下,努力良久,一无所获。
  杏花花瓣在虚空中飘扬,洒满了她的头发,她听见自己郑重地许诺。
  “我一定会想到办法,让你寻回属于你的公正。”
  “我愿意为你殚精竭虑,死而后已……只要青史简上,你同我一起。”
  她看见自己一身血污,站在汴都的城门上,上辈子她从这里一跃而下,万念俱灰,死后才能寻到一丁点微弱的自由。
  如今再看,那女子眼中,重新燃起了不屈的火焰。
  “你还有事情没有做完,记得吗?”
  “不要死去,要好好活着啊。”
  *
  再次路过清溪时,周檀没有写那首悼亡诗。
  天阔云高,任氏一家、曲氏一家、高云月,还有隐在暗处的苏朝辞、艾笛声、周彦和周杨,以及许久未见的丁香和芷菱都来远远相送。
  周檀撩开帘子朝后看了一眼,垂首示意。
  马车载着二人再次离开汴都,宋世翾礼重周檀,并未夺他分毫家产,只是此次二人轻车简行,将能散去的都散去了。
  韵嬷嬷和德叔早先去了临安打点,跟着曲悠的侍女则被她送到了高云月那里,想来是再无牵挂了。
  曲悠听着马车行驶的声音,忽地想起,上次离开时,宋世翾送来一封信,道“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
  他并未食言,这些年每到周檀的生辰,总会亲自相贺,御史台上了许多他过于宠信周檀的折子,他也是能忽略便忽略。
  世事无常,从来没有人想过,他们竟会走到这一步。
  不知周檀是不是想到了这件事,握住了她的手,二人沉默了一会儿,听见帘外传来潺潺水声。
  曲悠轻声道:“是清溪。”
  撩开帘子,果不其然,清溪周遭下起了朦胧细雨。
  周檀的眼睛中似乎也被细雨映出雾气,他“嗯”了一声,没有向外看。还是曲悠摸了笔,在车壁上默出了那首悼亡诗。
  清溪濯新雨,飘摇送故衣。
  木凋骸骨见,雪融世界新。
  见她写完,周檀一时愣住:“这是……”
  “倘若我死了,你离开汴都去临安时,就会在清溪边写下这首诗。”曲悠平静地道,“你比自己为雪,说自己融化之后,才会有新世界……恐怕在那个时候,你便心存死志了罢?”
  周檀的手颤了一下,强迫自己把目光从这首诗上移开:“幸亏……你还活着。”
  “是,我还活着,周檀,你看看我,”曲悠凑近了些,双手揽住他的脖颈,送上一个略带苦涩的吻,声音中带了一二分泪意,“不管你还能活多久,我只希望你在剩下的日子里能够快乐些,和我在一起,什么都不必想。你想做的一切,我都没有拦过你……你欠我的,剩下的所有时间,都要赔给我。”
  周檀哑声答应:“好。”
  “纵然朝生暮死,我也会陪着你。”
  曲悠抓着他的衣襟,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勉力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容。
  作者有话说:
  修了一下本章~
 
 
第117章 金缕曲(八) ◇
  ◎天影◎
  金缕曲(八)
  临安下了一场空濛的雨。
  曲悠恰好在天影亭后的杏山坡上与庄子的卖酒娘子讨教杏花酒的酿法, 下山时赶上落雨,只好以手遮挡,狼狈地快跑了几步。
  没多久,她就远远瞧见了一个白色的清丽身影——周檀撑了把昏黄的油纸伞, 在细雨迷蒙中抬头看她。
  曲悠一怔, 提着裙摆急急跑过去, 接过那把油纸伞, 口中嗔怪道:“你怎么出来了,着凉了可怎么好?”
  周檀面色苍白, 说两句话就要咳嗽,饶是如此,他还是勾起唇角,气定神闲道:“想起你又忘记了带伞。”
  两人走了几步, 他又接口道:“这临安不比汴都,雨说下就下, 这已是你第三回 忘记带伞了。”
  曲悠恼怒:“杏山坡上不过十几步,哪里用日日带着?”
  周檀幽幽地“嗯”了一声,只笑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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