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纷落,今日早朝已免,四下寂静,只有炭盆中银碳燃烧的“毕剥”声响。
沈络还是忍不住唉声叹气起来:“你去劝了周……劝了你姐夫没有?”
曲向文摇头:“他不肯见我,听闻他现在谁也不见,一意孤行,我姐姐……唉,我姐姐从前并不这样,如今也与姐夫一般,铁了心做孤家寡人,就连我家都好久不曾回过了。”
“这朝野上下,连洛老和蔡老都被他拒之门外,他竟是谁的也不听不成?”沈络从椅子上“噌”一声跳起来,见苏朝辞看了他一眼,又忍气吞声地坐下,“昨日陛下在书房见我,其实也有意让我带御史台再劝一劝他,这法行得实在太急了……这半年来,汴都的世家大族是真的快坐不住了,再这样下去……”
苏朝辞沉默地听着。
宋世翾向来支持周檀的决定,柏影死去之后尤甚,他和周檀,本就是宋世翾最信任的人。
周檀在临风亭那番打算没有告诉过宋世翾,所以从那时候开始,小皇帝就是真心支持周檀变法的。
只是他终究不是那个只活在老师羽翼之下的孩子了。
他如今是君主,上有皇天后土,下有群臣万民,旧贵族、新士子、朝内、四野,无数的压力担在一副年青的肩膀之上,任凭他有多信任周檀,也不可能托着基业支持他的所有决定。
可如今周檀一意孤行,或者说是装得一意孤行,小皇帝连劝阻都不能开口,压力之下,他也只好反复召见自己说话,希望他与周檀通一通气,不要把旧党逼得那么急。
还是太年青了,再这样下去,皇帝自己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苏朝辞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周檀玲珑心思,怎么会猜不出宋世翾的为难。
他本来就是故意的。
苏朝辞伸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有些疲倦地起身,从身后的黄梨木匣中取了一本厚厚的折子,然后丢在了堂前二人面前。
沈络先伸手拾了起来,刚看了一行便愣住了。
——辞状宰辅十恶,顿首。
不道、不恭、不孝、不睦、不义、内乱,兼有好色狂悖、收受贿赂、谄媚君上、贪势弄权之嫌。
曲向文登时脸色大变,却与沈络不同——沈络惊讶是因为苏朝辞这封折子,而他则是因为认出了这字迹!
他立刻抬头看向苏朝辞,苏朝辞却垂着眼睛冲他摇了摇头。曲向文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扶着椅子重新坐了下来,心中仍是茫然。
周檀为什么要写一封为自己罗织罪状的折子?
这折子用词刻毒,极尽渲染,按理来说,只有背负天下骂名的十恶不赦之人,才会在穷途末路时被众臣联名写下这样的折子。
周檀正蒙皇恩,虽说御史台日日弹劾,朝野上下恨他的人也不少,但众人最会看眼色,哪里敢写这样天花乱坠的罗织状。
他坐在那里想了又想,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想明白了一些,面色不禁更白。恰好这时沈络也翻来覆去地将折子看完,吓得声音都有点抖:“执政……可是真心要上奏?”
苏朝辞简单地点了点头。
沈络拿着折子在堂前走了两个来回,再到他面前时,俊脸涨得通红:“周檀此人……虽说确行狂悖,变法诸事也不听劝阻、一意孤行,但我着实不曾料到,执政会写这样的折子……你可知这折子递上去的后果是什么?”
他越说越急,甚至快要吼出声来:“就算陛下驳了你这封折子,但是有你带头,那些弹劾之人、守旧一党、触及利益的世家子弟,会不顾一切地咬住了,把这些在市井之中变真切的!你这是要亲手把他钉在青史简上遗臭万年!你有这么恨他?恨到如此不可?”
曲向文开口:“沈兄……”
沈络是个直性子,连敬语都不再用,恨声打断了他的劝阻,只对苏朝辞道:“算我看错了你!变法有百错,为民一心总是无错的!你利用这件事来铲除异己,你、你……抬头看看这高堂明镜,难道不会问心有愧?”
苏朝辞抬眼看着沈络,居然露出一个松缓的笑容来:“沈大人义愤填膺,可惜……朝野上下如你一般的人找不出第二个,这折子奏上去、传出来,众人只会对我感激涕零、敬仰不已,史书工笔、悠悠诸口,也只会称赞我是为君除去奸佞的功臣,可有人会如你一般,为他鸣冤吗?”
沈络瞪着眼睛看他,瞠目结舌,像是第一天认识他一般。
银碳快燃尽了,堂中一分一分地冷了下来。
雪却下得更急。
曲向文眼见着沈络大笑了三声,伸手指着苏朝辞,面上表情似哭似笑:“我竟是今日才识得你……”
语罢,他便抬手摘了自己的官帽,恶狠狠地掼到了地上:“举世浊流,我无一人同道啊!到头来,竟是我日日弹劾之人才配我发一声叹……这官场、这朝堂、这世道……罢罢罢,不待也罢,苏执政,告辞了!”
语罢,他竟转身就走,曲向文急急站起来,想解释一句,却被苏朝辞伸手拦下:“别追了,让他外放一段时日也好,他不傻,正好磨磨性子,过上几年,自会明白的。”
曲向文急急地问:“你们缘何……”
苏朝辞拍了拍他的肩膀,涩声道:“你可知道,他活不了多久了。”
他的目光移向方才沈络走时没有关的堂门处,北风卷着雪花纷纷扬扬地吹进来,让年青的执政眼底也结了一层闪烁的雪光:“这是他最后的愿望,我一定会替他完成的。”
*
曲悠端着药碗穿过长长的花廊,刚想推开门,便听见房内传来一阵咳嗽声。
这几日周檀没有上朝,闭门谢客,她坐在大雪纷飞的阶上看天,回忆起,当年她跪在甬道的那夜,似乎就是宫里雪下得最深的一晚。
那夜之后,连绵数月的大雪停了,春日来迟。
似乎……也不远了。
她站在门口,不愿意再多想,刚想进门,却听见房中有另外一人的声音,是周杨:“……当年哥哥与顾相的话,我听到了。”
于是曲悠站在原地没动,雪花压着房前青翠的松柏,簌簌地抖落在她的肩上。
周檀为他倒了一杯茶:“老师想必费了不少功夫,才把你带进诏狱。”
周杨道:“是,我日日去跪顾相,在阶上磕出血痕,他才心软,冒险带我去见你一面——诏狱实在凶险,你孤身一人,我太担心了。”
周檀低低地笑了一声。
“兄长出来后的作为,我怎能不懂,既要如此,我也只能装出混不吝的模样来,希望能混出些名堂,好歹能帮帮你……只是不想我在军中时,月初竟真能狠心不管兄长。”周杨似乎哭了,曲悠觉得他的声音有几分哽咽,“你大婚时我才回来,知你重病,心中怕得要死……兄长知道吗,第二日我上门挑衅,嫂子若对你言语不轨,其实我是想直接杀了她的。”
曲悠失笑。
周檀似乎猜到了她在门外,带着笑朝外看了一眼,周杨毫无察觉,继续垂着头道:“不过嫂子那天说,她对你早就情根深种、不能自已,我本来不信,再三打探,得知她找了大夫悉心照料,才放下心来的。唉,若是兄长那时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能原谅自己……”
这下曲悠没忍住,吸了一口寒风,在门外咳了起来,周杨吓了一跳,立刻伸手抹掉了自己脸上的眼泪,羞恼道:“兄长早就听见嫂子来了,伙同她一起看我笑话……”
周檀裹紧了身上的毛毯,笑得很温柔,口中还在念着他方才说的话:“嗯,情根深种,她骗了你,你还敢信……”
曲悠干脆推门进去:“也不能算是假话嘛。”
她放了药碗,从炭盆中拾出几个烤桔子,随手扔给了周杨:“算你小子有良心,比任月初那个家伙好多了!”
周杨伸手接了,得意道:“那是自然。”
随后又小声说:“月初若知道,也不会这样的,他也是伤心……不过月初总归不如我,就算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会一直相信兄长的。后来走了艾老板的路子扮成黑衣模样,一是为了掩人耳目,二也是无颜见兄长……”
周檀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刚想说话,便听见门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周盛德提来一个铜炉,在房中添了炭,随后低声道:“方才苏家的人送了个口信来,说让大公子明日务必早朝,事已准备妥当。”
周杨不明所以,曲悠却听懂了这言外之意,面色“腾”地一白。
周檀安抚地握住了她的手,他握得很用力,像是也要从她这里汲取些力量一般:“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作者有话说:
最近半夜更新!
ps:咳嗽,可以吃盐烤桔子/橙子
pps:就是不太好吃
第114章 金缕曲(五) ◇
◎诉状◎
金缕曲(五)
御史中丞程疏步履匆匆地走在玄德殿前的白玉长阶上。
程家自入汴都五代为官, 又有强大姻亲,根深蒂固。程疏虽有荫封,但也勤勉,三十岁刚过就做了御史中丞。
程家是旧贵族, 对周檀施行的新法多有不满, 上次汴河边那男子投河的好戏, 便是他们与几个世家一起心照不宣地做出来的。
只是不知皇帝喝了什么迷魂汤, 竟然轻飘飘地将此事放了过去。
程疏走在路上,觉得心“砰砰”地跳得很快。
那汴河出事之时, 他正在离事发地不远的酒楼远远观望,想看此事如何收场,手边的酒喝了几口,便有一个人突然坐在了他对面。
程疏抬头一看, 发现来人是太医院如今红得发紫的首席,柏影柏医官。
据说这柏医官同之前在朝堂上声名狼藉的白氏子弟白沙汀还有亲, 只是多年不往来,也没听说两人关系怎么样。柏医官在皇帝潜龙之时便一直跟着贴身照料,正得信赖,纵然品级不高, 也无人敢小觑。
于是他立刻放下酒杯行礼, 柏影摆摆手,笑眯眯地问:“程大人怎地独自在此处饮酒?”
程疏信口诹道:“常来此处,不想今日却看了一处好戏,柏医官怎么也在?”
柏影敷衍道:“凑巧, 凑巧。”
他没有出口询问, 但眼中带着些轻微的笑意, 不住打量着他。
在柏影这样的目光之下, 程疏甚至觉得他已经完全看穿了自己今日在此的缘故,不由道:“柏医官怎么这样看我?”
柏影却冷不丁问道:“程大人觉得,近日宰辅的新政如何啊?”
程疏吓了一跳,左右看了两眼,急忙摆手:“酒肆之间,不敢妄言。”
“有什么不敢说的,宰辅这新令行得这么急,程大人没有别的想法,程大人家中人也该有些别的想法罢?”柏影掩袖喝了一盏茶,见他面色铁青,又连忙安慰,“程大人紧张什么,我与你是一条船上的。”
柏影入太医院之前不过是街巷医士,听闻与周檀还有些私交,他如今说这种话,程疏可万万不敢轻信。
或许是猜到他不信,柏影只好甩了甩袖口,无奈地解释道:“人皆说我是与宰辅有私交才被引荐给陛下的,天地良心,我有私交的……其实是他的夫人。”
说到这里,他面上突然带了一层淡淡的怅然之色。
程疏看在眼里,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连忙为他斟茶,试探着道:“宰辅的夫人……可是当年汴都闻名的那位曲氏?”
柏影勉强露出个笑容来:“是啊,我与她相识的时候……还一文不名,靠她接济过不少次,要不然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现在呢。可惜,可惜……算了,不说了,程大人与我同饮吧。”
从他的欲言又止当中,程疏似乎猜到了这几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但他也不敢细想,只是对柏影之前的说辞信了几分:“柏医官客气了。”
自此之后,柏影常来找他喝酒,两人竟然就如此相熟了起来。
几次之后他便也不怎么忌讳了,贵族对周檀的不满显而易见,藏着掖着也没有意思。
二人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周檀第一次被罢相当日。
程疏自然高兴,柏影却看起来没那么高兴,与他吃饭时频频发呆,直到临行的时候,才突然对他说了一句:“程兄,我这人朋友不多,倘若他日我出了什么事情……恐怕要托你为我做件事。”
程疏便道:“客气客气,兄弟有什么事情,只管知会我一声便是。”
那时他没想过柏影会有什么事情,直到周檀意外地被重新起用,他才突然察觉到,柏影已经许久不来寻他喝酒了。
程疏托人打听,只听到柏医官厌倦了太医院的生活,辞官远游去了。
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可哪敢胡乱揣测,只好将一切咽了下去。
柏影突兀消失几个月后,突然有人送了个没有落款的匣子给他。
据下人说,这匣子是夜里被扔进院里来的,他们连送来的人是谁都没有看见,匣子被封得极严,上附一张字条。
他认出了柏影的笔迹,字条上简单写着托他将匣子转交给陛下,切莫打开看。
这匣子想必是柏影很久以前就决意交给他的,在消失之前都特意托给了旁人,如若他三个月不曾露面,匣子自然会落在程疏手中。
程疏掂了掂,发现匣子极轻,中间装的最多是一张纸。
他忍耐再三,终究还是没有忍住。
……
“程大人。”
程疏站在白玉阶上,感觉自己心慌得厉害,冷不丁一声问候,让他险些直接跌下去。
转过身来却发现是许久不来早朝的周檀。
眼见是他,程疏心中更加紧张。
那匣子中的事情……周檀知不知道?倘若不知道,为何要此时来招呼他?